在场的都杀尽了,只一个张济,却没见人。

张济称病,没有来,这个卫桓倒是知道的,所以他也没有找,连连发箭尽中目标后,他并不贪恋,弓箭一收,立即遁入林间,原路折返。

独留下瞬间大乱的丁洪中军。

……

肃城,东郊。

一乘小车停在黄土道旁,张济撩帘,下车立在黄土坡上。

旭日东升,金色朝阳冲破晨早的雾霭,往北眺望,能隐隐望见起伏丘壑的黄土原野。

这方向,是战场。

今日,并州军将和三胡大军将一场大战激战。

“走吧。”

伫立片刻,张济转身,重新登车。

他为丁洪殚精竭虑十余年,已算偿清了丁父旧年对张家的恩德。

张济闭目盘坐,小车辘辘,往南而去。

第47章 第47章

一场大战持续到次日天明。

鸣金回城, 日已过午。

铠甲坐骑血迹斑斑的卫桓等人率部回到东营, 先入耳的就是震天哭号。

中心营房前停了七八架担架, 中间一架, 赫然是眉心中箭死不瞑目的丁洪, 边上分别是郭廉等人七八员文武心腹的尸首。

“府君?!”

身边徐乾不可置信, 连爬带滚翻身下马扑了过去, “府君!府君!”

“可恶的胡贼!可恶的胡贼啊!!”

丁洪眉心长箭尾羽偏密稍短, 很明显的胡人箭矢样式,徐乾这么一哭喊, 登时引得陆续返营的大小诸将怒骂胡寇一片。

符非暗啧啧两声,他徐哥就是了不起,不过他也不敢怠慢,忙用手肘撑了撑前头卫桓, 一行人也紧跟了上去,骂的骂哭的哭。

丁洪战死, 并不是一件小事, 很快, 连通侯并其余四郡郡守都闻讯赶了过来。

捶胸顿足, 落泪,询问, 而后再哀痛失去臂膀, 切齿要三胡付出代价, 等等等等。

在事件被定性为“敌军伏击冷箭”后, 卫桓耐心就彻底告罄了。天知道他有多不耐烦守着丁洪的尸身, 正事一过,他就立即惦记起了姜萱。

她会有多担心寝食难安,他能想到,恨不能立即脱身去见她,偏这档子破事儿还有没完没了。

卫桓低头勉强忍耐,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丁洪棺椁收殓王,芮亲自送去并上了香,这事儿才算暂告一段落。

卫桓立即折返东营,以最快速度进行了清点安抚等必须工作,已经深夜了,他一口气不歇,立即回营房换衣潜出。

她必是等得急了。

卫桓脚下越发地快,利索避开几个巡逻兵队,穿街过巷毫不停顿,一跃无声越过小院院墙。

已是子夜,静悄悄的一进小院内,姜萱屋里还亮着灯火,他一踏上廊道半旧的木板“咯吱”一声,有一人已快步奔出。

“阿桓!”

正是姜萱,月光微映她一身寝衣,却没睡下,披着一件青色薄斗篷还在等着,和卫桓一照面,忍不住落了泪。

实在是太担心了,她还不能告知姜钰贺拔氏薄氏详情,一个人扛着,这两日她根本没法阖眼,总是忍不住想卫桓要面对的凶险。

终于见人平安回来了,姜萱大喜笑着,只激动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往下淌。

“哭什么?”

“你看看我,连伤都没受,一切如事前意料一般无二,并无多少惊险。”

卫桓慌了,急声说着,又忙伸手去给她擦拭泪水,“莫哭了。”

他可不是让她哭的。

他的努力,是想让她更觉安稳。

卫桓用大拇指给她抹去脸上泪,他的手白皙修长,有力却形美,掌心却是甚粗糙的,常年摩擦刀柄和搭箭的位置起了茧子,又厚又硬又没顾上控制力道,一擦姜萱的脸颊,白皙细嫩的脸皮子一下子就红了。

他一急,忙收手换了袖口去擦。

这手忙脚乱的,姜萱都被他逗笑了。

这么一乐,激动的情绪倒是缓和不少,她揪开他的手,“行了我来。”

她自己抬手,抹抹就干净了。

卫桓甚觉自己笨拙,正懊恼间,姜萱已围着他转了一圈,春末衣衫甚单薄,仔细一看再微触几下,就知他躯干部位没缠绷带。

她十分满意:“好了咱们进屋再说话。”

姜萱心头大石放下,才觉站门口不是事儿,轻快扯着他的袖子往屋里去。

卫桓却一下子像点了穴般,被她轻轻触了这么几下他僵直着身体不敢动,被她拉着,才定了定神往里去。

心跳得有些快。

怎知姜萱直接拽着他往里屋去了。

这院子小,屋子更小,之前和卫桓碰头后,姜萱就让众人把东西收拾好,随时准备撤离。

外间就这么丁点大,塞了东西有些落不了脚,卫桓也不是外人,姜萱便直接拉他进自己寝居的里间。

里间也十分之小,迎面就是一张不大的架子床,其上衾枕微见乱,床沿褥子有些皱了,显然刚才姜萱正是倚在此处等着的。

这是姜萱闺房内室,女子最私密的空间。

卫桓不禁有些口干舌燥 ,明明旧时不是没坐过,可察觉情感有变后,这还是头一回。

没有椅凳,他顿了顿,慢慢挨着床沿坐下,后脊绷得紧紧的,有淡淡暗香浮动,这是姜萱的体息,若有似无,撩拨他的心弦。

卫桓喉结滚动了一下。

“战况怎么样了?舅舅符非他们如何?丁洪呢?”

架子床是圆洞门式的,口子不大,姜萱挨着他身侧坐下来,一下子,那种清淡如兰的体香更加明显了,卫桓心跳加快大腿绷紧。

忽想起先前徐乾那家伙说的,兄弟你主动些,得抓紧了!

一时气燥心浮,有些压不住了。

他何尝不想抓紧了?

可最近变故频频,她更没闲心思想这个。

等回定阳吧,这回已把□□烦解决了,等回定阳他寻得合适机会就说!

一连默念好几次,这才勉强压住躁动的心思,卫桓定了定神,努力集中注意力,“并州军稍胜三胡,不过胜得不多,战事仍未结束。舅舅他们无碍。”

“我们计成,丁洪已死。”

姜萱仔细听着,闻言登时大喜:“丁洪真的死了?!”

“真的吗?怎么杀的?!”

她“腾”一下站了起来,在窄小的内室来回踱了两步,实在由不得她不激动,丁洪死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啊!

姜萱这般,倒是把卫桓那些旖旎心思驱散了不少,他立即安抚:“是真的。拒马口陆延果然一同奔出了,而后……”

他将杀丁洪的过程给说了一遍,而后道:“丁洪当时留在身边的心腹,我都杀了。”

这是个最好的灭口并削弱敌方实力的机会,“只除了一个张济。”

说到这里,卫桓眯了眯眼:“张济称病不出,回营后已不见踪影。”

“难道,他识破我们计策,并……劝阻过丁洪?”

然后丁洪一意孤行?他料到丁洪结局却劝无可劝,于是直接撂开手走人?

姜萱一惊,那此人可真真够厉害的! 可惜的跟的是丁洪,也幸好他跟的是丁洪。

卫桓淡淡:“不知。”

反正此人离开已不成障碍了,还省了他再伺机动手。张济知道太多太多东西了,而身为丁洪首席心腹谋臣的他短期内号召力还是很强的,未免再生枝节卫桓本打算回来就设法解决了他。

“既然他走了,那就不理了罢。”

想理也没法理了。

能顺利解决丁洪,并定性为“敌冷箭射杀”,不留后患,这样就很好了。

姜萱转瞬就高兴起来,“我们可以放心回定阳了。”

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出走面对一连串的大小问题了。

见她欢喜,卫桓也露出一丝笑:“嗯。”

“那我明人让大家把东西重新拆出来,战事结束了再收拾不迟。”

想了一圈,姜萱不忘叮嘱他:“胡兵悍勇,你多留神些。”

万不能因为解决丁洪而一时松懈。

循循叮咛,卫桓微笑加深:“嗯。”

“你困不困?”

正事说罢,姜萱开始关心其他,“回营后,白日可有小歇过?”

答案是没有的,不过卫桓只道:“不困,”他补充一句:“我四更上下回去。”

“你睡。”

那他呢?总不能不睡啊?看眼睛都有些泛红了。

“那你在这睡会。”

姜萱有点犯难,这宅子真十分小的,住了快二十人挤得满满当当,陈小四他们一屋子五六个都轮流打地铺了,实在腾不出房间来。

她索性指挥卫桓把外间小榻上包裹放地上去,取了垫马车那套铺盖来,让他先对付半宿。

薄是薄了点,但还凑合,姜萱倒想把自己那套换给他,但她知道他肯定不答应。

先前来并州路上同居一室多了,现在还分内外间,姜萱一点不觉有什么问题,招呼他赶紧上床休息,“人又不是铁打的,年轻时吃了亏,以后就要受罪。”

卫桓被按倒在小榻上,一双纤手将薄被覆在他身上,并在肩颈位置掖了掖,力道轻又柔。

“噗”一声油灯吹灭了,卫桓侧耳静听,轻盈的脚步声进了里间。

她也睡下了,很快,清浅的呼吸声渐变绵长。

黑暗中,人的观感变得格外敏锐,淡淡的清兰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包裹着他全身,深呼吸一下,只觉得连心肺都充斥满了。

卫桓忽然觉得很满足。

其实,他是不必等到四更才好潜入营的,但他不想走了,他想尽可能多的留在她身边。

闭上眼睛,耳边是她清浅绵长的呼吸声,鼻端淡淡暗香萦绕,卫桓舒展了一下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身体深处涌出一阵疲倦,他阖目,也睡了过去。

……

丁洪之死,只知这场冗长大战之中的一个插曲。

战事仍在持续着。

不过整体来说,并州军开始占上风了。

在这当口,鲜卑达奚手上那张王牌去出了岔子。

通侯母吕氏也算是个刚毅果决的,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寻到一个空隙,她在又一次被押到营门受辱的时候,一头撞在辕门一侧的巨木上,脑浆迸裂,当场气绝。

没了母亲为人质,王芮掣肘全去,他悲愤之下,携战意高涨的并州军连续三场大战,三站皆胜,杀得三胡连连败退,为保存实力的达奚终率军退去了。

长达两个月余的大战宣告结束。

值得一说的是卫桓,他的表现一直十分亮眼,每战必皆出色完成任务取胜,让通侯屡屡褒奖,让所有原来觉得他太年轻了些的四郡大将们刮目相看。

甚至最后一战,趁着三胡败退,卫桓成功把吕氏的棺椁抢回来了。

通侯痛哭过后,大赞卫桓少年英杰当世无双,听说卫桓的马伤了,他直接命左右把自己坐骑牵出赐赠。

林林总总,不一一细说,在初夏时分的四月下旬,战场打扫完毕,各郡与通侯辞别,领命各返驻地。

定阳军也是。

……

来时一路跟着大军急赶,颠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回程则不疾不徐,还有心思欣赏黄土地上的夏日风光。

只是这路上颠簸,总是不如回家舒服的。

离开两个多月,再看这座住了其实也不算太久的将军府,姜萱却觉得分外亲切喜爱,命金氏等人烧足了热水,狠狠泡了个澡,躺在晒得干透满满阳□□息的被褥里,只觉得浑身舒畅极了。

放松下来,姜萱一连歇了几日,才算原地满血复活,精神满满的她打理好粮行事宜,早早归家,指挥陈小四金氏等人忙得团团转。

太不容易,缓下来后,还不得设宴大家坐下来一道庆庆功?

虽因为丁洪白事的缘故,明面上不好摆宴热闹,但他们一不搭舞坊台子,二不请酒楼后厨班子,自家关上门来吃顿饭却是完全没问题的。

姜萱亲自写的菜牌,又指点了好些菜的做法,厨房昨天就开始准备了,挪开正厅桌椅,摆了四张大圆桌,酒水菜肴齐备,就等男人们回家了。

夕阳漫天,半边天灿烂金红,卫桓领人踏着晚霞的余晖回到家门。

一进大门,便对上姜萱笑意盈盈的一张俏面,她立在正厅廊前,落霞余晖映在她的脸上,粉面绯红,美眸顾盼生辉。

卫桓脚步立即就顿了顿,那边姜萱笑着喊人,他顿了半晌才会应。

“是啊二娘,我们可是一下值就赶来了!”

徐乾笑着应一声,忍不住用手肘拐了拐身边的卫桓。

卫桓瞄过来,他忙挤挤眼睛。

上啊,主动些啊。

看的都急了,这都多久啊!他卫兄弟多当机立断的一个人,怎么这事儿拖拖拉拉的,他这在旁干看的有时都抓耳挠腮了。

殷勤点,找到机会就袒露心迹,这多好的关系基础啊,都不会用!

徐乾简直恨铁不成钢,忙忙又给卫桓打了几个眼色。

“你们怎么回事?挤眉弄眼的说什么悄悄话呢?”

姜萱迎上来,见了好笑。

卫桓立即摇了摇头:“没什么。”

声音和缓,反应却极快,第一时间就否认了。

其实你可以有些慌乱,或者拘谨,我再打趣两句,二娘回头再问,你酝酿一下再坦言,这不就是机会了。

徐乾扶额摇头,无奈,只好跟着笑道:“没事没事,咱们说几句营里的事儿罢了。”

他抹了一把脸,还是吃吧,他肚子也饿了。

今日的席面,徐乾倒是十分满意的,姜萱教了几个大菜,又指点了处理食材的关窍,大家喝酒吃肉,十分热闹。

也没有吃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姜萱便问:“你们说什么营的事了?是新郡守吗?”

丁洪死了,一个新郡守是必然的事,这个要看通侯,毕竟丁洪并不是自立门户的。

丁洪儿子不用说就不可能的,毕竟最大才十四,无功无威的,就算属于优先考虑范围也必会被否决的。

姜萱等人之前议论过,王芮很可能会再遣一个心腹过来任上郡郡守。

肃城回晋阳比定阳要快多了,而且这种事情,快比慢好,难道是出结果了?

“这倒没有。”

答话的徐乾,说起这个,他立即正色:“我叔父接到确切消息,君侯不打算往上郡遣人。”

肃城一战,损伤挺大的,王芮身边的心腹有点紧张。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是因为几位公子争得太过激烈了。

王芮的儿子也陆续长成了,如今最大一个二十有五,由于没有嫡子,这争斗尤其激烈。几乎是丁洪死的当天,各种推荐旁敲侧击就开始了。

战事结束回晋阳后,更是差一点就打大出手。

王芮烦不胜烦,又觉人手有些紧张,索性决定,不从晋阳放人过去了。

这不从晋阳放人,那意思就是……

徐乾点头:“是打算从定阳内部提一个上去。”

姜萱忍不住心中一动,“那……”

那岂不是说,卫桓也有竞争机会?

第48章 第48章

当个寻常大将从来都不是他们的目标, 先伺机占据一方, 而后吞并蚕食, 最后反攻冀州青州。

得一地盘当家做主, 就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性目标, 现在机会来了, 如何不心中大动?

姜萱立即问:“咱们可否争取一番?”

徐乾却叹:“我们又何尝不想?”

他们都想, 甚至得迅后已经仔细商量过一回了。

只是, 确实很难。

这选拔新郡守,毋庸置疑是从下一级的六位大将中选出的。

当初的丁洪麾下八大将, 郭廉被卫桓一同除去,还有一个叫胡曦的重伤如今还在肃城养着,永久损伤的伤,即便痊愈也得退役了。

现在就剩六名大将。

其中戴婴刘阶胡允三个人到中年, 平日表现也甚是中庸,基本没多少竞争力。

许靖、陆延、卫桓, 前二者多年来极得丁洪信重, 屡屡委以重任, 功勋累累;而后者却是一鸣惊人, 今已名震并州,光芒盖过所有人, 端是教人心荡神驰不敢不服。

这三人风头最劲。

只是相较于前二人, 卫桓却有一处致命伤。

他太年轻资历太浅了。

委以一郡重任, 正常思维肯定是选能力足且年长稳重的, 如此方觉稳妥。

在许靖和陆延多年来表现稳且优秀的情况下, 卫桓的赢面其实是非常小的。

设法打击对手?许靖和陆延肯定也有消息渠道的,在人家有所准备,时间又这般短的情况下,这基本难以办到的。

卫桓等人商议了一个下午了,分析结果让人沮丧。

徐乾叹道:“难啊,自来年少委以重任者就少,从前上党吕宏倒算一个,不过他却是太夫人内侄了。”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算是一种比较根深蒂固的世俗偏见,就算偶尔有,无一例外都是靠背景攀裙带的。

姜萱默。

她如何不懂?

可难道就这么放过去?

她蹙眉,不行!

若上位的是陆延倒犹自可,如果换成许靖,又是一场风波。这位可是还曾怀疑过丁洪的死,后来卫桓有“不在场证据”,他才认了。

但正如丁洪,他想动手并不需要证据,只有意念一偏就能借权力行事。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那事情岂不是绕回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