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一项大事,微服出巡。

今大齐立国五年,经过五年的上下一心齐心协力,大小诸事终于上了轨道,前期颁下的政令也施行了好几年,成效也逐渐出来了。

最近两年,地方官员上奏都涉及新政。总体来说,效果很好。地方平稳农谷收成不错,经济渐渐复苏,黎庶安定万民归心。

势头大好,一片扬红。

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地方官员为了政绩为了褒奖,有可能夸大其词,更有可能阳奉阴违。光看呈上来的这些奏折就彻底相信了,那肯定是不行了。

卫桓数年间遣出多个查察队伍,既有明的,也有暗的。

但终究还是及不上自己亲眼视察来得好。

微服出巡,是姜萱提议的,卫桓也赞同。两人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不过之前忙碌年限也短,再加上先头荆儿爱生小病,于是便一直没有成行。

直到荆儿三岁生辰过后,慢慢见好了,诸事也上轨道了,这出巡之事就提上日程。

这事一定下,就密锣紧鼓地安排起来,要说最兴奋的吧,当然要数三个孩子。

姜萱扔下笔,才直起身伸了伸腰,便听外头一阵喧闹夹杂着蹬蹬瞪的奔跑声,“阿娘,阿娘!”

姜萱吩咐一声,书房的门就开了,三个小家伙一气儿奔了进屋,鲤儿和琅姐儿一边一个,牵着他们的小弟弟跑到母亲跟前。

“阿娘阿娘,我能把雀儿一起带去吗?”

姜萱已站起身,行至短榻前坐下,三个孩子偎依在她身畔,荆儿最小也最娇气,搂着母亲的膝头仰脸问。

小小白皙的一张脸,生得极肖似其父,凤目红唇,五官模子一般,不过脸型像姜萱,温隽的弧度柔化了清冷漠然的气息,是个极精致可爱又有些娇气是小男孩儿。

父母倒是一视同仁的,只他自小瘦弱,姐姐护着他,哥哥心疼他,姐弟三人感情极好,他就是最小那个宝贝蛋,所以便有些娇气。

不过,他这娇气是可爱吧唧的娇气,儿子有两个,该注意的姜萱夫妻俩早就注意起来了,荆儿并不会蛮横不懂事,兄姐容让他,他也体贴兄姐的。

琅姐儿今年十岁了,父母疼宠的孩子总会长得慢一些,她还是个甜甜的小姑娘,见母亲面露迟疑,忙给小弟说情:“阿娘带吧,雀儿很小的。”

雀儿,是荆儿从小养的宠物,一个小黄鹂。荆儿小时候弱,活动剧烈后爱发热,卫桓姜萱都不敢让他像哥哥一样大肆奔跑,于是就给他养了个小黄鹂分散注意力。

这小黄鹂是荆儿的宝贝,不过这微服出巡吧,她怕这雀儿受不了颠簸也不服气候,万一死了就麻烦了。

但三个孩子都眼巴巴看着自己,姜萱犹豫了一下,也就答应了,“那好吧!”

多带两个擅养鸟雀的吧,小心些,总没问题的。

孩子们欢呼,姜萱微笑,让他们坐好,叫端点心上来,“吃一些垫垫,然后我们去接阿爹。”

大约再有一个时辰就用晚膳,这点心不好多给,也不能不给。主要是鲤儿今年开始习武了,胃口一下子大开,这个点只怕饿得很了。

鲤儿大名卫昭,今年六岁,奶膘渐消了,却是个十分健壮的小子。他不但随了他爹习武极有天赋,记忆力理解能力亦俱佳,举一反三,学文也拔尖的,千字文大学中庸都学完了,如今正在学论语和孟子,让兼任太傅的张济大喜过望,愈发干劲十足。

弟弟(哥哥)读书习武辛苦得很,肚子都饿瘪了,点心上得不多,于是琅姐儿多拨到鲤儿那边,荆儿也跟着学,两人吃得慢,让鲤儿多吃。

这般手足融洽,看得卫桓姜萱欣然微笑。

卫桓来了,他不用娘几个去接了,在姐弟吃点心时入了殿,立在帐幔侧含笑不语。

姐弟仨很快发现了他,眼前一亮,立即跳下榻奔过来了,“阿爹,阿爹!”

卫桓俯身,将三个孩子都圈在怀里,一个个摸了摸发顶,细细问了:“今儿做的什么?可有乖乖听话?”

“有呢有呢!”

“我写字,……”

琅姐儿大了还好些,两个小的七嘴八舌,一人巴着父亲一边手臂,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琅姐儿偎依在母亲身侧,母女俩含笑看着。

卫桓一一仔细听了,并表示了褒奖,两个男孩子高兴极了,哈哈笑了一阵,荆儿搂着父亲脖子问:“阿爹阿爹,我们什么时候出门啊?”

琅姐儿和鲤儿都眼前一亮,三小心心念念就是这个。

卫桓朗声笑,摸了摸小儿子的脑门,笑道:“还有三天,就启程了。”

他捉住小儿子的小手,掰出三个指头,“一天一个,”他按下去一个,“全按回去了,再睡醒就出门了。”

荆儿举着三个小指头,忙按下去一个,剩了下两个,他欢快递给兄姐看,“还有两天!”

兴高采烈,连炕几上的香炉都险些被一脚蹬下去了,姜萱眼明手快抓住,没好气摇头。

卫桓含笑和她对视一眼,发现她眼睛也亮晶晶的。

是啊,姜萱也挺期待的。

来京城五年多了,绝大部分都是在皇城里忙碌了,终于要出门放风了啊!

“要不,咱们明儿就启程?”反正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不等孩子欢呼,姜萱白了他一眼,“也不差这两天了,还是按原来的吧。”

这是钦天监算出的出行吉日。

以前,姜萱不相信的,现在吧,也不能说她就信了,但宁可信其有。

现在拥有的多了,太重要的,不愿意失去,所以顾忌就多了。

卫桓也是,转念一想,他也点头,“嗯,听你的。”

孩子们大失所望,齐齐 “诶”了一声,姜萱笑骂:“急什么?就两天。”

“赶紧把鞋子穿好了,咱们回去了!”

三小齐声:“哦~”

……

御驾出巡的第一站目的地,定阳。

这路线还是卫桓亲自拟定的。

按照当初地盘扩张的顺序,北方比南方也早多了,各项新政的雏形也是从这里出来的,施行的时间更早,落实的速度更快,要巡察,当然以北地为先。

他们打算今年先巡了北地,明年或后年再南巡。

巡北方,在哪边起都无妨,不过卫桓制定的这个路线,是有一些私人原因的。

自凉州而起,由西往东,第一站停留在定阳,第二站则是晋阳,而后穿井陉过,抵达冀州,石邑、阜阳、卑邑,再穿过兖州,最后抵达青州。

这条路线,是卫桓平定北方的路线,反过来由东往西,则是当初他携姜萱自临淄逃亡的路径,从临淄一路向西,直到抵达定阳,他们才算安稳下来。

一条路线,几重意义,由最开始的惶然,到第二次的凝重,现在是第三次。

他们已是天下之主,再走一遍,心境已截然不同。

不再惶然,也不会有紧张,全身心放松回顾,最多就添一些感慨。

卫桓很低调,哪怕前后撒出去很多的明暗岗哨亲卫军,御驾一行看着也就是个大商队。

阳春三月,芳草萋萋,乱花迷人眼。

踏着春日骄阳,一列半旧不新看着十分普通的大马车驰近定阳南门。熟悉的景致,记忆里的古朴城门,这趟随驾的都是昔日的老人们,故地重游,激动有,怀念有,大家都感慨良多。

姜萱也是。

作为龙兴之地的并州,变化是非常之大的。黄土大地上粗犷豪迈依旧,但已不见乱像。一路上郊野阡陌纵横农忙有序,麦苗随春风轻轻摇摆。大小城镇安定平稳,人口明显比以前庶密,市井间大呼小叫交易火热。

作为屯田令最早实施的区域,并州人已攒下余钱。

姜萱一路上都是带着笑的,舒心,带一些欣慰。

最后抵达定阳。

其实定阳城已经扩张了两倍有余了,景致似曾相识,但细看又不似记忆中的模样。车轮辘辘,一直抵达内城,才彻底和记忆重合起来。

姜萱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了。

定阳,他们的新起点,也是她和卫桓的定情之地。

他们是在定阳郡守府下榻的,这个卫桓当家的第一个衙署,开国后被时任郡守就封存了起来,夫妻俩当时还不知道。

其实照姜萱说,不用这样的。

不过直到抵达原郡守府,入了她和卫桓曾起居的正院时,她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一草一木,一椅一桌,都充满的回忆。

乳母十分机灵地把孩子们引走了,留夫妻二人独处。姜萱缓缓踱步,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手拂过廊柱,目中满满的怀念。

一只大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触感,她侧头,卫桓正微笑看着她。

显然,他也回忆起当初的暗恋时的甜蜜欢喜。

“寻寻,我们住几天,和旧时一样好不好?”

姜萱笑:“好!”

两人就下榻在姜萱旧时起居的东厢,躺在她闺房的那张月洞门架子床上,卫桓轻笑:“当初我就没想过,我还能睡在这上头。”

是没敢想。

当时想着能和她一起就好了,她答应他,牵牵手他就心满意足了,哪里敢肖想一亲芳泽?

即如当初,他哪里能想象得到,会有妻有儿有女,拥有今天的幸福生活了。

虔诚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他柔声说:“睡吧。”

……

姜萱陷入黑甜乡,舟车劳顿,她睡得很沉。

再醒来时,有点今夕是何夕的感觉,迎着菱花窗滤进的晨光,她听见外头庭院有长剑舞动的风声。

披衣而起,洗漱绾发,姜萱推开门,见剑芒闪动,刃如白练,矫健的黑衣男子飒爽英姿。

是卫桓正在庭院中晨练。

多么似曾相识情景,只是当年练剑的是个身形仍稍嫌单薄的少年,而今日已长成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男子,迅如惊雷疾奔,静如黄叶落地,沉稳之余,逼面而来的威严。

她微微笑着,站在晨光中望着他。

他停剑收势,也一瞬不瞬凝望她。

金灿灿的晨曦下,他微笑,缓步向她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姜钰的番外,实在没啥好的灵感,所以最后还是没撸了。阿秀简单概括一下,就是也属开国功勋之一,在姐姐的安排下娶妻生子,平常但幸福。

第129章 新文《和大反派互穿的日常》已开!

【甜甜日常 ④】

在定阳停留了好几天, 接着继续西去。

迂回巡了大半个并州,最后在晋阳落脚。

晋阳,也是很有意义的一个地方, 在这里,卫桓和姜萱拜了天地,结发定下白首之盟。

还记得当初的一城红艳, 她一身灼灼之色,伴着喜乐缓步向他行来。

抵达晋阳的第一天,两人重新登上州牧府那座观星台,远远巍峨太行,天蔚蓝, 一望无际。

卫桓拥着她,她靠着他的肩膀, 静静偎依直至入夜。

他们在晋阳也停五天,除了巡察地方,召见官吏,故地重游等公事私事, 还专门腾出了一个时间,去祭拜董夫人和卫氏。

卫氏埋骨在晋阳南郊, 后董夫人也移回并州安葬,就葬在卫氏侧边, 让二人有个伴。

两位夫人生前坎坷,死后坟茔遭几番迁移,所以不管是卫桓和姜萱, 都不愿意再去挪动她们了。因此即便开国后, 也没有迁往京城。

这趟出巡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领着孩子们祭拜二位母亲。

修葺的高大的坟茔, 肃穆的护陵军,松柏遍植,庄严寂肃。即便是最小最闹人的荆儿,今天也乖乖的,跟着哥哥姐姐一起,规规矩矩地给祖母们叩头敬香。

卫桓驻足,静静看着母亲的墓碑。

经年后,他心绪已平和,昔日的满腔愤慨怨仇不知何时离他远去。

妻子,儿女,抚平了他的伤痛,旧日的创口虽遗下伤疤,但触之已不再疼。

“阿娘,我很好。”你勿担忧。

久久,他轻声道:“我以后再带孩儿们来给你磕头。”

他伸手,接住上了香下来的孩子们,抱住最小的,一手牵着妻子,琅姐儿和鲤儿拉住他的衣摆。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告别了母亲,他带着妻儿转身。

……

接下来离开晋阳,穿过井陉,抵达冀州。

雄浑的古道古关让孩子们啧啧称奇,一路上目不暇接,惊奇,赞叹,悲悯,若有所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张济还趁机想给鲤儿多说一些,鲤儿六岁了,立住了,这趟回去卫桓就会封太子,早早把名分定下,有利于兄弟成长和相处。

张济对大皇子是很用心的,这点不可否认,但姜萱还是制止了他。主要孩子还小,印象不会太深刻的,点到即止就行,说太深意义不大。

这趟还是以游玩为主的,等明后年吧,到时巡南方,鲤儿再大一些,再加深说才是合适。

得母亲打救的鲤儿脱离苦海,快快乐乐地投奔姐姐弟以及一群小伙伴去了。

出来后,三小都不用姜萱带,他们和一群小伙伴好着呢,奔来跑去呼朋引伴,比大人们还热闹。

琅姐儿和鲤儿不必说,就连荆儿也壮实了些,出巡以来都没见过生病,姜萱彻底放下心,只嘱咐护卫跟紧,乳母注意擦汗换衣就丢开手了。

难得孩子不缠人,夫妻俩正好二人世界。

穿过井陉就是石邑。自石邑向东,阜阳,安都,卑邑,南下兖州。兖州八郡巡了一圈,东去进入青州地界。

青州河运、盐场,再有就是农耕商贸。富腻齐地褪去战火,摩肩接踵,好一片繁荣兴盛。

最后一站是治所临淄。

在这期间,倒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下榻临淄的第二日,姜萱正撵着三个汗津津的小家伙去擦汗洗澡,金嬷嬷入内禀,说有一个吴太夫人求见。

吴太夫人。

一个埋藏在记忆深处已久远的称谓,前朝东平王翁主,前青州阳信侯之母,也是姜萱的血缘祖母,吴太夫人。

……

这个消息时先禀到卫桓跟前的。

薄钧禀上的。

薄钧昔日是卫桓的亲卫营长,开国后封昌平侯,领御林军拱卫皇城。这趟出巡,亦是他负责统军警戒。

这吴太夫人一近前,他便得讯。他也是对旧事颇了解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禀卫桓。

“吴太夫人?”

卫桓挑了挑眉,若不提及,他都想不起这人来。

当初破青州攻陷临淄,姜钰并没有给予阳信侯府什么特殊待遇,一切按旧例来。彼时的阳信侯府,其实就剩些妇孺孩童。但凡男丁,不说侯府内的,就连姜姓族人关系亲近些的,统统都被姜琨召上城头拼死一搏,而后丧身战火了。

既然是妇孺孩童,也没人要他们的命,聚集起来核实身份后,都撵出去了。当时处理这件事的是徐乾,犹豫了一下,他示意底下人的给他们安排间民房,便作罢了。

卫桓知道。

姜钰与前尘旧事割裂,不愿理会,卫桓却多吩咐一句,安排人暗中盯着以防有什么后患。

不过这群一无所有姜家人却未见折腾,大势已去,或许认命,或许也是无力无能,倒也一直没什么事情值得回禀的。

卫桓都忘了。

直到今天。

薄钧同时把盯梢的人叫来了,卫桓问了问,应是进城时被认出来的,当时姜萱骑马。

不过综合这老婆子这些年的表现判断,对方此来,要么就是诘问的,要么就来叙情分给长大的重孙子求前程的。

反正就是要翻旧事。

卫桓不大乐意让姜萱见,他不欲这些陈年旧事重新出现影响她的情绪,但犹豫半晌,他还是说:“去禀皇后,看她见是不见。”

姜萱得迅后,沉默了半晌。

她没说见不见,垂眸良久,抬眸先问,她们如今什么境况?

薄钧恭敬禀,温饱有余,也有房舍遮身,虽是一群女人养着孩子,但由于盯梢人存在,反而无人欺压上门。富贵不足,属平民稍上的日子。

徐乾不是个苛刻的人,把妇孺扒干净搜身的事他做不出来。因此这群妇孺大多都能藏少许财物出来,再加上当时身穿的锦缎衣裳,吴太夫人有成算,日子一开始没有挥霍,这些财物攒一攒,足够购置一个容身的院舍,还有几个铺子一些田亩,足可维持生计。

和过去差之千里,但对比起寻常平头百姓的话,却还算略好些的。

姜萱静静听罢,淡淡道:“让她回去罢。”

不见了。

事已至此,人面全非,再见的话,也没什么意义。

吴太夫人不可能没有芥蒂,她也是。既然如此,何必再见。

薄钧领命而去。

姜萱站在窗前,午后的秋阳洒在窗畔,她伸手探出,阳光自指缝中泄下,掌心暖洋洋一片。

她已有了新生活。

过去的,就它彻底过去吧。

……

静静站了半晌,身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男声和缓,轻声唤她:“寻寻。”

宽阔的胸膛贴合她的背心,大手拢住她的手掌,与白皙的纤指交握。

阳光明媚,洒在十指紧扣的一大一小两只手上,姜萱回头,对上卫桓专注温柔的视线。

她展颜一笑,侧头偎贴进他的胸膛。

窗牍大开,金阳灿灿,和熙的风拂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卫桓微微阖目。

一年四季,都是好时光。(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