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如今已是九月下旬,双方都不打算继续等下去了,一场大战就在眼前。

张济正在端详刚补充完成的大幅地形图,“从我方营地进军,有三条合适路径。”

他手在地形图上划出,“陈谷,峪平道,还有东坳口。”

目前战局,两军都在揣度着对方。对于卫桓等人而言,已制定的最佳战策就是顺利绕着敌方后军,占据地利围杀之。

不过河间军自不会坐等下风,若能猜度并州军的进军路线且提前设伏,一举中的的话,即可提前截杀。

换而言之,现在关键的是路径和设伏。

河间军会在这三条进军路径之一设伏以待,而并州军必须避开它。

胜负关键就在此处。

徐乾道:“这峪平道太过狭窄,出口又无遮挡,即便河间军不设伏,也极不利于我们,可以摒弃。”

卫桓颔首,他也是这般看法。

摒弃峪平道,那就剩下陈谷和东坳口方向。

两条都是山梁谷底繁多的复杂路线,若顺利通过固然胜利在望,只倘若恰好被河间军猜中的话,却是极好设伏的。

卫桓翻过手上的哨报,又交予众人传阅:“据探,河间军正连夜挪营,以避开坍塌,同时安排营兵日夜防卫。”

战机稍纵即逝。

且河间军既急着挪营,还得小心防备,至多只能分一半兵马设伏。

趁着夜色急行军突袭,虽有风险,但完全值得一冒。

张济一一翻阅过哨报,沉吟良久:“主公,在下以为,应走东坳口方向。”

细细分析过蛛丝马迹,他认为,陈谷方向应是敌军设伏之地。

和卫桓的想法一样。

众人交头接耳,也纷纷表示认同。

既如此,卫桓当即下令诸将,各自整军,入夜后开营出寨,沿东坳口方向奔袭挪营中的河间军。

“标下等领命!”

诸人齐齐应和,立即下去各自准备。

现在距离入夜,还有一个多时辰,路线商量完毕,军务也已安排妥当,卫桓倒是得了些许空闲。

闲了下来,想罢战事,不自禁又忆起姜萱。

他立即抿了抿唇。

自那日送食盒避走后,姜萱就松了下来,没再刻意找他,甚至这次出征她主动留守后方石邑,且未曾给他来过一封信。

来寻时不想面对,不寻了更加恼怒。

她这般伤他的心后,待他却无多少耐性。

受伤,愤怒,自讽,诸般情绪翻搅交缠,说不出的难受。

不理就不理,不理就罢!

卫桓一拂披风,重新于帅案后落座,收敛心神,再次忖度起陈谷和东坳口这两条路径。

这时,帐外却有急促脚步声传来,“报!石邑有讯!”

“是姜大人的!”

卫桓霍地站起,讯兵已奔进帐内,呈上一封信。

他一看,却是军报。

一怔,卫桓立即打开。

却见信封内,除了姜萱急书的一纸信笺外,还有几封染血的密报。

一看,卫桓神色一凝,他立即下令:“传讯众将,立即到中帐来!”

……

这封十万火急的军报,是姜萱亲手送出的。

这次大军出征,她觉身体有些许不适,于是主动请缨,和符石留守石邑。

一边关注前方战事,一边打理后勤和石邑政务。

前线战事白热化,她心神也随之紧绷,本欲去一封信叮嘱卫桓的,但想了想,大战在即,还是不扰他心神了。

只耐心等着。

这般忐忑不安中,到了廿二午间,姜萱才起身要去用午膳,却被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打断。

是程嫣!

“不好了!”

两人入房,程嫣气喘吁吁:“河间军布疑兵之计,要诱我军走东坳口啊!”

姜萱一惊:“怎么回事?”

程嫣撑着膝盖把密报掏出,“这是姚安刚刚送返的。”

作为高层一员,徐乾之妻,程嫣自然知晓前线第一手战报的。河间军大营遭遇山体坍塌,卫桓欲趁机急攻突袭,她当然也知。

刚得迅这则军报,谁知转头又接了姚安呈上的密报,还有打探到的河间军故布疑阵情况。

她大急,立即狂奔过来找姜萱。

姜萱一惊:“姚安呢?”

“在外面,我叫他和底下几人一同过来了。”

“快叫进来!”

姜萱立即将人叫进,不等姚安几个问安,她立即问:“怎么回事,赶紧说清楚!”

姚安赶紧说:“是这样的,我们本来装作小乞盯着临戈,后河间大军出后,又奉程大人之名和哨骑配合,至昌原盯梢河间军大营。”

“本来,一切都如常的,只是自前天白日河间大营左侧山体垮塌后,我们几个偶然发现河间大营的粮车进出有点不对。”

姚安回忆:“进出频频,数目仿佛比平日多出一些,只听一个落单小解的巡逻兵卒抱怨,膳量却是减少了。”

“我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就安排几队人悄悄靠近,后来发现,有一部分粮车吃重不对,仿佛装载的是军械,是往东坳口方向去的。”

姚安不明所以,但姜萱和程嫣的态度让他十分紧张,忙不迭将详细情形说罢。

“我们商议过,觉得敌军可能想设伏,情况或许严重,于是立即借了马,亲自将密报送回。”

姚安说到最后,含泪难过:“山势崎岖,有一队弟兄摔下悬崖两个,没拉住,他们最后把讯报递上来了。”

“辛苦你们了。”

姜萱也顾不上多安抚,将人交给程嫣,一目十行翻阅过密报,“这讯报很重要,我要立即发往前线。”

她匆匆提笔,疾速书写。

程嫣领了姚安等人出去,安抚道:“他们都是有功之人,虽死犹荣,家眷都会得到好好照顾的。”

“你们随我来,先上点药。”

姚安几人脸上手上不少擦伤,闻言却摇头,“不了,我们那一片还托其他队看着,得赶紧回去。”

程嫣欣慰,大赞,又道:“好,我送你们出城。”

“谢程大人!”

拱手应是,随在程嫣身后,姚安低头,无声吁了一口气。

他垂睑遮住眸中思绪,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

再说姜萱这边,将密报原稿并自己抄录的姚安口述内容,一并装进信封内,命以最快速度送往前线。

讯兵一路狂奔,堪堪赶在大军出发前抵达。

卫桓立即将诸心腹臣将重新聚集。

徐乾拍案:“还好,我们没有往东坳口去了,不然可中了河间军的疑兵之计!”

张济点头:“确实。”

他拱手:“主公,既如此,我们当走陈谷方向。”

卫桓沉吟片刻,颔首:“传令整军,立即出发!”

……

同一时间的河间军中。

见得心腹急急折返,梁尚立即问:“如何?石邑的讯报可发出?”

心腹禀:“已发出,此时应已至并州军前线。”

“很好!”

梁尚满意点头,和张岱对视一眼,张岱哈哈大笑:“好!不枉我等煞费苦心啊!”

确实煞费苦心,姚安,石邑,还有并州大营遣出的哨兵,多方小心配合,不露丝毫破绽,才一步一步的,引导至如今之局。

“公纪之策果然了得。”

张岱赞罢梁尚,目露厉色:“此次,我必尽歼并州大军,将那孽子戮杀!”

森森杀意毕露。

第77章 第77章

石邑, 衙署。

安排人火速将密信送往前线后, 所有人都绷紧心弦等着。

包括姜萱。

勉强收敛心神处理好要紧的军务政务,天早黑下来了,往东南方向眺望良久,才打起精神折返后院。

姐弟两个心不在焉地用了晚膳, 吩咐姜钰天寒早些休息,她自己却睡不着。

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 也不知是否没和卫桓通信的原因。

姜萱失眠了,当夜辗转反侧,只天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

醒来后头疼欲裂,她缓了许久,才感觉好了些, 勉强爬起身, 取了一颗风寒药丸吞下, 匆匆梳洗往前头去了。

她面色奇差, 符石见了皱眉:“二娘,可是不适?还不快快回去歇歇?”

“没什么, 就是昨夜没睡好罢了?”

昨夜又有谁能高枕安睡呢?符石自己眼下也是泛着青,知歇也歇不好,劝了几句, 便由得她了。

诸人焦急等待着, 到了中午时分, 第一封战报终于传回了。

“你说什么?”

姜萱霍地站起:“河间军于陈谷设伏?”

怎么会这样?

姚安等人探得的密报?

哨兵一身尘土血迹, 急惶得脸色一片青白:“非但如此,河间军设陷围堵,漫山遍野,应是河间军将全部兵力都压至陈谷!”

准备得这么周全,是无论如何都和姚安等人所言对不上的。

换而言之,昨日经自己手传往前线的,很可能是一封假讯报。

听哨兵哭道:“我大军走得正是陈谷道,已遇伏击!”

姜萱脑内一阵晕眩,身躯晃了晃,手一撑急声喝问:“怎么样?战况怎么样?”

“府君可率军成功突围了?!”

……

时间回溯到昨夜。

夜色沉沉,秋风凛冽,天际乌云快速流动,一弯月牙时隐时现。

并州军正沿陈谷方向急行军向前。

漆黑的夜里,只能铠甲摩擦的铿锵声和军靴马蹄落地的快速脚步声。

不断有探路哨马急急折返回报,非常频密,这一带地形非常复杂,哪怕得了确切密报,卫桓也非常谨慎。

好在一切正常。

诸大将越发振奋,徐乾笑道:“此战我等必能大败河间军!”他呸了一声:“那等恶贼,正该挫骨扬灰!”

何浑符非等切齿:“就是,就是!”

至如今,大家都对卫桓的身世有所了解了,张岱行为实在让人发指,一提起,人人愤慨。

也就顾忌着卫桓情绪,这才没有说得明白。

卫桓眸色沉沉如暗夜,喝道:“好了,都仔细些!”

道旁两边的坡地越来越高,林木也越来越茂密,深秋时节,枝叶长草悉数枯黄,却未曾败伏,密麻麻黑黢黢的,正是越来越适合伏击的地形。

卫桓令众人小心在意,又增派哨骑往前探路。

并未发现异常。

大军继续往前急进。

张济仰头,天际乌云流动,正好把一弯明月遮挡得严严实实,一颗星子都不见,整个天幕乌沉沉的。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定了定神,细细将战况及大小讯报都思索了一遍,未果,只抬头却望见前方谷口参差不齐,黑黢黢的仿若一大张的凶兽巨嘴。

“停下!”

忽卫桓抬手,叫停大军。

张济忙打马上前,“主公,不知为何,”他蹙眉:“我总有些不太自然的感觉。”

将“不详”吞下,换上“不自然”,但卫桓肯定听得明白。

张济望卫桓,他骤然叫停大军,“主公可是发现了什么?”

卫桓缓缓摇了摇头。

他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只不过,同样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和张济的莫名心惊肉跳不同,他的是一种危机感,一种多次徘徊于生死边缘后,而培养出来的一种对危险的直觉。

他令:“徐徐缓行,各营提高警惕。”

大军慢慢地往前移动。

卫桓仔细地观察观察四周,本他武力过人,听觉灵敏,可惜数十万大军再安静也不可能无声,完全掩盖了或许潜在的动静。

他打马至前军,慢慢前行,踏足陈谷口。

陈谷是个如葫芦一般形状的大谷,非常大,入二三十万大军都不成问题,四周高坡平坦却陡,后面是连绵山梁,非常利于藏军设伏及由上而下冲锋。

那种危机感越来越强烈,如芒针在背,卫桓勒马停在谷口,不肯再进。

他微微眯眼,扫视谷内。

夜风吹拂谷内和坡上的长草枝叶,“哗啦啦”一阵响,并没有任何异常。

伏于坡上高点的张岱蹙眉:“他不肯进来,莫非发现端倪?”

陈谷,正是他和梁尚为这个孽子及并州军寻定的埋骨地。

梁尚缓缓摇头:“不可能。”

他亲自布置安排,自问天衣无缝,卫桓绝对不可能望见端倪。

卫桓却是没有发现端倪,但他同样不肯再进,招手,让薄钧把他穿云弓呈上。

这一把乌木穿云弓,当初还是王芮赐赠,杀丁洪之用。王芮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这弓却是好物。

弓长六尺,沉重如铁的乌木所制,足四石,寻常人拉都拉不开。

卫桓抄过穿云弓,反手抽了三支箭,一搭弦弓已拉开,泛着银色寒芒的箭头对着高坡方向,他眯眼睃视着。

骤一放,“嗖嗖嗖”三声锐器划破空气的嗡动,箭矢如闪电,瞬间激射而出。

“不好!”

梁尚一见,就叫不好,目测卫桓箭矢射程竟超过二百步,可能有二百二十步。

当世箭力最惊人者乃彭越,彭越一箭二百步,已是无人能及。

所以,梁尚安排伏兵,是从离谷口二百步的位置开始布置的。

谁曾想,卫桓竟有如此箭术。

一见卫桓动作,梁尚眉心一蹙,第一次三发箭没中,但多试几次,总有射中的时候。

果然,“嗖嗖嗖”,卫桓连续发了七次箭,箭势始终不见疲软,终于在第七次,“啊”地一声惨呼,有一个河间兵中箭,瞬间从高坡的长草掉落下地。

徐乾一凛:“不好!有埋伏!”

“众将士听令!后军转前军,立即原路撤退!”

卫桓厉喝一声,令旗迅速舞动。

由于这等异常情况,兵士们早有心理准备,迅速就掉头,立即往原路急奔折返。

埋伏被识破,眼前并州军如潮水般退了出去,梁尚霍地站起:“张侯,立即按备用计划进军!!”

梁尚为了这一战,准备长达半月,他甚至亲至陈谷视察过地形,因地形允许,他还制定了一个备用计划。

一旦被并州军发现端倪,不肯进陈谷,即立即率军士沿着坡顶急进,将战场转移到谷口前的长道内。

长道地形没这么好,冲锋也不及谷内有利,但到底还是居高临下的,全歼并州军的几率也不小。

张岱厉喝:“快!!”

“尽歼并州,全军俱赏钱一贯!歼杀卫桓者,赏金五千,连擢三级!!”

隐伏半宿的河间军登时精神一振,潮水般沿着高坡往谷外涌去,他们占据地利之便,最后,成功赶上急退中的并州军。

“很好!”

张岱居高临下,俯瞰下方黑压压的并州军,反手一抽配剑,“将士们,全力冲锋!!”

刹时,喊杀声震天,潮水般的河间军自高处蜂拥而下,“嗖嗖”一轮箭矢如雨,直奔仍身处前军之中的卫桓。

卫桓脚下一蹬,瞬间腾跃而起,薄刃出鞘,“叮叮当当”打下数十支利箭。他顺手把赤红帅氅一扯,利索落回马背上,一打马,迅速汇入并州军中,夜色中再无法分辨。

“众将士听令,立即以圆阵之势,结鱼鳞阵!左右前后,拱卫迎战!!”

卫桓厉声高喝,而后亲卫营齐齐呐喊,将军令送远,一层一层,迅速传至全军。

随即他喝令:“徐乾刘振,你二人各领后军中军!陆延廖芳陈昭谭印,你四人率前锋突围!!”

话罢他一打马,率先而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卫桓迅速稳住阵脚,并州军慌乱全褪,凝神应敌。

梁尚面色沉沉:“此子了得,非杀之不可。”

否则,来日必是青州心腹大患。

“张侯,立即擂重鼓!”

……

站稳了脚跟,接下来的是一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