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不大,不是吗?

她偏头看张济:“先生觉得可是这个道理?”

张济沉吟,真从未有人以这个角度和他分析这问题,但细细思量,却觉得颇另有一番道理。

他承认:“姜娘子所言不假,”只他摇了摇头:“只张某人还是那句话,卫府君非我欲寻之主。”

姜萱笑笑,也不答这话,只问:“倘若你心念不改,恐怕难走出这洞狱的,张先生可惧?”

不择主,下场毫无疑问会被杀,“你可要怪我?”

张济朗声笑:“不惧,不怪。”

他看姜萱,道:“张某不识时务,辜负姜娘子一番好意,愧之不及,还怎会见怪?”

姜萱也笑。

二人笑过后,她叹道:“这世间哪来这么多仁主雄才?”

尽善尽美,各方面都如意,怕是难寻吧?

“若是有合心意的,只怕先生早就投去了吧?”

张济沉默。

姜萱问:“先生年三旬有余,若是这般蹉跎一生,可甘愿?”

“张某想,应是无悔的。”

张济缓声,却坚定。

姜萱击掌赞叹:“先生好志气。”只她叹:“只是若这般空走一遭,一生难展其志,岂不抱憾了?”

说不抱憾那肯定是假的,否则就不会有子牙八十遇文王了,张济默然。

姜萱认真道:“我此来,并非要强扭先生心意,只有一件,我觉仍该让先生知晓,我家阿桓性情上虽略有不足,但他已在一点点好转。”

张济一诧:“实不相瞒,我没看出来。”

他自认也算有几分眼力,方才一见,他并没感觉卫桓性子和旧时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是先生不认识旧日的阿桓。”

“旧时他孑然一身,性情尖锐,说生人勿近不为过,如今待共过患难的人,却也愿袒露肺腑的。”

卫桓对她,对姜钰,满腔赤诚自不必多说的。甚至算符舅舅一个,和旧时都有不同的。

张济道:“这终究是寥寥。”

特殊经历,个例,实在不具参考性。

姜萱就问:“不知先生可知上郡军田和南郊育幼堂?”

这个张济知道,但在他看来,不管是军田还是育幼堂,其实也只是一种政治手段。安置伤残退役军士和普通兵卒孀妻遗孤,使百姓赞服、军士归心,卫桓能这么快将定阳军牢牢控制在掌中,甚至面对通侯大军军心都不乱,此政功不可没。

这算不得仁心之政。

姜萱便说:“先生是不知,育幼堂中,除了军士遗孤以外,还收拢了许多的孤儿小乞。”

“去年冬日,定阳城内无一孤儿小乞冻寒致死。”

她问张济:“那这可算仁心之政?”

张济一诧:“这……”

这自然是算的。

姜萱一字一句:“此乃卫府君首肯,亲自签署颁下的政令。”

张济一怔。

姜萱长吐一口气,目视前方:“我也知道,阿桓性情有缺,你说他冷漠孤介,寡仁少义,这是真的。”

“但我会劝他,他终究也听了。”

“我一点点引导他,规劝他,我相信,他终有一日会好起来的。”

没有人比姜萱更清楚卫桓的性格缺陷,但她有耐心,她会一直引导掰正的。

“他或许不可能如天生仁者一般的心性,但他肯定不会一直孤冷漠然的。”

张济沉默片刻,问:“你有信心?”

姜萱坦言:“将来的事,我不敢保证,但我有信心,有我在的一日,就不会让他行那等暴君昏主之事。”

她侧头,认真道:“我希望能和张先生一起规劝他。”

张济久久沉默,他相信姜萱没有骗他,回忆先前卫桓与姜萱同来时二人的神态和小动作,再有姜萱遇险时卫桓的反应。

她的坦言保证,心里是偏信的。

若真能如此,那卫桓的缺陷也算是补了起来。

育幼堂,未来可能有的变化,自己的志向,心念百转,张济眉心微蹙,沉吟不定。

姜萱站了起身,朗声道:“人无完人,能弥补就可,即便圣主明君也非生来就是。逢此乱世也算机缘,先生既有才干,若一辈子抱负成空,岂不白来一遭?!”

声音清朗,坦荡豁然,熊熊火光映照下,她一双眼熠熠生辉。

张济抬头看这么一双眼,心中一动,有这般心性女子陪伴卫桓身侧,何愁他磐石无移?

这般一想,豁然开朗。

姜萱向他伸出手来,他霍地伸手置于其上,就着她一拉站起。

张济深深一揖:“蒙姜娘子青眼赏析,在下却之不恭!”

姜萱大喜:“好!”

……

姜萱也算费尽心思,总算劝动张济,她大喜,立即将人请出,而后又命左右快快去准备新的帐篷,让张济先去略略梳洗。

其实把人劝服以后,她该马上带着张济去拜见新主的,但十分无奈,卫桓这会还心气未平,他倔得很,她得腾点时间先劝住了。

这主臣首次正式相见,卫桓该礼贤下士的。

安排了张济,将人送过去,嘱咐卫兵听吩咐好生照顾,她匆匆回中帐去了。

已至子时,夜色沉沉,中帐灯火通明,她未归,卫桓自不会自己先歇下的。

姜萱撩帘进去,见他脸还拉着,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怎么了?”

“张济已劝服,还不高兴么?”

卫桓哼了一声,他还真没太高兴。

他侧身坐在太师椅上,姜萱过去,也没坐,拥着他的肩膀下巴搁在他的发顶。

“快别气了好不好?”

她笑道:“你想想,有了他,以后你有战事我能放心些,我也不用这般劳累了,还可以多些空闲陪陪你,不好么?唔?”

卫桓这般一想,心气才稍平了些,他站起,小心避开她的伤处拥着她,哼道:“但愿他真如你说的那般能耐。”

姜萱揪了揪他的下巴,嘱咐:“待会儿他来拜见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面子上可不能露出来。可记得我从前怎么说的?”

卫桓懒洋洋唔了一声。

姜萱瞅了他一眼,“至少得像当初甘逊来时那般,可过些但不能不及,可晓得了?”

直接给个标准吧。

“不然我要生气的。”

她十分认真,可不是说假,卫桓也只得应下,闷闷说:“知道了。”

第68章 第68章

卫桓既然答应她的, 就从不敷衍,即便心里再多不满, 也先悉数敛下。

张济略略梳洗,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和奉命带路的甘逊一同过来。

日后就是同僚了,甘逊本身是个能言会道,张济也久经宦场分寸正好, 二人一路行来笑语晏晏,相谈甚欢。

见得卫桓二人撩帐而出,张济立即整了整领口衣袖, 几个大步上前, 大礼参拜:“张济见过主公!”

“好!”

卫桓立即俯身扶起,勾起一抹淡淡笑意, “得文程相助,我之大幸也!”

他瞄了姜萱一眼, 姜萱含笑冲他点点头。

“委屈文程了。”

张济作揖:“不敢, 不敢。”

贺拔拓上前一步, 抱拳一礼,朗笑道:“给张先生赔礼了, 原是我的不是。”

张济笑道:“岂能怪你。”

“两军对垒, 奉命行事,这般才是常理。”

这话倒还中听, 卫桓接着又开了个头, 诸臣将心腹一一上前自我介绍, 和张济互相见礼。

笑语晏晏,又有姜萱打趣,气氛极好,接着卫桓又简单问了几句喜好饮食。

他性子冷,这般已很不错了。

张济恭敬一一作答。

如果是白日,接下来就该摆宴欢迎的,但眼下是深夜,见差不多了,卫桓就道:“如今夜色已深,诸位早些歇息,明日再设宴与文程洗尘。”

张济拱手一揖:“谢主公!”

接下来就散了,诸人告退,而后三三两两,往自己的营帐方向去了。

就剩卫桓和姜萱。

回到帐内,他看着她,微微抿唇,“我做得可好了?”

模样隐有几分委屈。

姜萱忙表扬他:“嗯,我家阿桓做得可好了!”

做得好了,就该表扬,她勾着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一记,笑道:“以资鼓励。”

笑语晏晏,这般姿势的主动亲吻,上一回还是纠结裴文舒那会给他吃定心丸那次,卫桓一下子心花怒放,忙一低头就吻了回去。

双臂收拢箍得紧紧的,又腾出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记深吻结束,两人急急喘着,挨着坐在太师椅上,额头碰额头。

“明天和日后也得这般,可晓得了。”

姜萱脸颊泛红,嗓音微微有些哑,拧拧他的耳垂道:“不管从前如何,张济如今是自己人了,可不许有偏见。”

“嗯。”

卫桓如今正畅快得紧,也知她说的是事实,闻言轻哼一声,也就答应不和张济计较了。

“我都听你的。”

她笑着睨了他一眼。

两人挨着一起窃窃私语一阵,卫桓是很舍不得的,只他没忘记夜色很深了,她休息不好怕明日精神不济,只得依依不舍起身。

“我送你回去。”

“嗯。”

姜萱掩嘴打了哈欠,她也真的困了,一晚上费心劳力,劝了这个哄那个的,松乏下来眼皮子发涩,有些睁不开了。

撵了要跟进内帐的卫桓,她一头栽在行军床上,就睡了过去。

……

睡得晚,但次日一早姜萱便起了,上午,就是给张济设的欢迎宴。

虽出征在外,但伙房也尽量丰富,肉菜尽有,军中不饮酒,以茶代酒,也是热热闹闹。

如此,张济就正式进入己方阵营了。

卫桓委其为郡丞,兼任行军司马,军政两边都是要职,这是他和姜萱先商量过的。

欢迎宴结束后,紧接就是中帐议事。

没办法,这还是战时,己方还正和陈兵四十万的王芮对峙着,哨马两个时辰一报连续不断。

“昨日,通侯大军未见异动,只王芮大发雷霆,营里营外大肆搜索至今晨。”

姜萱将细作传回的密报内容告知众人。

王芮当然得大发雷霆的,张济跑了,且还真现身定阳军,这一下子还不坐实了细作之事?又怒又恨,想起张济先前劝阻他乘胜追击的事了,恨不能寝其皮吃其肉。

据探,王芮大怒遣人去张济的上党卑县老家,要将他家眷全部捆来杀尽。

这够下作的,不过姜萱安慰,她已遣人赶前头去了。

“谢二娘。”

其实并不需要,张济早已安排好了,他家人不在上党,只说明原委后他仍感激致谢。

姜萱放了心,笑:“客气什么,这是应当的。”

前事说过之后,言归正传,卫桓环视一圈,“想来,王芮不日便会攻我大寨,诸位有何见解。”

设计将张济挪离王芮左右,这是重要的阶段性策略,如今事已成,难题迎刃而解,卫桓判断,王芮很快就会按捺不住出兵的,接下来,该用何种战策应对?

卫桓心里是有数的,但听听旁的意见也很有必要,说话时掠了一眼张济,他也看对方是否言之有物。

张济拱手:“主公,在下以为,当采用削枝余干之策。”

他新来,正该大力表现,因此当仁不让,卫桓话音一落即站起,“王芮势大,宜智取不宜硬攻,恰我方有险寨据守,周边地形又极利设伏,应先设陷逐步削弱王芮兵力,数次之后,再正面迎敌不迟。”

地形局限,王芮欲攻定阳军寨,势必分兵多股,每次择取一二股,慢慢蚕食,几次过后,将兵力差距拉近,后续就简单了。

卫桓颔首:“不错。”

和他所想一致。

张济补充:“蚕食削弱期间,应力斩杀四郡郡守并通侯诸大将。”

走一步看三步,这已涉及大胜之后的布局了。

毫无疑问,卫桓此战目标自然是大破通侯大军并斩杀王芮的,这以便他后续长驱直入晋阳。张济说的正是这方面的补充延伸。这次王芮麾下四郡兵力虽倾巢而出,但正如卫桓也会留二万留守上郡,斩杀四郡守,即免除后续的负隅顽抗,能省很多心力。

陆延点头:“正该如此。”

众人纷纷附和。

大方向确定了,接下来就是分析王芮麾下诸大将郡守的性情武力部属等等,以便后续圈出要削弱的“枝丫”。

这一方面,有了对晋阳和通侯大军颇熟悉的张济,事半功倍。

议事从中午一直到入夜,亥初才散去,最后卫桓强调,大战在即,哨骑仔细谨慎、各营严阵以待,切切不可松懈半分。

诸臣将齐齐应诺,领命各自忙碌,等待即将到来的大战不提。

……

卫桓等人果然没有判断错误。

没了张济的一力劝阻,通侯王芮果然蠢蠢欲动,连续几日中帐灯火通明,制定了一套连夜奔袭之策。

五月初三,乌云盖住星月,奉岭南麓黑漆漆一片,正是夤夜奔袭的上佳时机。

王芮立即连连下令,命诸将点齐兵马,开启寨门,兵分六路急行军直奔定阳军寨而去。

突如起来的命令,除了几个心腹事前无人知晓,杜绝了细作泄露军机的可能性。

王芮踌躇满志,天亮前,必要攻破定阳军寨。

然事实真如他所愿了吗?

并没有。

卫桓固然没有提前得迅,但却忖度王芮这几日必按捺不住的,准备早早做起来了,一得哨报,军令一下,早早做好准备的各部立即领命而去。

八万兵士据险守寨,而徐乾陆延则各领五万精兵,急急赶往提前圈出的伏击点悄声隐下。

马蹄口,草木有点稀疏,开口也有点大,不是什么上佳伏击位置。但它妙在邻近一个葫芦口和一条崎岖山道,葫芦口天然陷阱,而山道样样好却容易惹人生疑,卫桓圈出了这不上不下的最后一条路。

另一个位置是张济提议的,山势险要两边垂直石壁,好地方但适宜石攻,临时无法设伏,他断然王芮必会突然而来,抢走该地。

连续几夜忙碌,大石早就备妥了,徐乾率箭阵也赶到马蹄口。

屏息等待,午夜,闷雷般的声势隐隐出现,迅速滚近,陆延徐乾大喜,好!敌军果然往这边来了!

二人立即传令,全军准备。

鼓点般密集的马蹄声军靴声越来越近,漆黑夜色中,忽头顶一声高喝呐喊,大石箭雨兜头而下,率军的陈麟李员大惊失色,慌忙令退,可惜晚了,人马践踏,惨叫连连,最后二人各只率数千残兵溃逃出去。

少了两支分兵,合围不成,又得迅惨遭伏击,一时军心大动,大怒的王芮围着定阳军寨猛攻一个昼夜,终无功而返。

此一战,王芮损兵折将,伤亡高达七万。

他大恨,再战谨慎了许多,也有避开陷阱的,可惜敌军也不省油,四处下来,总有那么一两处踩中。

鏖战半月,几次下来,卫桓终于将王芮大军削减到一个心理位置了。

王芮如今兵马约剩二十五六万,他终于吃亏痛了,不肯再攻,留驻原野,说什么也不再踏入山地半步。

张济那法子被捡起来了,他要熬死卫桓。

连续拿了好几拨入上郡散播流言的细作,且由于王芮遣的人太多,肯定有不少漏网之鱼。

卫桓将讯报按下,冷冷道:“我们该出去了。”

……

削枝丫削得差不多了,已到了最后一战的时候了。

此战,卫桓必要一举大破敌军,斩杀王芮。

陆延徐乾贺拔拓等也被分配了任务,务必尽可能地除去敌军领头臣将。

五月十六,两军展开了开战以来最激烈的一战。

盛夏炎炎,黄土大地上热浪蒸腾,尘土飞扬着,沉重的军靴踩踏在绿茵如织的阔大原野上,卫桓和王芮率各自麾下共超过五十万的兵马,狠狠地厮杀在一起。

彼此心里都明白,这是决定胜负的一战了,方阵、尖阵,阵法战以后,双方彻底厮杀在一起,真真正正的白刃肉搏,你死我活。

从天蒙蒙亮到夕阳西下,长达五六个时辰的激战,鲜血喷溅,残臂断肢,整个南麓原野成了一个大血泊,尸体倒伏处处,伤兵挣扎哀鸣着,一眼望去,已无法分不清究竟具体是哪一方的。

最后,王芮大军支撑不住了,面对恍若杀神的卫桓,势如猛虎的定阳军,身边倒下的伙伴越来越多,晋阳军怯了,开始有兵士后退。

众所周知,冷兵器血战,溃逃是大忌,一旦出现兵士溃退,控制不住马上就要兵败如山倒。

王芮狠狠劈翻一个带头溃逃的百夫长,怒喝:“谁敢退后一步!即如此人!!”

满脸鲜血,眉目狰狞。

可惜,一人之力,如何力挽狂澜?生死面前,君侯也不管用了,眼睁睁的,不过小半个时辰,晋阳军彻底大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大将陈麟死死护着王芮,众人齐声苦劝,王芮悲愤怒吼,最终接受劝谏。

他扯了赤红帅氅,率着陈麟及一众亲卫仓惶遁逃。

可惜晚了。

遁出战场,才要沿着山道往晋阳方向狂奔,忽前头一阵鼓点般急促的马蹄声。

黑压压的骑兵挡于山道前方,当先,有一人一骑。

金色斜阳映照下,乌发红唇,白皙颜面喷溅了点点殷赤,眸光凌厉,玄色铠甲血迹斑斑,掩不住的沙场杀气扑面。

王芮目眦尽裂,厉喝:“竖子!逆贼!贱婢之子,难怪忘恩负义!!”

色厉内荏,慌惶调转马头。

卫桓大怒,一打马疾冲而上,陈麟急忙拦住:“君侯!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