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问斩皆安排在秋后,然而若是未防夜长梦多,便不乏提前者。

文素便是此类。

牢中最后一顿饭全是江南名菜,她吃得心安理得,一根菜叶也没留下,而后整理衣冠,硬是要求穿着那身官服才上了囚车。

她知道自己会被除去,但是是牺牲在一场阴谋之下,而非渎职。她立于世间,坦坦荡荡,为何不能身着官服?

主监斩官是王定永,他看了一眼文素身上的官袍,想说这于理不合,开口却说了一声抱歉:“文大人,在下求过情,但陛下已受教唆,根本听不进去,还望您见谅。”

文素失笑,“御史大人能从当初的反对在下到如今为在下求情,已是莫大的恩情,岂可再奢求其他,文素无以为报,请受在下一拜。”因为铐着枷锁,她行动不便,动作亦有些笨拙。

王定永拦下,叹息道:“若是大人没有那个身份…也就一切好说了,可惜,可惜啊…”

“身份?”

文素不解,正要询问,同负责的副监斩官已经出言提醒王定永:“王大人,时辰到了。”

王定永一愣,抬眼去看文素,便见她一张脸瞬间惨白。

不可能不害怕,实际上这几日她一直在害怕,听着外面传来刘珂隐约的求情声,更是一次次希望有人能救她出去。终于到了这最后一日,强作轻松到了现在,最后还是忍不住心中畏惧。

正是大好韶华,理想未曾实现,老天为何要让她走上这样一步?

更何况,还未曾执起那人之手,白头之约永无兑现之日,叫她如何甘心?

指尖微微颤抖,她忍住流泪的冲动,哑声对王定永道:“请大人为在下带一句话给摄政王,就说此生无缘,来生再聚…”

话尚未说完,人已被两人一边一个架着拖到前方,被按跪在断头石处。

下方的百姓知道这就要动手了,顿时齐齐一声惊呼。

文素仰着脖子扫视下方,脸颊深陷,憔悴无比,然而明明刚才还慌乱的神色此时却反而渐渐平复了。

她看到围观的也有不少女子,有的甚至与她是差不多的年纪。也许其中有些还对她如今的高官地位怀揣希冀,而今日之后,将彻底归于泡沫。

也难怪有那么多人支持除去她,至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女子扰乱朝堂,夺去属于他们这些男子的风头。新政将成为过去,而且因为事出有因,青海国也将无话可说。

她是新政的牺牲品,是一场夺权阴谋的牺牲品,却偏偏有了理想抱负,实在不该。

隔着人山人海,斜对面的茶楼上静静站着一人,白衣胜雪,眼含冷霜。

他的视线投向断头台,看着那身着官袍的女子,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电般掠过,鼻尖似乎还弥漫着他第一次不慎扑倒她时,自她发间的散逸出来的淡淡槐花香。

他们之间也许称不上熟稔,可是却极有默契。纵使从初识他便算计她,纵使她从来都对他口中的“至交”不敢认同,可是后来有事相助,还是第一个想到他。

他甚至想起那晚抢信时不慎露出的伤疤,她却只是淡淡一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萧端有时候想,若是她只是她,没有这场算计,他甚至可能会喜欢上她。

可惜,他终究是个无情之人。

实际上他知道赵全去搬救兵了,但是前后必然会耗费不少时间,等叔叔回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了吧…

断头台上蓦地响起一声大喝,刽子手举着宽背大刀抡着耍了几招,仰脖灌下一口酒,又尽数喷在刀刃上,算是开了刀,接着便一步步走向文素…

萧端手中的杯子被攥的更紧,甚至都发出了轻响,最后在瞥见王定永终于缓缓举起那只签牌就要丢下时,终于不堪压力猛然碎裂。

碎瓷片扎破手指,顿时鲜血淋漓。他却一下子被惊醒,暗暗骂了一声“可恶”,飞快地转身朝外冲去。

茶楼外停着一匹马,他二话不说就上前解开绳索,在小二惊讶的呼声中翻身而上,迅速朝对面奔去。

文素的脑袋已经被按在了断头石上,大汉搓了搓手,举起大刀…

萧端尚未到跟前,见状慌忙开口,一个“刀”字刚出口,耳中忽然听见一阵破空长啸,一支羽箭凌厉的划破长空,直射而来,一箭正中刽子手手腕。

刽子手惨叫着连退几步,众人都被这突来的一幕震住,一时无法反应。

萧端转头看向箭羽射出的方向,两匹快马飞驰而来,为首一人身着玄甲,即使隔的这么远也能感到气势凛冽,好似从天而降的战神。

王定永尚未发话,身边的副监斩官已经大怒而起,拍桌道:“敢劫法场?来人,马上就把人犯给处决了!”

人群被马蹄冲散,一身玄甲的人影自马背直接跃上断头台,丢开手中长弓,一把抽出腰间长剑,挡在文素身前,“本王看谁敢!”

“摄、摄政王?”

副监斩官吓了一跳,随着他这一声惊呼,所有人都忙不迭的跪了下去,山呼声此起彼伏:“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峥的视线一点点扫视过去,最后落在远处尚且骑在马上的萧端身上,眼神沉痛,手中长剑被攥的死紧。但最后在看向面前的文素时,一身凛冽尽除,只余愧疚疼惜。

他弯腰扶起她,张了张口,声音微哑,“是我对不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该说啥了,每个人都不止一面,大概这就是人心…嗯,从王爷的表现来看,果然权力是王道,武力是王道,爱情是王道,哈哈哈…我觉着,要是有人霸王,不如还是将素素送回断头台吧,咳咳,好邪恶→_→

五六章

“你说皇叔回来了,还带走了文素?”御书房内,听了福贵的禀报后,皇帝一下子丢开了手中的毛笔,起身道:“给朕更衣,朕要去摄政王府看看。”

“陛下…”福贵小心翼翼的道:“您不怕摄政王迁怒于您么?”

皇帝怔了怔,脚步微缩,但很快又继续大步朝外走去,“总要面对的。”

摄政王府内此时并不安生,摄政王忽然毫无征兆的回来,将整个王府的人都吓了一跳。

傅青玉因为得知文素要被斩首而想出去送行,却被关在了房里,一直闹腾到了现在,直到此时隐约听到些动静,得知是文素回来了,这才安下心来。

文素连日没有休息,进了王府后,心绪一松便昏睡了过去,萧峥坐在床头陪了她一会儿,起身朝东暖阁而去。

身上的甲胄尚未除下,鬓角发丝亦被风吹乱,他却毫不在意,径自推开房门,果然看见正在清洗手指伤口的萧端。

甩了甩手,用白绢仔细包住,萧端这才抬眼看来,微微带笑,“叔叔竟然亲自回来了。”

“是啊,你可失望?”

“自然,您若晚些回来,便不是穿着盔甲回来了。”

手中长剑铿然出鞘,手腕轻转,剑尖已经精准的架上他的肩头,萧峥强忍着怒气,眼神森寒,“云逸?哼,我给你取字云逸,盼你一生逍遥自在,不受拘束,你却兀自要跳入这些是非,还要牵扯进无辜之人,我养你教你,便是让你这般回报我的么?”

萧端敛去笑意,面不改色:“叔叔,我要回报给您的是万里江山!”

“万里江山又如何?你怎知我要的是这些?”

“呵呵…”萧端苦笑,目光忽然冷若冰霜:“天生的帝王之才为何要放弃?为何要将江山拱手让给那个黄口小儿?他与他父亲崇光都不配坐那个位置!”

萧峥眯了眯眼:“所以说…皇长子一脉才配是么?”

萧端浑身一震。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是否真的只是这样?身为皇长子之后,你是否真的甘心?”

萧峥一步步走近,长剑重重的压住他的肩头,“做一个闲散郡王不好么?为何不能放下这些?”

“叔叔…”萧端闭了闭眼,语气无力,“我真的是要帮您,那个位子,我从来就不想要。”

“因为觉得我配?”萧峥冷笑,“为帝者只有是否合适,没有配不配。”

他撤去长剑,退开几步,转身背对着萧端,“你我是至亲,血浓于水,为了那个彼此都无意的皇位,何必弄到如此地步?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提醒你莫要动手,可是最后你还是让我失望了。我是希望你能真的有一日当得上云逸那个名字的…”

萧端身子一僵,隐隐从他语气中感到了不妙,“叔叔您…”

“所有事情我一人解释,你准备一下,离开吧,从此不要再回来。”

“叔叔!”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犯的是谋反大罪!”

萧端退后一步,怔怔的说不话来。

“王爷,陛下来了。”屋外忽然传来赵全刻意压低的声音,萧峥闻言一震,转头看了一眼萧端,大步走了出去。

皇帝等在书房,心中亦是惴惴,他在中途有过几次传旨赦免文素的念头,却一次次又没有付诸实施。

萧峥推门而入时,他惊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转身迎上他的视线。

“皇叔。”

“陛下。”

皇帝抿了抿唇,一时哑口无言,神色赧然,半晌才道:“文素一事,朕承认是怀有私心,但亦是遵从祖训,皇叔心中若有怨气,直说无妨,是朕愧对于您。”

“陛下所说的祖训莫非是平阳王给您的?”

皇帝点了点头,“正是。”

萧峥不语,径自走到他身后的书架前,从中搬出一本厚厚的古籍,露出一只狭长的盒子。取出来后放在桌上打开,里面露出一卷羊皮,递到皇帝面前,“陛下看过这段真正的史实,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决定了。”

皇帝怔了怔,接过来展开看了下去,越看越诧异,待看到下方竟然盖着太祖皇帝的私印,更是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文子衿当初是被太祖皇帝下过灭九族的诏令,可是若不是他主动递上都城兵力布防图,大梁的江山也不可能这么容易拿下。

文子衿其实是功臣,之所以后来会悄无声息的消失,却是因为身份。

因为…她其实是个女子。

心爱之人成为了暴君厉帝的男宠,她为救人而抛家弃国,在最后承担了一切罪责与骂名,却仍旧从太祖皇帝那里承担了监视各大世家的重任,远赴江南。

文家从来都不是前朝余孽,大梁反倒欠了文家许多。

原来是这么回事…

“皇叔,朕…”他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说好。

“陛下的心思本王明白,既然陛下这么急着要权,本王便给你吧。”

“什么?”

皇帝惊叫出声,却见面前的萧峥一掀衣摆单膝跪地,“微臣自愿将大权奉上,只求陛下赦免文素,亦请陛下宽恕微臣私自回京之罪,准许微臣继续平定叛乱。”

“这…”变化太突然,皇帝已经手足无措。

他一向仰望,苦心孤诣想要赢过的人,强势高傲不可一世的摄政王,竟然跪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跪,跪的是陛□后的皇位,而非您本人。”萧峥抬头看他,神色肃然,“还请陛下先听微臣将一切事情禀明,若陛下仍旧坚持自己已经可以胜任帝王之责,微臣绝对不会再阻拦您亲政。”

皇帝皱眉,被这话一激,心中傲气又起,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在此之前,还请陛下饶一人不死。”

“何人?”

“平阳王。”

文素是被傅青玉的哭声给吵醒的。从混沌香甜的美梦中清醒,一眼便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坐在床头抽泣不止。

“青玉?你怎么了?”

开了口才发现嗓音有些嘶哑,傅青玉见状忙抹了抹眼睛,从桌边取来一杯茶水,扶着她饮下。

“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文素点了点头,看着她微笑,“莫不是被我这模样给吓的?我已经没事了。”

“不是…”傅青玉摇头,刚停了一瞬的眼泪又开始恣意奔流。

文素正在奇怪,却见她起身,一下子跪倒在自己面前。

“哎,这是做什么?”她忙掀了薄毯要下床去扶她,却被傅青玉抬手制止。

“素素,等我说完这番话,你就明白了。”她垂着眼,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脸色,“有关你的身份,是我透露给首辅大人的,虽然我不知情,但若不是我之前告诉了平阳王,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甚至你也不会被送上断头台…”

“什么?”文素喃喃,想起行刑之前王定永对她身份的叹息,心中古怪,“我的身份究竟有什么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