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守了多时的童前听得这一声惊响,再也等不住了,一个箭步推门冲进来,紧张唤了一声:“王爷!”

这兄弟俩关系亲密,好时自是极好的,隔三差五不好一回,吵闹都是家常便饭。更别提四殿下原本就是那样一个猫儿脾气。童前其实早已见怪不怪。

然而外间那几个御医是没太见过的,听见这么一声,都慌忙跑来,见靖王殿下黑着脸站在一地碎玉中央,四皇子整个人却都挂在兄长身上,眼看已快要趴下了,吓得七手八脚上前,就把嘉钰架回床上。

“二哥!”嘉钰被御医们牢牢按住,只能拼命挣扎着望住嘉斐,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角淌出来,顺着乌黑发丝落在枕头上。

那模样太过可怜,纵然看惯生死如童前,多少也有些不忍,便小心翼翼低头上前,又试探着唤了一声:“王爷?”

但嘉斐由始至终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走吧。”他只沉着嗓音对童前命了一声,便率先拂袖大步而走。

童前无法,只得紧跟上去,报道:“七殿下跟着那鞑靼王女往陆家的霁园去了。”

“卢世全呢?什么动静?”嘉斐冷着脸问。

童前道:“陆家刚刚派了人往织造局去送信,卢世全此刻也已在路上了。”

这个陆澜。

嘉斐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愈发加快步伐。

童前紧追两步,犹豫了一瞬,补道:“王爷,那姓陆的…也给咱们送了样东西过来。”

闻言嘉斐终于步子一顿,看向童前。

童前赶紧将那已在怀里揣了好一会儿的木匣子递上去。

嘉斐接过打开来一看。

匣子里封的,是父皇赐他的那枚翡玉。

临行前,小贤问他讨了去,说只有这枚玉佩才能敲开陆澜的门。

若是小贤自己要,他没有什么不能给,便是要他的心,他都能剖出来双手奉上没有二话。

可小贤却要把他给的玉佩拿去送给另一个男人。

他打心底当然是不乐意的,碍着大局才没有发作。反正不过是区区一介商贾,来日方长,有的是法子收拾得不留痕迹。

然而如今,这枚玉佩竟被完好如初地还了回来。

这个陆澜果然有点意思。不愧是能从陈党的手指缝里挣钱的人物。

“算他还是个聪明人。”嘉斐不由扯起一抹冷笑,将那玉佩收了,扭头对童前道:“咱们也去瞧一瞧这号称‘天下第一’的霁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过要先接上卢公公,和他一起去。”

第35章 二十、不可为(15)

中土与草原连年交战不断,猛然之间,冒出几个鞑靼女子,带着猎犬在江南街市策马呼啸而过,其张扬醒目可想而知。

但苏哥八剌却已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甚至想,就此闹将起来,惊动南朝的官府,惊动更多人,反而更好。反正最坏的打算,还有一个汉人的小皇子在她身边,总能派些用场。

她已换回了女奴们为她取来的蒙人衣物,从头到脚都是个鲜艳明丽的草原小公主,挎刀挽弓,手握马鞭,立马站在霁园门前。

“我是你们陆老板的旧识,请他出来说句话。”

看守园门的老哑仆急急打着看不懂的手语,转身跑走,不一时折返回来,身后已多了几个人。

陆澜散发道袍,两边大袖生风,引着两个提灯小童,施施然来到门前,看见苏哥八剌便笑着躬身行礼:“小姐来寻人了?”

“你既然知道,就不必我多说废话了。”苏哥八剌一拽马缰,引着胯下焦躁战马打了个转。

陆澜不急不躁,不应她要求,只笑着做了个迎客的手势,“二位贵人赏光,来到拙园,总得允鄙人先尽地主之谊,才不失礼啊。不如进园中来慢慢细说何如?”

说到“贵人”时,他特意看了跟在苏哥八剌身边的嘉绶一眼。

那眼神看得嘉绶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困惑发问:“你…你知道我是谁?”

陆澜但笑不语。

苏哥八剌只得用力把嘉绶往后拽了一把。她率先下了马,跟着陆澜进了霁园。

陆家的仆人来替他们牵了马,又想牵狗,被其中一只獒犬龇牙吓得倒退三步。

“我甄大哥现在何处,你快放他出来!”苏哥八剌一手拽紧猎犬颈上绳索,另一手已按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

“我久闻草原民风豪迈,今日得见贵主真容,果然是风风火火的性子。”陆澜抚掌大笑,“我既然答应你了,定不会诓骗你。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来得早了,这人都还没到齐呢。”

他把苏哥八剌与嘉绶请至园中一处水榭亭台。

水面上早已布下连片荷花灯,花灯照水,水波生辉,美不胜收。

苏哥八剌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南园林,纵然心事重重,也不禁看得痴了。连嘉绶这等见过大世面的,都忍不住瞪大了眼,啧啧两声,心里虽不想夸奖,面上却藏不住惊奇。

陆澜命人奉上茶水果点,又留他们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哑仆才又领着好几个人气势汹汹由远处走过来。

嘉绶忙探头看了一眼,一眼瞧见他二哥和童前,还有三五个靖王府的卫军,顿时吓得缩了缩脖子。

天色早已黑了,他看不清二哥脸上的神情,但直觉自己这回被二哥揪回去少不了一顿好骂,保不准还得受责罚,可这时候想找地方躲却也晚了。

而一同前来的,还有卢世全,与苏州知府周文林,以及卢周二人各自带来的人手。

哑仆将众人引至亭中,向陆澜咿咿呀呀比划着手语。

陆澜点头表示知道了,打发了哑仆下去,起身迎着来者拱手一笑,“今儿是什么巧日子,这么多贵客一齐到了,实在是蓬荜生辉呀。”

“陆老板的园子若也算‘蓬荜’,那我们的两三寒舍恐怕都只能算茅草屋了。”

话音未落,苏州知府周文林已一言顶了回去,语气颇为生硬,显是十分不满。

周文林原本是不想蹚这浑水的。

这周文林不算什么铁板清官,却也是浙江境内极少数不大与织造局搅合的异类。并不是因为刚直清正,而是不愿惹麻烦。

这织造局正是个大麻烦。因为牵涉到宫中。

凡举牵涉宫中,便没有简单的事。

当初两位皇子来苏州时,按例周文林也是去迎接拜谒过的,只不过谒见完就立刻躲了。本想躲到这两尊大佛几时回京了事,不料接二连三地,偏偏闹出些大事情。

先是被四皇子从织绣坊带走的绣娘好端端就跳了山崖,紧接着灵岩古刹又着了大火,弄得苏州城里全城戒严,百姓怨声载道,往来商贸皆受到影响。

要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直到今日傍晚,眼看已将宵禁,竟忽然从驿馆冲出一队鞑靼“骑兵”来,还带着狗,在城内干道上好一阵狂奔,尘土飞扬地,吓得周府台懵了老半晌没摸明白情况,险些以为是鞑子杀过江来了。

这织造局,弄得整个浙江民不聊生也就罢了,只要百姓不造反,皇帝就不会追究他们这些地方官什么。

可如今这都是闹得什么?

还让不让人过点消停安生的日子?

百姓的日子已经够苦了,这些皇亲贵胄达官上差还这么飞扬跋扈闹个没完,万一激起了民变,这责任是算织造局的,还是苏州府的?

不然总不能算几位皇子殿下的吧?

管不住当地百姓是要死的。

应付不来织造局也是要死的。

伺候不好几位殿下还是要死的。

眼看三年任期已过了两年半,周文林左想右想,觉着说什么也不能栽在这最后的关口上,于是终于忍无可忍,领了一队府衙官兵撵着苏哥八剌和嘉绶的屁股一路追,一直追到了霁园门口,正撞上“同路”前来的靖王嘉斐和卢世全。

其实周文林的想法特别简单。织造局有没有问题,不关他事。靖王爷跟卢公公谁对谁错怎么个掐法他也不感兴趣。他只希望这些人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通通立刻马上走人。只要出了苏州地界,管你们再闹什么幺蛾子,谁和谁打得天崩地裂,总之不关周老爷的事。

可苏州知府是圣上的命官,怎么能不给宫里来的人和圣上的儿子们留脸面呢?

这脸当然还是只能打陆澜的。

就算再如何富有,商人毕竟是商人,若非攀附着宫里的人,哪轮得到他赚得盆满钵满。

想到这一点,周文林愈发不忿地瞪住了陆澜。

陆澜却只谦和一笑,就似根本没瞧见这露骨目光,恭敬向府台大人行礼罢了,便又拱手向卢世全低下头:“辛苦公公,总算赶来了。”

卢世全梗着脖子,脸色青铁。

掌灯时分,他刚听说鞑靼小公主和七皇子去了霁园,紧接着便接到了陆澜信报,说他要的人此刻也已在霁园了。

这消息终于稍稍打消了连日以来盘桓在卢世全心头的疑虑。

他原本已怀疑陆澜是要反了。

如若不是,以陆氏在浙江基业,何至于连一个张思远也久寻不得?

但陆澜到底还是把甄贤交到了他手里。

有了这个甄贤,张思远那小阉人便无关紧要了。

卢世全当即点了数十人手,就要亲自上霁园去拿人。

万万没有料到,行至半路,却被靖王殿下的卫军拦了下来。

“听闻卢公有小王一位旧友的消息。小王与友人失散数日,十分担忧友人的安危,不知道卢公方不方便陪小王一道去寻找友人呢?”

这些话,靖王殿下说时,身边十余卫军皆是全副披挂,随时可以亮出长枪尖刀。

朝中早有传闻,靖王府的卫军全是当年因庄闵郡王之死获罪又蒙大赦侥幸得活的锦衣卫。卢世全自然也曾听说。实情如何虽不可靠,但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倘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狭路相逢仇深似海。

当然,即便流言是假,他也不能和靖王殿下在苏州城内当街杀将起来。

城内毕竟不如深山。

靖王殿下既然能带着卫军堵住他去路,说明他留在官驿的番役算是已全废了。

彼时卢世全虽并不知道自己的手下其实是被苏哥八剌的狗咬翻的,但也清楚明白,这一趟往霁园是只能与靖王殿下同行了。

他于是只得僵着脸与靖王嘉斐一起到了霁园,谁知还没站稳脚跟,就见周文林领着一队知府衙门的官兵也堵在园门口,正和守门的哑仆争执。

这周文林虽然谈不上对头,却也不是织造局的人,此时突然冒出来管闲事,究竟是吃饱了撑得,还是受了谁的唆使?

卢世全隐隐感到局势已然愈来愈超出他的控制范围。然而,直至此时,他也依然只觉得必是有人算计了他,而不存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另一种可能。

卢世全眯着眼,仔细将在场每一个人打量一圈,刻意咳嗽了两声,向陆澜斥道:“没眼色!还不拜见靖王殿下?”

“小人眼拙,拜见靖王殿下。”陆澜应声立刻跪下,埋首高呼。

然再抬头时,眼中光华已完全不同。

而靖王嘉斐也正盯着陆澜。

第36章 二十、不可为(16)

在靖王殿下眼中,面前这个商人精明干练,虽圆滑世故,却又棱角分明,可以见官拜官,见王跪王,阿谀奉承毫不挣扎,唾面自干毫不介怀,可没有一句话是真心的,逢场作戏,长袖善舞,每一丝笑里,都透着对俗世的嘲弄。

此人虽不在官场,却比此间每一个身着官服的人都更精于权术和控制,若非权力倾轧,卢世全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至于周文林这种人则根本没有机会站在他的面前,又有何资格怒骂鄙夷。

也难怪小贤看重此人,执意要与之一会。

但官就是官,民就是民,跃过龙门化龙,跃不过便永远只是鱼,恰是这一点,最难逾越。

再厉害的商人,在朝廷眼中,尤其是在父皇的眼中,到底也只是个商人罢了。倘若有一天需要抵罪,或是取财,杀之,不会有半分犹豫。

陆澜其人,身在漩涡,如鱼肉在刀俎,若不急流勇退,恐怕…难有善终。

嘉斐心思深沉,面上却是含笑,和善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陆老板客气了。倒是小王这个不成器的幼弟,给陆老板添麻烦了。”他说着已把目光转向还缩在亭子里的嘉绶,低低斥一声:“七郎,还不过来。”

“二哥…”应声,嘉绶已像只自知犯错的小狗一般跑回他腿边,灰头土脸地耷拉着眉眼,等受训诫。

苏哥八剌也站起来,走到众人面前。

“靖王爷,是我带着他过来的,你不要责怪他。”

“公主的面子,小王不敢不给。”嘉斐微笑。

苏哥八剌是身负联姻使命的蒙元公主,关乎两国罢止兵戈永结同好的大事,在这战火方歇结盟未成的微妙时刻,是人都得忌惮三分。嘉斐那句话,实则也是在给众人提醒。

靖王殿下尚且如此,外加还有个不知深浅的周文林搅局,卢世全不得已,也只能悻悻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苏哥八剌是不管这些汉人各怀心事的,扭头便又挑眉看住陆澜。

“陆老板,你现在可以带我去见甄大哥了吧?”

陆澜顺势便又一躬身,却露出些许尴尬神情。

“陆某万幸,在太湖和寒山寺二度巧遇出游的公主与甄公子,与甄公子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于是邀请甄公子来我这园子赏玩。却不料…出了些事故。”

他说到此处,故意一顿,抬眼观望众人脸色,见无人出言阻拦,又继续讲下去。

“说来惭愧,陆某也算稍有薄产,平日乐得施舍,只盼能为家门积些福报,家中仆婢便常替我行些善事,而我又诸事繁忙,不能面面俱到。数日前,我的一个老仆见一个受伤的年轻人倒在路边,便好心救了他回来园中休养,没料想,这一时的善心,反而惹出祸事来。”

他所指的,必是张思远。

当众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无非是想先把事说圆了,在卢世全那儿开脱了自己,最起码也得堵口。

嘉斐安静听着,不由在心底冷笑,下意识瞥一眼卢世全,果然见那老宦官的脸色已然由青转黑了。

但周文林显然完全不知陆澜在说些什么,听了半晌云山雾罩,终于忍不住催促:“哎呀,陆老板,你能不能赶紧说事说重点?王爷和公…公主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作甚东扯西拉的!”他原本是想说“王爷和公公”,话到嘴边到底想起不妥,赶忙舌头打了个转,生生改了过来。

陆澜连连点头称是,继续说道:

“陆某今日请了甄公子来园中游玩,正与那年轻人撞见,不想那年轻人却突然扭住甄公子不放,尽说些陆某听不懂的话。陆某只是区区商户,除了织造刺绣的生意,也不懂别的,情急之下想起卢公公一向对小人多方关照,不得已才求助于公公。幸得公公宅心仁厚,不辞劳顿赶来,更有二位殿下、公主与周府台大驾亲临,陆某不敢造次,只求贵人做主。”

说到这里,他又“噗通”匍在地上,大大磕了一个头。

好个陆光风!这才真真是吹拉弹唱声色艺俱佳,论其演技,陆老板若居第二,再无戏子敢称第一。

嘉斐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又不愿失了身份,便向童前使个眼色。

童前会意,上前一步,先堵住卢世全,朗声向陆澜发话:“陆老板,你且直说吧,公主要找的人现在到底在何处?你说实话,是非曲直,自有王爷明断。”

陆澜得了这一句话,才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优哉游哉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诸位贵人请随我来。”

虽然陆澜必须将事情报知卢世全,但不代表他必须在这里等。

按照甄贤的想法,卢世全上门以前张思远便可以“押”着他离开苏州城了。

不必与卢世全在此交锋,也就意味着,不必与二殿下为此争执。

他随张思远回京入诏狱这一件事,殿下一定不答应,万一冲撞起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与其如此,不如干脆不见,直接走了了事。

奈何张思远却执意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