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铄道:“阿娘放心,我会多听梁先生和大兄的。”
梁尚是姜琨头等心腹,照应公子是必然的;至于姜钦,这么些年冷眼看着,为人也尚可,很关照堂弟妹们。
娄夫人嘱咐:“梁先生只怕未能多分神,你多跟着你大兄。”
娄兴点点头:“确该如此。”
尤其战场,想得军功就得杀敌,梁尚一个谋臣是不会上阵冲锋,他叮嘱:“一且谨慎,凡事多听多思,切切莫贪攻冒进。”
“我知了舅舅。”
……
半日时间匆匆而过,当夜,姜琨召诸僚属臣将于议事大厅,被点出征的一行将领出列接过兵符,他令:“此次战事,诸位务必不留余力,全力歼杀并州卫桓!”
“标下领命!”
接着迅速散去,奔赴营寨。
姜琨稍留了留陈池姜钦等为首几个,目送众人散远,他才道:“尽力保全自身,不可多损兵将。”
他和张岱是多年紧密盟友不假,但终究还是有你我之分的,以得胜为前提,战损当然是己方更轻为好。
这个不用多说的。
最后一句:“二郎第一次上战场,汝等多多照应。”
因姜钦不动声色的挑拨,姜琨对娄兴生了猜忌,同时还有娄夫人,这才是她渐失宠爱的真正原因。
姜琨确实将视线更多的放在其余儿子身上,但这也不代表他放弃了姜铄,多年疼宠不作假,且姜铄是他目前唯一长到成年的儿子,还是颇重视的。
他特地嘱咐姜钦:“大郎,你盯紧些他。”
姜钦抱拳:“叔父放心。”
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最后姜琨眯了眯眼:“但凡敌寇,一律格杀,不得有丝毫心慈手软!”
意有所指,说罢还特地看一眼侄儿,姜钦顿了顿,拱手:“是。”
“去罢。”
齐齐应喏,快步出了议事大厅,黑黢黢的夜色下,姜钦自厅内带出一丝沉重无声消散。
他瞥一眼身侧,姜铄特地等在门外,正与他并肩前行。
微微挑了挑唇,很好,达成了他预料中的最佳结果,不枉他费心一冬。
“大兄。”
“嗯?”
“父亲下晌也嘱咐过我了,提防敌寇,不管遇上谁,一律杀之。”
其实并没有,姜琨并没指望才上战场的儿子能杀卫桓姜萱姜钰三人,是娄夫人和娄兴特地提醒他注意提防,倘若真遇上,切记先下手为强。
当年的事情,虽没明说,但姜铄还是知道的,若有机会,当然是要斩草除根。
……
并州,晋阳。
姜萱压下那纸讯报,若真是姜铄率军,那将会是她遇上的第一个仇人。
临淄城头下那一抹艳蓝血花在眼前一闪而过,她捏紧了手中的纸笺。
半晌,她吐了一口气,侧头对目带担忧的卫桓说:“没事,你别担心。”
当天傍晚,她又接了一则讯报,是裴文舒私下送来了。
他在临淄的眼线比她深入太多了,青州这次统军大小将领,被点选的又有哪些营部,一一详述。不出意料都是精兵老师,战斗经验丰富,战力十足。
果然有姜铄。
姜萱神色已不见异常,她去了卫桓外书房,将讯报给他。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卫桓遂提笔,拣选着撰抄了一部分,又命召张济等人来。
张济等人未到,姜钰却来了。
被叫进来后,也不叫卫大哥阿姐,他撩起甲衣下摆,“啪”一声单膝跪下大案前:“我愿冲锋阵前,请府君允许!”
少年眼睛都是红的,自从在姐姐处得悉此讯后,他就下定决心。
姜钰年纪小,才十四岁,从军归从军,但遇上战时,卫桓是不会将他放在阵前,只都安排他跟在姐姐身边。
这本是爱护,姜钰自听从,只这会,他欲亲手斩杀仇敌!
他是男丁,是母亲的儿子,姐姐上不了战场,很该他来。
他已经长大了!
卫桓只道:“你未必能遇上姜铄。”
这是事实,近百万大军厮杀,碰不上太正常了。
“我知道。”
姜钰大声:“我必服从军令,绝不敢让卫大哥和阿姐蒙羞!”
遇不上犹自可,只他必须去!
“好!”
卫桓站起,亲手扶起他,叫薄钧进来,“即日,姜钰正式编入亲卫营。”
“省身克己,不得有误!”
“是!”
“去罢。”
姜钰跟着薄钧出去了。
姜萱没说什么,担忧是有的,但她很理解弟弟,卫桓也安排得很妥当。
目送胞弟仍显单薄的背影走远,手心一暖,卫桓将她拥在怀中。
她收回视线,闭目靠在他的肩。
……
这天夜里很早就睡下了,难得卫桓没缠她,明日大军开拔,他怕她精神不济。
亲了亲她的眉心:“快睡罢。”
姜萱“嗯”一声,蹭了蹭,寻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阖上双目。
一夜无词。
翌日四更,晋阳州牧府内灯火通明。
姜萱替卫桓披甲,先送了他出城点兵,而后她匆匆梳洗,换上一身软甲,和张济等人各自跨马赶往城外。
鼓声震天,旌旗招展,黑压压的大军往东开拔。
二月初六,过井陉。
二月初九抵达石邑。
两军汇合一处,共三十五万。
卫桓重新整军。
当夜接讯,位于高阳的河间大军已动。
张济道:“张岱已动,冀州又是其掌久控属地,不宜按部就班攻城;固守石邑也不妥。”
现在情况和去年不同,久守必失,长困必弊,张济建议:“我们应当屯兵定陵渡口、扶阳山、冶平,互为犄角,又与石邑首尾呼应,固守待攻。”
太行山东麓,地势复杂,其中石邑往东往南,有三处要隘。定陵渡口乃定水重要渡口,扼守则断绝河间军自东北方向分兵突袭的可能性;扶阳山和冶平则是东南二方向的大军必经之地,筑垒固守,可阻挡河间大军的正面进攻。
得援后的张岱号称五十万大军,虽据己方判断这里头有些水分,但实际应也有将近四十五万,在对方兵力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张济认为该固守要地,稳站伺机再攻。
这和卫桓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颔首:“文尚说的是。”
应战方案定下,卫桓立即下令分兵,刘振率五万兵马奔赴定陵渡口,而陆延则领十万兵马筑寨守扶阳山,而他本人领徐乾贺拔拓等将率主力于冶平。
令下,立即发兵,石邑城门大开,大军出,潮水般往三个方向急涌而去。
……
与此同时,十万青州军一路急行抵达冀州,已堪堪与张岱汇合。
张岱大笑出迎,“陈将军许久未见,得汝等相助,大敌必克!”
又看姜钦和姜铄:“二位贤侄一路辛劳,快快进来!”
一番寒暄,迎入中帐,十万青州军安置已提前准备妥当,因而忙而不乱。
梁尚与众人笑语互相见礼,又朝姜铄拱了拱手:“二公子。”
姜铄不敢托大,忙拱手回了一礼:“梁先生。”
他笑道:“我得父亲委任为将,如今在军中,只有昭武将军姜铄,并无二公子,梁先生称我仲明就是。”
这话说得漂亮,张岱立时大赞,梁尚也捋须点头,中帐喧声气氛甚热。
不过青州一行也没多留,目前还在行军当中,大敌当前,正该好生养精蓄锐,说得一阵,众人便散去各自休息。
张岱要送,被姜钦等人婉拒了,使个亲卫带了一带路就是。
姜铄的营帐就在姜钦不远,两人同路,姜铄道:“据报卫贼已出石邑,正于扶阳山三地筑垒营寨。”
算算路程,还有三日就到了,他道:“此次我等必痛击此贼,将寇首尽数斩杀!”
十八岁的少年人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首次随军出征的意气风发,即便急行军多日,姜铄一张生得甚肖似其母的俊隽面庞也未见太多疲态,说话时微微抬起下颌,信心十足。
姜钦微微一笑,只道:“既如此,二弟正该养精蓄锐才是。”
兄弟说了一路行一路说,不多时就到地方了,于是告别,各自回帐。
已入夜,姜钦立在原地,看姜铄背影没入沉沉夜色中,他微笑了笑。
转身回帐,帐内各色热水膳食已备妥,冯平跟随入内,他低声说:“看来,二公子战意十足。”
语气有些意味不明。
姜钦笑了笑:“年轻人,初次掌兵,皆如此。”
冯平眸中闪过一抹不平,说到底,亲儿子和侄儿还是很不同的,姜铄一个没上过战场的黄毛小子,初次上阵就捏了数万亲信兵在手里。
娄兴把自己经营多年的亲信兵马足足拿出了一半,这里头当然少不了姜琨默许及安排,甚至他本人也遣了些亲信营兵来。
姜钦淡淡:“不必气愤。”
反正,姜铄是不能活着回去的了。
他不死,姜琨就没有借口正式参战,这便和姜钦所求相违背了。
需知今日局面,可是他费心推动了一冬,才最终成事的。
冯平问:“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得伺机而动。
姜钦道:“不急,他暂时不能死。”
姜铄一旦传出死讯,姜琨就该大怒悲恸挥军西进了,这就会打乱了他的盘算,让他此行最大目的落空。
姜钦筹谋一冬,促使姜铄请缨而出,为的就是对方如今手下的数万亲信兵马。
这么些年,姜琨一直把他带是身边,端是极看重,只这种情况下,他是想悄悄收拢兵马却是极难的。
机会难得。
倘若姜琨和娄兴一来,他就错失良机了。
所以,姜铄要战死,但却不能死得太快,最好就是伤卧不起,无法掌兵理事。
后续,再死不迟。
只不过,不管是死还是伤,都得借力,姜钦不紧不慢解下护腕:“我们伺机行事。”
第90章 第90章
大梁昌和十年仲春, 并州卫桓和冀州张岱兵锋相接,西冀州再度爆发大战。
二者倾尽全力,交战兵马高达八十万,天下瞩目。
并州军扼守要隘,加紧挖掘壕沟垒筑营寨,在张岱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赶至前, 堪堪完成拒敌重要工事,并在不断加固夯实当中。
梁尚张岱权衡过后,急行军抢攻扶阳山, 陆延据寨严守,并立即发急报至冶平。
卫桓接报后, 即时率大军来援。
连夜急行军, 黑漆漆的夜色中大军过处, 如闷雷滚过般地皮都在颤动, 人置身其中, 更觉心震神撼。
姜萱却已习惯了, 卫桓回马,低声问她:“可困乏了?”
“没事。”
她挺好的, 不必顾忌, “再快些也无妨。”
卫桓细细打量,见她精神头不错, 这才放心, 重新驱马上前。
姜萱目送了卫桓, 又回头看姜钰。
姜钰一身亲卫精甲, 正和徐晏在说话。
徐晏是徐笙次子,徐乾堂弟,比姜钰大三岁,今年十七,颇肖父兄极勇悍,如今正任屯骑校尉。他和姜钰处得不错,是好友。
姜钰自从知晓姜铄之后,情绪便有些不对,姜萱细细开解了,又托徐晏等小伙伴多留心一下。
小半月下来看着已如常,他如今和徐晏并骑而行,二人不时侧头说话。
姜萱便不再看了,她弟弟骑术比她还好,这是下苦功练过的,比她轻松,她顾好自己就行了。
急行军两个昼夜,抵达扶阳山大寨。
大寨据险而筑,把整个谷地夯出一堵数十丈高的城墙上去,此时暮色四合,来攻的河间军才刚刚散去,矢石焦火凌乱,血腥处处。
陆延迎了卫桓,诸人登上城墙,刚好还能眺望退远的一线河间军,陆延说:“这梁尚果然颇有能耐。”
他们选中的筑寨地点不但险要,且前方也有多适合天然陷阱,陆延是一边筑寨一边命人多处布置,不想却被梁尚一一识破,或破坏或紧急避开,河间军安然无损直至寨前。
是号人物,不负阳信侯第一谋臣之名。
“不必气馁。”
卫桓道:“如今不过战事初兴,互有进退乃常事。”
现在才是战事前期,双方都在不断试探敌军深浅,寻找突破机遇,还不是全面大战。
陆延点头,他也知。
众人回到中军大帐,围着舆图看了片刻,张济道:“既然大军已至,明日我们声东击西如何?”
这处位置被最终敲定的原因,是因为自后方还有一条隐蔽山道可绕到寨前左侧,山道工事一筑,能出不能进,正适合用来突袭。
大军到了兵力充裕,这突袭战策便可提上日程了。
“奇兵出后,河间军左翼一乱,寨门一开大军杀出,可杀河间军一个措手不及。”
张济点了点舆图:“若顺遂,可胜一局。”
既有地利,战策并不需要怎么商议,卫桓随即敲定,命诸营好生养精蓄锐,并令徐乾明日率二万骑兵,穿小道袭击河间军左翼。
徐乾锵声领命。
……
是夜,各自休息准备不提。
翌日。
河间军果然再度卷土重来。
只不过,梁尚道:“算算时日,并州援军该赶到了,张侯,且传令各部,多多留神。”
张岱颔首,传令下去,眯眼望高高筑起的黄土寨墙,面色阴沉冷哼一声。
他这是想起卫桓,梁尚没多理,只吩咐命人传令陈池,多多关注姜铄。
陈池难免有些烦的,这是打仗不是过家家,他不但要指挥青州军配合张济,还得注意保存实力,偏偏还摊上一个初上战场的二公子。
姜铄也乖觉:“陈将军无需分神我,我会跟紧大兄的。”
话罢,就打马往姜钦方向去了。
陈池一想也好,毕竟他率军冲在前头反更危险,于是就点了自己十几个亲卫跟过去,严令务必紧守二公子。
“大兄!”
姜铄打马过来,眺望并州寨墙一眼,蠢蠢欲动:“听闻,那卫贼应已率大军主力赶到了。”
差不多能好好战一场了吧?前几天都是己方强攻对方不出,攻城没人敢让他去,他也算憋得久了。
姜钦微笑,拍了拍他的肩:“急什么,仗有得你打的。”
他心情也不错,并州大军主力来了好,有深入的交战,他才有可能找到可趁之机。
堂兄弟两个举目远眺,俱心下蠢动,只心思各异差之千里。
说话间,战鼓已经擂响了,前方爆起一阵震天喊杀,先锋军已如潮水般涌向并州寨墙。
乱箭齐发,火石激射,昨夜才清空的壕沟又被檑木滚石和尸首填满,后面的河间军踩着同袍的垒出的平地疾冲而上,沿着云梯往上攀登。
并州寨墙上木石火箭如雨,不断有中箭者重重摔下,河间军一波紧接着一波。
按梁尚判断,并州军今日应会正面迎战的。但日已近午,仍未见动静,他愈发警惕,这时忽听左翼爆起一阵如雷喊杀,他立即侧头看去,却远方一阵混乱,却是有一大队并州骑兵从山岭中突兀杀出。
同时,并州几处吊门“轰”一声同时被放下,并州军潮水般涌出。
“果然。”
他冷冷一笑,提声喝道:“张侯,且按先前布置行事!”
梁尚早就防备并州军突袭了,忖度了几个方案,包括如今的声东击西前后夹击之策。
令旗挥舞,河间军立即收缩结成鱼鳞阵,既防且攻。
只并州突袭骑兵占据地利,疾冲而下非常凶猛,鏖战一个多时辰,左翼渐渐有些抵挡不住,梁尚当机立断,对张岱说:“不宜再战,我们应缓缓撤军。”
撤军也是事前安排好的,有条不紊,河间军并未吃亏,梁尚和张岱边退边商议:“失于地利,看来,这扶阳山是不宜……”
“报!”
梁尚的话被打断了,来者是陈池遣来的讯兵,他侧头看去,见后者一脸急色,“不好了!”
“二公子腹部受伤,伤势颇重!”
梁尚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
姜铄受伤自不是偶然。
也算天助姜钦,局势突变时,他和姜铄恰好身处左翼靠近外缘。
本来颇安全颇平静位置,姜铄尚在抱怨怎么还轮不到他们上前攻寨,谁知变故陡生,“嘚嘚”沉闷马蹄声自山岭中响起,一员黑面大将率二万骑兵汹汹杀下。
骑兵战斗力远胜步兵,河间军左翼步兵居多,一时被冲大乱,姜钦等将立即连声下令,稳住阵脚迎战敌军。
姜铄勇猛杀敌。
娄夫人以膝下二子为资本,可不会纵容儿子成纨绔的,而姜铄本人也十分用功,因而也是有真本事的,横刀杀敌甚是了得。
他心下大畅,渐渐越杀越远,姜钦频频下令之余,余光一直关注着他,见状高声道:“仲明!仲明回来!”
急急打马追上去。
激战当中极混乱,但姜铄还是挺显眼的,一个皮肤白皙一看出身甚高的少年将军,人拥人追,明显是个要紧人物,登时就有人注意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