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琨表现可圈可点,倒压住了众人惊疑的神色,他离去后,立即发告文驳斥,痛心疾首,到了最后愤慨,痛陈一双逆父子女。

既误会不可解,要战,那就战!

同时姜琨严令,约束全军,鼓舞士气,不得有误!

不管君侯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是青州将领,自听君侯号令。既不可逆,那自然全力以赴。于是很快,武将的骚动就平复了。

至于文臣,得用心腹者,基本都如梁尚般择主非仁义为先,倒也坦然。其余的与青州纠葛已深,大部分诧异之后,纠结一阵也便过去了。

至于奔姜琨仁义名声而来的,也有不少,这些人震惊过后立时出走。好在不是心腹,姜琨也有准备,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饶是如此,姜琨已是怒极,他极好脸面,这么一下子被生生扯下面皮,可想而知天下人正如何质疑耻笑。他正满腔郁愤无法宣泄,偏每每去姜铄灵堂佯作慈父时,又有娄夫人哭嚎悲泣不绝。

娄夫人得知儿子死讯,连夜急赶而来,一夜之间她仿佛老了十岁,披头散发,看清棺内一堆碎骨碎肉后,当场晕厥,醒后痛哭至今,声声悲怆,如同泣血。

泪眼婆娑间,见姜琨来,哭着扑上前求为儿子复仇。大庭广众之下,姜琨强自忍耐,怎知娄夫人一路追至外书房。

“君侯!”

痛失长子,头昏脑涨,让娄夫人行事失了平日的分寸,她扑上来拉着姜琨的下摆,“君侯,二郎死得太惨了!您一定要未二郎复仇啊!!”

姜琨忍无可忍,狠狠一记窝心脚:“都是你这个贱婢!”

若非她,他当年即便心里有芥蒂,也并没打算做些什么。且退一万步即便真想做,后续慢慢行事也不是不行。

岂会弄到今日局面?!

姜琨怒意已濒临崩溃,这始作俑者还撞上来,他登时爆发了,狠踹一脚,娄夫人登时倒飞出五六步,砰一声重重坠地,“哇”吐出一口血。

姜琨还要再踹,被姜钦急忙挡住:“叔父,即便看着五郎的面子上,您息怒!”

他欲扶娄夫人,又顾忌男女之别,忙令娄夫人侍女上前搀扶。惊骇呆立的侍女们这才回神,赶紧冲上去。

“你让开!”

姜琨未肯,姜钦硬是挡了两下,让侍女急急将瘫软的娄夫人扶起。

姜钦只得低声道:“叔父,娄将军……”

大战在即,娄兴乃姜琨麾下十大将之一,得照顾他的情绪。

姜琨这才勉强敛下怒意,冷冷吩咐:“娄氏病卧,搀回去仔细养着。”

在娄夫人恢复理智之前,她的病是不能好了。他也不会让她见五子。

这么一折腾,姜琨理智回笼,他固然恼恨娄夫人,但顾忌娄兴还有五儿子,他却还是得给娄夫人一些脸面。

幸好有姜钦拦着。

他喘着粗气缓了半晌,拍了拍姜钦的肩:“可伤着了?”

“并无。”

略说两句,叔侄进了书房大门,二人坐下,姜琨喝了半盏茶,心绪缓过来后,他对侄儿道:“你也见了,我们青州和那对逆子逆女是不可两立的。”

他这是提点侄儿,他知侄儿重感情,可现在双方已势成水火,由不得半分感情用事。

“侄儿明白。”

姜钦霍地站起,单膝跪下,抬首:“钦忝为姜氏子孙,一切当以姜氏祖业为重!”

他神色肃然,十分郑重。

“好!”

姜琨十分欣慰,扶起勉励一番,又道:“你回去洗漱一番,先用些药。”

他的力道他知道,淤青肯定有的,思及此,他又温言安抚一番,让亲卫把紫金化瘀膏取来。

姜钦接过:“那侄儿先去了。”

“去吧。”

姜钦执着那瓶紫金化瘀膏出去了,回去后卸了甲,冯平小心给他擦药推拿,“主子,且忍着些。”

语气中不无心疼,“您受苦了。”

无端端吃这样的苦头。

姜钦却笑道:“来得正好。”

他手里还掌着姜铄那几万兵马,姜琨出于忌惮娄兴的原因,确实一直默许,但他知道,他这叔父心里肯定在意的,只不过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接手人选。

这么一下子,却是安了姜琨的心,短时间内,他不会再考虑挪动这几万兵马。

区区几脚换来的,却是很值了。

姜钦垂眸,希望这次和卫桓的大战,他能找到再进一步的契机。

……

契机有没有不知道,只不过战事却是兴起了。

卫桓发檄文之后,姜琨不愿再继续打口水仗,当年八月下旬,挥军五十万,出清河郡,兵锋汹汹直逼卑邑。

卑邑背山面水,掐东西交通之咽喉,地势颇险,卫桓并不急,只命牢守的陈山关和漳水渡口。

双方对峙数日,姜琨遣大将陈池和尉迟典分别率军,欲强破陈山关和漳水,直取卫桓的大本营卑邑。

卫桓遣陆延并徐乾,各率军拒之。陆延垒石固关,矢木火油如雨,倚天险牢牢守关,不管陈池是猛攻还是佯败作诱,他自雷打不动。

徐乾则则牢牢卡住漳水渡口,箭矢火石,全力阻止搭浮桥强渡的青州军,待到暮色渐沉视野不佳时,又下令佯作露出破绽,渐不支,意欲将敌军诱入布置好的埋伏圈。只那尉迟典征战多时胆大心细,虽骤不及防,但也未曾指挥适当,立即顺着舟桥迅速退回,下令沿河岸驻扎,明日再战。

陈山关漳水首战,持续了五个昼夜,最后以平局告终。

之后,青州军三度发起攻击,最后一次,姜琨张岱曾亲自率军,大军压境终强渡漳水,卫桓率军迎战,双方几度大战,投入兵力将近百万,各有进退。

姜琨始终被堵于漳水西岸数十里内,未能更进,因补给之舟被卫桓一次偷袭险些得手,他最终被逼回漳水东岸。

战事持续一月,未分胜负。

谁也奈何不了谁,卫桓没有主动进攻,姜琨也不再出击,目前双方正隔河对峙。

……

青州大营。

张岱皱眉:“这么久攻不下,也不是个办法。”

谁说不是呢?虽一直是平局,但久攻不下和久守未失终究还是有些差别的,继续攻下去,己方将士消磨士气,会疲。

一旦疲了,容易出现破绽,被敌军有机可乘。

所以姜琨下令停止进攻,让底下将士略略休整。

听得张岱的话,他点头,又冷冷:“这卫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姜琨生平大敌乃兖州彭越,彭越和他对战十数年,直接将他死死拦在北方未能往南寸进。彭越之悍勇了得实生平罕见,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一个卫桓。

说多少听多少,都不如自己亲身经历一次,至如今,姜琨已将卫桓提至首位,甚至压了彭越一头。

越忌惮,越谨慎,不肯纰漏一丝一毫,故而一见青州军稍露疲态,他立即退回东岸,先事休整。

帐内寂静一阵。

姜琨蹙眉,忖度良久后,他缓缓道:“如今看来,若无破绽,只怕我们克敌不易。”

姜琨固然好面假仁,但不得不说,他有一个好处,就是从不妄大。每每征战,他总是能很清晰地看明白自己和敌方的实力差距,能进则进,不能进则退,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次也是,试探清楚卫桓的实力,他很明白,直接硬攻很艰难的,哪怕得胜怕也是惨胜。

这不是上策。

姜钦道:“不宜硬攻,那我们可否智取?”

姜琨也是这么想的,可智取又该如何取?

帐内陷入沉默。

众人凝眉思索,试着讨论,有说战策的,又说尝试偷袭后方的,围着案上的舆图讨论一阵,皆摇头否定。

稀稀落落的话语,不多时就安静下来,实在卫桓攻守皆稳,半丝破绽不露,他们不得其法。

姜琨眉心紧蹙,抬眼扫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梁尚身上:“公纪,你可有良策?”

梁尚一直没吭声,得姜琨问,他沉吟一阵,道:“君侯,我以为,可尝试偷袭卫军后方。若能焚其粮草,必能打开局面大占上风。”

亘古不变的老招数,却非常管用,毕竟打仗打的就是粮草后勤。

卫桓大军粮草倒是很充裕的。虽冀州去年今年连连大战,他得北冀州五郡后与民生息,未曾征过半点军粮。但这也没关系,并州那边的屯田令已见成效,征得粮草极足,源源不断穿井陉而出,非常富裕。

这里头唯一的问题就是,运粮路线拉得太远,千里之长,而井陉狭隘,运输很不易。

所以,一旦卫桓粮草大营被突袭焚毁,他仓促间绝对无法补给上。

再面对青州军的猛攻,他只能往后急退,退到粮草线能够上的地方。那么一来,他新得的北冀州几乎就算拱手相让了。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若是更坏一些,青州军可不是吃素的,这一进一退之间,能出现的漏洞,能发生的事情多了去了,大败并州军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将卫桓逼回并州,甚至在这过程中歼杀他,趁敌军大溃一举攻过井陉,连并州一并收归囊中。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牵一发往往动全身。

这些大家都懂的,只是,公孙绍皱眉:“可宣和城池颇高深,易守难攻,非大军不可攻克也。”

并州军的粮草大营正在宣和,由符石和刘振率二万军固守。

二万军听着是不多,但攻城历来比守城困难多了,若要速战速决,非十倍八倍兵力才有可能。

可卫桓不是死人啊。

他们若要绕小路偷袭,最多就两三千人罢了,多了就避不过并州哨兵耳目了。

这方向他们刚才不是没有议论过的,可就如老鼠拉龟,根本无从下口,所以才给否了。

梁尚也听见的。

可他都听见了,还这么说,姜琨眼前一亮:“莫不是公纪有法子?”

梁尚站起拱了拱手:“君侯,不知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特地向你借的人?”

“记得。”

半月前,梁尚特地禀了他,向他借人,说是欲折返临淄押一个人过来。他自是允了。

姜琨心念一动:“你是说……”

“没错,人已押解到了。”

梁尚拍了拍掌,帐帘一动,两个甲兵押一个人进来。

这是个女人。

一个用布套蒙住上半身看不见面目的女人。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姜钦眸光闪了闪,若有所悟。

“宣和留守大将有二人,其中一个名符石,乃卫桓亲舅,掌宣和城过半军务。”

有人不解:“可符石乃卫桓亲舅,岂有……”

岂有背叛之理?

梁尚笑了笑:“他当然不会背叛。”

他也没想过符石会背叛。

他只是想利用符石制造一个契机罢了。

他看向上首:“君侯,我们在并州军中经营多时的人手是时候启用了。”

卫桓崛起太快,他们细作放进去都是普通兵卒,最多也就混个伍长什长。

但这没关系,小卒子在关键时候,也能发挥大作用。

这个关键时候,就由那符石制造。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制造?

在座人不多,十一二个全都是可信的,梁尚也不卖关子,一挥手,甲兵“刷”一声,将那个女人头上的布套扯掉。

是个鬓发凌乱的中年妇人,脸色蜡黄极憔悴,不过仍可窥见肤底甚白,应至少是个中等出身的。她被堵住嘴,见光不适眯眼,只她一听符石之名,却极激动,“呜呜”挣扎着。

杨氏。

果然不出姜钦所料,此女正是符石嫡妻,杨氏。

第106章 第106章、第107章

符石是个重情的人,哪怕杨氏有诸般的不好, 他也记着这是他的发妻, 为他生育了嫡长子。

杨氏失踪了好几年, 他找了好几年。后来卫桓得了并州后, 他还将当年定阳至西河的一段路的山匪剿了一遍, 反复审问打听,即便是遇害了,夫妻一场, 他好歹也要为她收尸。

可惜杨氏并非真被山匪所劫, 所以一直没有结果。

这明里暗里的恩恩怨怨, 因为有杨氏在手,姜琨这边倒是挺清楚的。

他们还知道符石一直都没有放弃, 人出征在外, 并州那边还在寻着,并未曾就此撒手。

卫桓当初对付杨氏的手段不够圆融,这种情况下,却愈发不好坦言真相了, 只好吩咐符石身边的人多留意, 有什么不妥立即禀他。

平时倒好,眼下他远在二三百里外的前线,却出现了一丝缝隙。

梁尚要钻的, 正是这处缝隙。

符石一直以为杨氏是失踪的。

失踪的妇人, 要么被劫杀, 要么被拐卖。

于是, 当“被拐卖”的发妻历经千辛万苦,托人给他送了一封信,求他去救。若这个地点就在宣和不远的郊区城镇,想必符石会迫不及待,立即就亲自过去吧?

如果不够,那就加一重砝码。杨氏不是一直都说卫桓害死了她儿子的?加到信上去。就说因为她查到儿子死亡真相,卫桓才派人截杀她。她跌跌撞撞外逃至今,身后的人追杀的人一直没断过。

她千辛万苦追着符石来到宣和,实在支撑不住要被卫桓的人追上了,她快藏不住了,求夫君快快来救她。

震撼吧?大惊失色吧?

慈心收容、一手托扶起的亲外甥,竟然害他嫡长子性命,暗地里追杀他妻子灭口。

符石还坐得住吗?

他一出来,事就成了。

符石出城救妻乃私事,他最多除了带自己的亲卫外再添一队甲兵,也就二三百人。

轻易就能拿下。

待拿下符石一众后,铠甲、马匹、进出令牌、当晚口令,最重要还有符石本人的将符。再仔细易容,借夜色遮掩,偷龙转凤混入城内,接下来的就简单了。

战前,他们在宣和城里放了不少眼线,这些百姓身份的眼线平时没大用,但到了非常时期,却能和并州军中的底层人手结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够使用的力量。

宣和城内,各种军需尽有,包括不断往前线运送的火油。而符石的将符,能发挥的作用太大了。只要小半个晚上的时间,就能成事。

梁尚细细道来,姜琨越听眼前越亮,一击掌,他大赞:“果然妙计!”

耗费不大,算计的却是人心。

他略略忖度,越想越妙:“只要能焚毁并州粮营,我有必胜把握!”

事不宜迟,姜琨立即道:“把那杨氏带上来,立即让她写信!”

亲卫领命而出,立即将方才押下的杨氏重新带上。

姜琨踱步而下,立在疯狂挣扎的杨氏跟前,居高临下瞥了片刻,淡淡道:“你知道你夫婿现今如何吗?”

杨氏骤停住。

不知道她想什么,但见她唇角紧紧抿起。

姜琨笑了笑:“符石乃卫桓亲舅,委以重任,久居高位,身边美妾骄儿,端是意气风发蒸蒸日上啊!”

杨氏一窒,呼吸立即粗重起来,她呜呜挣扎起来,挣扎得比刚才还有剧烈。

姜琨满意一笑。

他也不怕杨氏弄鬼,杨氏恨他们,但更恨卫桓,这个心性扭曲的疯癫妇人,只要稍稍一哄就成了。

姜琨高声打断杨氏的挣扎:“你想替儿子复仇吗?!”

他骤俯身:“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明晃晃的烛火刺眼,杨氏双目血丝遍布,对视片刻,她挣扎的动作一顿。

……

中帐灯火亮了半宿,细节议毕,姜琨当即私下点了三千精兵,吩咐带着杨氏的亲笔信,无声出了营,绕远路悄悄往并州大军后方的宣和城而去。

计策议定后,后续事情就由姜琨亲自安排,姜钦便回了帐。

已经是下半夜了。

不过众人并不困倦,战策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们一扫先前的凝肃,神采奕奕的。

姜钦也是。

只不过他这种振奋的神色在入了自己营帐后,便敛了起来。

冯平亲自伺候卸甲梳洗,问过后,他有些不解:“主子,您不看好这计策吗?”

姜钦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

梁尚这计策确实好极,若没差错的话,恐怕卫桓直到宣和大乱时,他还不知情。

“主子,你是说……”

冯平一听,有些明白了,“您是说,怕裴公子有所觉,会给那卫桓通风报讯?”

经过董夫人骨骸一事,裴家在青州的情报网让他们大吃了一惊。需知,裴文舒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杨氏都在临淄待多久了?很可能裴文舒一直都有盯着她。

这次虽说是悄悄押运,但未必能瞒得过这盯久了的有心人。

“不过,临淄至徐州,再从徐州去卑邑,即便裴公子有心传讯,怕也未必赶得上吧?”

就算杨氏移动被裴文舒的人察觉,只底下人哪可能做主往并州军传信?肯定得先发报回去的。

这一来一去的路程,冯平算算快马脚程,还是觉得赶不上的可能性要更大。

姜钦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您,是不想并州军败得这么快?”

姜钦当然不想并州军败得这么快,若卫桓一下子被重创后遁,甚至退回并州,那事情就回到原点了。

冯平犹豫一下,低声说:“请郎君恕罪,小的觉得,卫桓大败也无甚不好的。我,我始终觉得此人太强势了些。”

应该说是压迫感太盛。

越是深入了解这卫桓,他就越忌惮,这人太强悍,给他的危机感比彭越都还厉害。利用他,总有一种与虎谋皮的胆战心惊感。冯平心下其实一直有隐忧的,担心君侯不敌,被卫桓攻陷青州,那就什么都完了。

反而是重新回到从前局面,后续他们还有许多谋划的机会不是?

姜钦却摇了摇头:“不,后续机会会越来越少。”

姜琨的儿子们正在逐渐长大。

而作为姜琨侄儿的他,机会则会相应越来越少。

他能谋算一个姜铄,他还能一直谋算所有堂弟而不露破绽吗?

不可能的。

这两年是最好的时机了。不,这次大战是最好的时机了。

姜铄死了,营中还剩三公子。不过三堂弟入营才一年,经验不足,待待伺机谋之后,再往下的堂弟都太小,就算姜琨出了什么意外,他们都无法临危受命。

而姜钦,他本是姜氏长子嫡孙,在这等战时乱世,毫无疑问,年长且有威信的他会被推上去。

所以,姜钦并不希望这次大战这么快就结束,他希望能长一些,交战频繁一些,让他能慢慢寻找动手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