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便由符石做主。

卫桓眼利,无需多久,便从混战中发现了杨氏身影,她还真在。

“舅舅。”

他指给符石看。

符石眯了眯眼,看清了,“嗯。”

杨氏蓬头垢面,缩到一具马尸侧边窝着,几年不见,五官犹在只面貌仿佛换了个人,戾气很重,似惊非惊似怒非怒地扫视着身边混战中人。

他神色复杂。

没人杀杨氏,战事结束就该碰面的,只该如何处置她,他还没想好。

这是他的发妻,因为外甥行为失当,才致使流落在外的。

这一点,是他对不住她。

但不管什么原因出去的,她歹毒心思却是真真的,她也做过很多背叛并州、背叛并州军的事。

她甚至,想要了他这个夫婿的命。

需知符石一旦被骗出,等待他的就是落入敌手,幸运的干脆利落自尽了结,不幸运的,还要被姜琨张岱用来要挟卫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符石长叹一声,一刀杀了,夫妻一场他于心不忍;不杀吧,他愧对外甥外甥媳妇和并州军上下。

符石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最后,不用他选了。

大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除了数十个被活擒回去拷问的,余者全歼。

活着的战马被牵了出来,战场血腥气冲天,人尸马尸倒伏一地重重堆叠,浓稠的鲜血浸润了杨氏的衫裙鞋袜。

她听见动静停了,动了动蜷缩的身体,坐了起来。

一抬头,正见卫桓和符石并肩直直向她行来。

她一怔。

视线定在卫桓脸上,还是熟悉的五官,一般的白皙俊美,只眼前人已彻彻底底长成一个成年男子,高大矫健,英姿勃发,宽厚的肩膀轻易撑开玄黑铠甲,赫赫气势扑面而来,威仪逼人。

一瞬间想起自己的儿子,她心中一痛,继而大恨,霍地抄起一把刀就扑了上去。

“还我儿命来!”

她儿子已化作一捧黑灰,而仇人越走越高,雄踞一面,俯瞰整个北方大地。

胸臆间恨意有如火烧,她嘶声:“杀千刀的野种!你怎么不死?!你该死!!”

亲卫眉目一厉,卫桓摆了摆手,退后一步避开。

杨氏一击不中,刷地转过头来,再次扑上。

“你疯够了没有?!”

符石厉喝,重重一巴掌扇在杨氏脸上,把她打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杨氏侧头,她这才发现符石,“呵呵,呵呵!”

她冷笑着:“你果然过得很好啊!”

美妾相伴,骄儿出息,四旬过半,未见老态。

大家都好极了,只除了她母子二人。

眼见符石还毫不犹豫挡在卫桓跟前,大恨,她爬了起来,“你也该死!你也该死!!”

她扑上去,对准符石一通乱砍。

符石一脚踢在她腕子上,刀被踢飞,她恨极直接扑上去,手脚口并用一阵撕咬。

符石吃痛,一把推开她,她又扑上来。

“啊!!”

夫妻纠缠间,还不等人赶紧上前分开,骤杨氏一声短促尖叫。

地面人尸马尸箭矢凹凸不平,她竭力撕打不顾一切,脚下一绊往前一扑,直直扑到一截断箭上。

锋利的箭头“噗”一声贯穿她的心脏,从后背而出,她骤不及防,愣了愣,瞪大眼睛低头一看。

“呃!”

她猛动了动,站起的动作一顿,直直栽了回去。

……

杨氏死了。

翌日晨起,卫桓已回来了,夫妻两人一起用了早膳,席间,卫桓轻描淡写把这事说了。

姜萱沉默片刻:“也好,省得舅舅为难了。”

是的,省得符石为难了。

当时变故骤不及防,符石愣着片刻,沉默一阵,最后吩咐亲卫将杨氏尸体当场火化。

原地葬了,也没有立碑,站了小半天,战场打扫完毕,他跟着回来了。

姜萱嘱咐卫桓:“你这几天,得空就去和舅舅说说话,宽慰宽慰他。”

卫桓应了。

或许,这个结局也算好的吧,沉默了几天,符石渐渐恢复了,拍了拍外甥肩膀:“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几十岁的人,生死见过太多。

他嘱咐卫桓:“你不是要带二娘去卑邑呢?准备好了吗?”

粉碎了姜琨的谋算,小胜一局,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后,卫桓立即折返卑邑。

他要把姜萱也一并带去。

本来当初留下她是因为坐胎未稳,且觉得后方更安全的。谁知反而是宣和先涉险。他不想和她分开了,孩子刚满三月胎也坐稳了,他干脆带她同行。

“卑邑城池高深,且前头又有陈山关和漳水。”

打了一个多月了,他心里有数,即便真有什么万一,他也能先安排了她。

他低声说:“我不放心。”

鞭长莫及,他不放心她一个人留这么远。

姜萱侧脸靠着他的肩窝,亲了亲他:“那听我家阿桓的。”

去那边也挺好的,免得牵肠挂肚,反正满三个月了,府医说仔细些上路无妨。

就这么说定了,卫桓亲了亲她,匆匆去安排路上事宜。

姜萱坐的是一辆灰扑扑的小车,和军需车混在一起毫不起眼。卫桓并不打算让外人知道她跟去卑邑,这样将来有个万一,更好安排。

车虽小,不过连夜整修过,里头还铺了厚厚的锦被,并不会十分颠簸。

姜萱感觉挺好的。

不过到底坐车是有些累的,窝了两天颇觉疲惫。待抵达卑邑后,卫桓也不许她干别的,令府医给她诊过脉后,紧着撵她休息。

姜萱无奈,只好听他。

她躺下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卫桓轻轻给她掖了掖被子,坐在床沿陪了好一阵子,才依依不舍起身去了前头。

他想陪她,但没法,这些天堆的军务需要过目,另外还有青州营中的大小动静。

只得先去理顺。

军中倒无大事,双方继续保持对峙状态。

张济十分遗憾地说:“得主公的讯后,我立即往漳水边增遣了伏兵,可惜青州军无动静。”

偷鸡不成蚀把米,姜琨却沉得住气,硬生生把亏咽下去了,并未贸然进军。

张济不禁一叹:“此人,当是主公数年来最大敌手啊!”

沉稳有度,进退得法,难怪张岱和他结盟多年,却一直被这姜琨压得死死的。

是块很硬的骨头。

张济望一眼窗外,寒风飒飒卷落黄叶,已是深秋,再过大半月初雪就该下来了。

清河郡这边的冬季比晋阳好些,但也是很冷,但到了如今局面,谁也不会退军,这僵持的状态大约会持续下去,除非谁先找到破绽。

张济屈指敲了敲舆图:“主公,此战宜速战速决啊。”

最好不要拖到明年春再继续鏖战。

毕竟南边,还有一个兖州彭越在虎视眈眈。

卫桓若攻陷青州一统北地,这绝不是彭越愿意看到的。

张济说:“彭越此人,勇悍名扬,智囊不缺,又实力兵多将广,我们不能让他找借口掺和进来。”

卫桓颔首:“须速战速决。”

他不想拖,也不适宜拖。

姜琨这么一个为利己而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一旦他陷入困境,只怕会抹掉脸面向彭越求援。

毕竟在利益面前,所谓敌友关系,随时能改变。

不过话说回来,想要以雷霆之势迅速击败姜琨,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济低声道:“主公,我们不妨也试试从内部击破?”

卫桓挑眉:“文尚有何良策?”

张济说:“某以为,青州军中当有一个异心者。”

若说之前姜铄被擒时,这还只是一个无根据的凭空猜测,那么经历过薄钧盗取董夫人骨骸一事后,张济就进一步印证了此事。

怎么可能这么凑巧呢?

必定有人在推泼助澜,“那个公孙绍应是他的人。”

这人这回合倒是助姜琨的,但却恰恰让张济断定,他对姜琨有二心。

否则何须这么拐弯抹角的?他能从梁尚眼皮子下谋算姜铄,必是个青州军高层,直接禀明自己得到讯报不就行了。

这就说明,他这个讯息渠道是见不得人,绝不能让姜琨知晓的。

卫桓挑了挑眉:“那文尚觉得此人是谁?”

张济笑了:“主公觉得是谁,我就觉得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

卫桓吐出两字:“姜钦。”

“应当是他。”

姜琨嫡兄遗子,姜氏长子嫡孙,若非他父亲死的太早了些,现在青州这份家业就是他的,名正言顺。

“他现在该很着急啊。”

张济笑道:“他叔父的儿子渐渐大了。”

说罢,他站起拱手,正色道:“主公,我以为,我们当引动这叔侄二人的内斗,借力克敌,坐收渔翁之利!”

第108章 第109章

卫桓立在窗畔, 窗外暮色四合,秋风飒飒,冷风卷起细碎的枯枝并黄叶打着转又落下。

他回身:“这计策不错。”

确实是一处不错的破绽, 若施为得当, 是可以展望成功的。

但此前还有一个问题,该如何下手。

肯定不能直接把姜钦身份挑破的, 这样做只是帮助了姜琨,完全达不到内斗的效果。

张济神色颇淡定, 心里应该也有主意, 只他说了一句以后就住嘴, 这不似他作风,难道是有什么顾忌?

卫桓挑了挑眉:“文尚有何主意,说来就是。”

“果然瞒不过主公。”

张济笑了笑,拱了拱手, 笑道:“某大胆, 想问一问,这襄助我方多时的这一位, 究竟是何方人士?”

这问的就是裴文舒了。

从定阳时开始, 裴文舒就多次给他们私下传讯。越往后, 涉及的情报也越重要。远的不说, 单论最近两次, 董夫人骨骸以及宣和报讯, 就非常非常重要。

并州军高层, 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但具体是谁吧,上面不说,他们也三缄其口。

卫桓闻言,瞥了张济一眼,不语。

他不喜裴文舒归不喜,这些私人情绪并不影响他正事态度,他不会透露裴文舒身份。

不过,张济大概早猜到了。

果然,张济见他不语,无奈笑了笑,只好自己抬手,往案上舆图点了点。

他食指落在青州往南,正正是徐州位置。

张济赞:“裴大公子果然有情有义。”

卫桓轻哼一声。

一来是不大爱听这褒赞;二来既挑破,他这反应也算承认了。

既说开,张济后面的话就好继续,他拱手:“主公,我们若要挑动姜琨叔侄内斗,非得徐州相助不可。”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卫桓摇了摇头:“徐州不会掺和此战的。”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若是押错注徐州后患无穷,何必呢?

徐州如今明面和青州交好,暗地里却襄助他们良多,不管哪一方获得最终胜利于徐州都无碍的,裴家又何必冒这么一个险。

换了他也不干。

张济却道:“徐州不肯掺和,一是不敢确定何方获胜;二来,是觉得事不关己。”

可当青州出现了一个大破绽呢?而在此时,裴家人再发现一个己方隐藏危机呢?

卫桓:“你是说……”

“没错,就是这个姜钦。”

张济肯定点头,又问:“敢问主公,不知先前泄密一事,裴公子可查出来了?”

说的是迎回董夫人骨骸一事,裴文舒生疑后立即开始排查,这事他来信告诉过姜萱,卫桓知道。张济虽没看信,不过也猜了个□□不离十。

卫桓微微摇头:“应未。”

董夫人一事涉及的环节太多,从上到下多少人?要排查可不容易。裴文舒至今未有来信说此事结果,应该是还没有。

张济肯定道:“必是他的人。”

姜钦。

这么一来,就和公孙绍那边就联系上了,整件事可以撸通。

“这眼线,很可能就放在裴公子身边。”

张济笑叹:“据闻,此人和裴公子还是多年好友啊。”

裴文舒这是灯下黑了。

张济笑过,正色:“我们也不求徐州出兵,只求裴氏如同上次一样,暗地里出手相助。”

如果只求细作人手和情报网的话,卫桓屈指敲了敲楠木帅案:“这倒有些可能。”

宾主二人对视一眼,

张济站起拱手:“请主公去信一封徐州。”

“无需言明,只先问一问先前泄密之事。而后再问问,最初定阳重逢后,不知裴公子是否去过临淄?”

当初裴文舒和姜萱在定阳重逢,没多久,卫桓的身份的泄露了,这是杨氏的功劳。当时他和姜萱判断,杨氏背后必然有一只幕后黑手推动。

这只推手,一直都没查出是谁。

不过如今看来,却很有可能也是这个姜钦。

毕竟他若谋青州,这就是动机。

张济说:“最后提一下杨氏已死,如此足矣。”

点到即止。

先向裴文舒挑明姜钦的祸心。

待他查实后,徐州危机自然产生。需知姜琨可不是什么胸襟宽广之辈,若被他知悉裴氏一直襄助并州,恼恨是必然的,别说什么盟友了,若他大胜卫桓,说不得会立即就趁势调头攻伐徐州。

“待这一步成了,我们再遣使赴徐州游说。”

劝服徐州结盟出手相助。

“不错。”

卫桓目露赞许:“文尚此计可行。”

此事议定,不过他却未急着写信,只道:“天色已晚,此信明日再送。”

张济拱手:“主公英明。”

天已经黑全了,有了破敌方向,宾主心情不错,卫桓邀张济一同用膳。

膳毕,夜色颇深,张济告退。

卫桓吩咐亲卫送回去,他坐了片刻,也起身回后院。

他素来雷厉风行,这回没先急着写信,是因为姜萱。

说到底,裴文舒襄助并州是因为和姜萱的私交,虽这个事实让卫桓心里不大痛快,但如今涉及徐州的事,他怎么也得先和她说一声。

……

卫桓回到后院时,姜萱才刚沐浴出来。

她一觉睡到入夜,听金嬷嬷说卫桓不回来用膳了,她便吩咐厨下弄几个清淡利口小菜得了。

用了膳后,她便吩咐备水,小小泡了个澡。

热水一烫一浸,连脚趾头的舒展开来,舟车疲乏一扫而空,她泡得脸蛋红扑扑的,披了一见水红色软绸袍子出来,杏面桃腮、温香软玉般的妩态,卫桓喉结动了动,感觉血液都热了几分。

府医倒隐晦说过,满三月后徐徐图之无妨,不过她才车马劳顿过,他舍不得他累,于是极力忍下。

轻咳一声,他敛神把正事说了,也好转移注意力。

“明日一早,我就遣人送信徐州了,你说可好?”

“嗯。”

这是正事大事,姜萱自然不会反对,只不过,“这信你写吧。”

她就不写了。

这是并州和徐州的大事,就让卫桓这个当家人去交涉。姜萱并不愿意用私交去影响裴文舒决定,这数年来,他已助她良多。

卫桓本来就打算自己的写的,闻言“嗯”了一声,低头亲亲她,吩咐取纸笔来。

他本已有腹稿,略略斟酌,一气呵成。

稍晾了晾,亲自装封,接过姜萱递来的火漆,封口用印。

卫桓很快弄好,招薄钧进来,让他明日一早送出,回到内室,却见姜萱斜倚坐榻围屏,有些怔忪。

“怎么了?”他柔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