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状似不经意地和娄兴提了句,若是以董氏骸骨换姜铄,想必姜萱兄妹必是肯的。

这无疑汪洋大海的中出现的一块浮木,哪怕娄兴同样知晓姜琨为人,他也忍不住生出希望。

二人心思一致,立即全速往长陵急行军。

未到长陵,遣出讯兵就回来了,却说是护陵军今日午后不知为何,过半人发热呕吐,疑似得了疫病,长陵城中所有大夫都召集起来正赶过去。

娄兴公孙绍一听,对视一眼,登时觉不好。

“只怕子丞说中了!”

姜萱姐弟真的再打祖陵的主意。

娄兴大急,立即下令全速进军,公孙绍却一把拉住他,让立即分兵通知各级衙署,联手在各处陆路要冲和渡口水面设置卡哨。

于是乎,这水面卡哨来得比薄钧等人想象中的还早。

离得远远,便见江面船只来回穿梭,其上火杖密集,照亮了一大截淄水河面。

如若遇上还夤夜行驶的船只,立即如同饿虎扑羊般冲将上去。

幸好薄钧等人谨慎,拐弯时是先往岸边靠了靠的,一转出去,骤见火光大作,船桨一翻,连忙掉头,急急撞入深深的芦苇丛中。

这才险险躲过。

“咱们怎么办?”

眼见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走陆路吧,卡哨肯定更严跟多,可水路也不通。他们无法和自己的人碰头,而后面的追兵却越来越近。

是的,越来越近。

娄兴公孙绍冲至祖陵,也顾不上忌讳,直奔地宫后殿,一掀开棺椁围盖,见撬凿痕迹明显,扒开棺盖一看,里头空空如也。

两人大怒大急,立即挥军,沿着后山一路急追。

骑兵,步兵,还有紧急征召过来的船只,火光幢幢,正越逼越近。

眼见动静已隐隐能听见了,而上岸探路的几路人马前后赶会,俱道有卡哨,比水路只严不松。而前方还有郡县衙役,配合着大军前后包抄过来的。

上岸不得,水路无门,有如瓮中之鳖,一旦被大军包抄至近前,一行人即无可遁形。

若是只有他们,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可瓦瓮……

他们倒是不畏死,可却怕没能完成主子给的任务。

众人大急。

薄钧一咬牙,命:“张内孔防,你二人潜入水下,轮流守在瓦瓮一侧,一旦不妥,立即将瓦瓮击碎!”

时人事死如事生,人死当入土为安,随水飘零乃孤魂野鬼,不到最后一刻,众人不愿意舍瓦瓮而去。

薄钧咬着牙,命小心在芦苇丛中缓行,尽量深藏,同时寻找有利地形,以便反击突围的。

只谁都知道,一旦被众多军所围,突围难于登天,或许跳入滚滚淄水中,生存几率还多些。

众人的心的是绷紧的,紧了紧自己束袖,杂物尽数扔下,捏紧自己手里的长刀,在黑黢黢的芦苇丛中,缓缓而过。

耳边大军行进的骚动越来越近,众人心渐渐下沉,正当薄钧咬牙,准备好随即下令的时候,忽他耳廓一动,听到一些急促而单薄的脚步声。

很近了。

谁?!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忽听来人低声喊:“王主事!薄兄弟!”

王显眼前一亮:“是我们的人!”

是他们安排在前面渡口预防接应的人。

他立即扬声应:“梁兄弟,是我!”

梁兄弟几人立即锁定位置,船靠岸,几人跳上,薄钧见是一身官府衙役打扮的几人。

王显道:“我们在长陵衙署有人,这是先头安排到前面的栗县渡口去的。”

所以,梁兄弟等人争取到了搜索的任务,放倒同一小队人后,火速往上游找去了。

“对面有一条支流河道,不大。”

梁兄弟指了指同样隐有火杖闪烁的对面河岸。

他口中那支流很小,除了本乡鲜有人知,却是通畅的,直通百里外的黎水。

顺黎水而下,一样能直出青州,只是需要绕徐州兖州回冀州而已。这个不是问题。

梁兄弟等人调到淄水渡口后,白日上值,下值则分散勘探附近地形,以备不时之需。

这般谨慎的态度,如今是果然派上了大用途。

王显大喜,一拍梁兄弟肩膀:“好!回去后必禀明大公子,为你记上一功!”

简直是绝处逢生,当下众人一息不迟疑,立即撑着乌篷船出了芦苇丛,往上游火速走一段,而后按梁兄弟指点,飞快往对岸而去。

第102章 第102章

那条支流果然很小。

说河沟可能更合适些,掩藏在茂盛的芦苇从中, 梁兄弟几人也紧张睃视寻找了好一阵, 才确定正确位置。

乌篷船冲进芦苇丛深处,进入同样水草芦苇茂盛的小河沟。

繁杂的脚步声已逼近了, 薄钧等人甚至能看见火杖的光隐隐透过芦苇丛缝隙, 投在舱外的甲板上。

幸运是乌篷船的船篷很矮, 船身修长, 最适合夜间潜行, 初秋的风拂过, 河岸的芦苇茅草“沙沙”摇摆, 黑黢黢夜里, 掩盖了船行的所有动静。

薄钧等人一动不动,伏在船舱屏息看波纹荡漾, 乌篷船深入河沟, 火杖的光渐行渐远。

这一夜,所有人轮流摇浆撑篙, 在第二天天色大亮时, 终于冲出曲折迂回的无名河沟,冲进黎水。

黎水江面比淄水略窄些, 但也是滔滔大河,水流湍甚至更胜后者,船行很快。

一行人即弃了乌篷船, 换了一条更大的木帆。

搜索暂未蔓延至黎水, 不过由于飞马通报, 水面卡哨已经有了,只地方官员衙役所知实在太有限,木帆上货物不多,瓦瓮被吊在船底水下,因此很快就混过了搜检。

薄钧等人立即扬帆,顺水而下。

如此几次,昼夜不停,赶在穷追不舍的娄兴和公孙绍前头,薄钧等人先一步冲出青州。

出了青州,进入徐州。

接下来的,就简单了。

青州火速和徐州交涉,明面上徐州封锁和搜寻也甚厉害,但实际进入裴家地盘,他们已安全了。

薄钧等人在进徐州的第一天,就见到了裴文舒。

裴文舒独自来了,身边仅仅带了王明,私下悄悄过来了。

斗篷兜帽揭下时,薄钧小小讶异了一下,须臾回神,和王显等人一同见了礼。

裴文舒颔首叫起:“辛苦你们了。”

他眉目舒展,显然也高兴,对薄钧怀里抱着的瓦瓮行了一个子侄礼,沉默半晌,转向薄钧道:“我马上使人送你们出徐州。”

薄钧想了想,却拒绝了:“谢裴公子好意,只青州此时必定盯着这边,我以为,我们还是自行上路的好。”

以免被青州发现什么猫腻,最后一刻反牵扯上徐州。

他们只要离开了青州,折返宣和问题不大,他们自己就行。

薄钧抱拳深施一礼:“谢裴公子鼎力相助。”

这件事,若没有裴文舒相助,绝对成不了事的。

“诶,不过举手之劳。”

裴文舒轻描淡写摆了摆手,“既然如此,你们立即启程吧。”

青州正和徐州的边军接洽,薄钧等人在搜索展开前离开最好,能免去很多麻烦。

裴文舒道:“替我问候你家主子们。”

薄钧拱手:“标下一定把裴公子问候带到。”

“嗯,去罢。”

薄钧随即等人换了马匹,一扬鞭,拐上官道,连夜望西而去。

“嘚嘚”马蹄声,裴文舒举目远眺,一行人身影渐行渐远徐,直至彻底没入夜色中。

王明低声:“主子,咱们回去吧。”

裴文舒这才收回视线,拉上兜帽,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辘辘,裴文舒斜倚榻上,身体随车厢微微摇晃,他怔忪半晌,回过神来,问王明:“渤海可有讯传回?”

姜琨突然遣军赴姜氏祖陵,致使先前部署全部落空,薄钧等人险之又险,他自然要查一查何故的。

“有了,刚刚传回的。”

王明撩帘入,拱手禀道:“据闻是谋臣公孙绍有虑,进谏姜侯,姜侯大以为然,遂遣娄兴并公孙绍领军至。”

裴文舒微微挑眉:“公孙绍?”

如此恰到好处的有虑吗?

“是他。”

王明其实也颇有些讶异的,这公孙绍也甚有才能,但实话说他比不上梁尚,梁尚是挺神的,若说梁尚有虑,王明反倒不觉稀奇了。

见主子垂眸不语,等了好一阵,王明才问:“主子,咱们连夜赶回吗?”

裴文舒“嗯”了一声,抬眼:“吩咐王显,多关注薄钧一行,若有不妥就出手疏通,尽快将他们送出徐州。”

她该等急了。

薄钧等人变故陡生失去了联系,今又改道徐州兖州回去,得绕一大段路,多耗许多时间。

裴文舒想给她传讯的,但想了想,这当口青州正注目徐州,一动不如一静,犹豫片刻,又按捺下来。

只吩咐尽快把薄钧等人送出,好让他们快些折返宣和,好教她少急忧些时候。

“是!”

……

姜萱确实很焦急的。

薄钧一行自行动当天就失去音讯,娄兴公孙绍突兀率军而至,在长陵一带并往黎水方向展开大范围搜索,紧接着,整个青州水路二道设卡,全境严围死守。

她怎能不急?

不但是她,符石符白等人也是,就是卫桓也蹙起眉心,连连下令边军注意接应,并加紧打探青州消息。

关注之余,他不忘安慰姜萱:“薄钧身手了得,应变能力上佳,带去的也是好手,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弃了手上的物事,他们未必不能遁出。”

这物事,说的自然是董夫人的骨骸,这么大阵仗显然骨骸已被带出姜氏祖陵了。

说到后面一句,卫桓声音放轻,有些小心翼翼的,怕母亲不能入土为安,姜萱会伤心难受。

姜萱其实还好,经历过上辈子,她对火葬水葬接受度挺高的,只要不是母亲死后尸骨仍要被人侮辱折磨,她都可以。

“那你就少些挂心。”

卫桓说到这里皱眉,姜萱近日睡不好,人恹恹的,食欲也不振,看着萎靡了不少。

他心疼又担忧,说到最后严肃起来:“不论那边如何,你如今也是无法插手的,且好生歇息才是。”

二话不说,他拉着她回去休息。

如今北冀州事务已经理顺,不忙了,其余事情交给张济甘逊等人就是。

姜萱拗他不过,想想自己手上的事情也不急,只好听他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到夕阳西下才醒,二人披衣开门,才要跨出,她忽听见院外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夫人!”

是金嬷嬷,跑得气喘吁吁的:“……是薄将军,薄将军他们回来了!”

卫桓才要说话,身边的姜萱已奔了出去。

姜萱提起裙角,越跑越快,最后是狂奔。

她一口气冲出到府门前,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着气,姜钰后脚来了,只她没顾得上,她视线定定的,看着正在阶下翻身下马的一行人。

薄钧等人风尘仆仆,他一个箭步上了台阶。

“辛苦了你们。”

姜萱听见自己这么说的,只她的目光不可抑制地落在薄钧怀里的大瓦瓮上。

薄钧背着一个背篓,下马后,从背篓里取出一个褐色的大瓦瓮,瓦瓮没有盖子,用油布封了,一层层地用细麻绳圈得紧紧的。

薄钧单膝下跪,将瓦瓮高举至头顶:“标下等幸不辱命。”

姜萱慢了半拍,半晌,伸手把瓦瓮接了过来。

很大的瓦瓮,她一人抱了个满怀,秋老虎尚在,只这瓮壁却冰冰凉凉,入手沉甸甸的,沉得姜萱一下子就跪了下来。

快五年了,她终于触及了母亲的遗骨。

姜萱忽哭了出来。

一种沉沉的哀伤搠获她的心脏,让她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

姐弟失声痛哭。

哭声不高,沉甸甸的,一种难以用语言描叙的伤悲,闻讯而来的众人纷纷垂首默然。

久久,卫桓俯身,自背后将她拥入怀中,低声:“莫哭了,我们给岳母大人做水陆道场,再送回并州安葬,可好?”

姜萱哑声:“好。”

……

卫桓选中城郊名刹法严寺,为了董夫人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

梵音阵阵,檀香袅袅,透过迷蒙的烟雾,看着上首那个黑褐色的瓦瓮。

期间,姜萱又哭了几场,卫桓仔细劝慰。

法事毕,姐弟二人并卫桓,将董夫人遗骨请回郡守府西侧的祠堂暂安奉,待日后回并州时才扶回去安葬。

“到时候,就和我娘在一起,她们也好有个伴。”

离开祠堂时,夜色已深了,秋季的夜风微带凉意,卫桓细心给她系上薄披风,才牵着她慢慢沿着甬道回去。

他仍在仔细宽慰她,就怕她心里难受。

“好。”

姜萱冲他笑了笑,其实她还好,快五年了,时间是治疗伤痕的最佳良药,大哭几场将压抑已久的悲伤宣泄出来后,她情绪已渐渐恢复过来了。

“我好多了,没事,你别担心。”

她问:“薄钧他们如何了?可有负伤?”

卫桓说:“有惊无险,只一两人有些轻伤。”

“那就好。”

姜萱松了口气,“还有裴大哥,这回得亏有他,回头我给他写封信致谢。”

夜色中缓缓徐行,仰看漫天星斗,她忽然想说说小时候的事。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这一颗星子,就是一个星宿,没干坏事的人去世了,就化作星子升到天上了。”

那时她还小,甚至姜钰都没出生,董氏抱着小小的她,坐在夏日的庭院中,一颗一颗指着天上的星子,给她说着里头的故事。

有牛郎织女,有太白长庚,还有北斗七星,许多许多。

温柔的怀抱,软和的声线,其实那时董氏压力很大,因为她生不出儿子来,甚至有亲近者恨铁不成钢,说若大女郎是儿子就好了。

为了生个女儿,平白损了身子,眼看着那些侧室姬妾一个接一个地生,就连董氏的乳母情急之下,也说过类似的话。

姜萱记得,当时董氏立即厉声呵斥乳母,说这是她的命她的过错,与她女儿有何相干!日后再不许说这些话!

或许其他妇人会有些怨怼,但董氏从来没有,视她的女儿如心肝如珠宝,爱逾生命,即便一辈子无子亦未曾有怨悔。

即便她女儿还小,听不懂,她也不许旁人说半句不好的话。

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坐在院子前的台阶上,这一天夜里,姜萱说了许多许多小时候的事。

有时微笑,有时伤感,最后她站了起身:“我知道,我阿娘肯定不愿意我多伤心哭泣的。”

她仰脸看,漫天星斗中,肯定有最亮的两颗一直在看着她,一颗是她上辈子的母亲,一颗是这辈子的。

她们都不会愿意看自己沉浸伤悲。

姜萱长呼一口气:“我要开开心心的。”

她收敛诸般情绪,让自己高兴起来,侧头看卫桓,扬起一抹笑。

“对,正该如此。”

夜风渐凉,卫桓给她掖了掖披风的领口:“夜深了,咱们回去歇了可好?”

“好!”

说了这许久的话,姜萱感觉精神头好了许多,二人手牵着手,回到正院梳洗歇下。

挥退了侍女,他拥着她就睡下,也没有再做些什么。

最近几天都这样,他怕她累着,想她多睡会。

卫桓是很体贴的,姜萱也睡得沉,不过也不是是因为睡得晚还是什么原因,次日醒来,她懒懒的,不大愿意起身。

磨蹭了一阵子,慢腾腾爬了起来,卫桓开柜取了衣物,十分熟稔给她穿戴。

姜萱坦然,懒懒抬胳膊伸腿,让他给伺候着。

卫桓凑过来亲了亲她,晨练结束他才沐浴过,身上清新的皂角气息,他又吻了吻她的唇:“早膳多吃点儿。”

这几日她胃口都不怎么好,吃得很少,他心里惦记着,今早还特地吩咐厨下她爱吃的菜。

姜萱翘唇,也亲了亲他。

两人亲昵了一阵子,才携手去了饭厅。

今日阳光灿烂,廊下庭院一片明亮,姜萱本来精神一振的,但不知为何入了饭厅,她却无端觉得有些闷。

笋尖鸡丝,鳜鱼丸山菌,八宝鳝粥,四喜饺金糕卷等等十几样大碟小碟,本来都是姜萱素日甚喜爱的,不知为何,她今日见了却毫无食欲,反那食物热意蒸腾,反嗅得她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可能这阵子累过了,她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姜萱没表现出来,因为这些都是卫桓的心意。

他特地一样样点的,入得饭厅兴致勃勃给她张罗布菜,姜萱接过一个金糕卷,慢慢吃了。

“干么?”

卫桓又给她舀了一碗八宝鳝粥,“先喝点粥。”

姜萱冲他笑笑,接过粥碗,执起调羹勺了一勺,慢慢往嘴里送。

这粥熬得很好,很稠,米油都熬出来了,片得极薄的膳片烫得刚刚熟,几点翠绿葱花点缀,色香味俱全。

照理该让人食指大动的,只那勺子凑到近前,姜萱却忽嗅到一股鳝鱼特有的泥腥味道,极浓郁,很冲。

她眉心一蹙。

“怎么了寻寻?”

卫桓见她动作一下顿住,关切:“是不想吃这个么,那就……”换一个。

他声音被她的动作打断了。

姜萱扔下调羹,那泥腥味儿却挥之不去,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侧身低头,蹙眉吐了一口。

第103章 第103章

卫桓一愣, 急道:“怎么了这是?”

姜萱正难受着, 勉强摆摆手,捂着胃部一阵呕吐, 直到把方才入腹的金糕卷尽数吐了个干净,才缓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