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哥八剌看着嘉绶红得发亮的脸,继续开口:“在我们草原上,威猛的勇士会去狩猎最珍惜的野兽,将兽骨和兽皮献给他心仪的姑娘,作为订立婚约的信物。”

皇帝点头道:“我们汉人也有三书六聘奠雁之礼。”

“我可以不要七皇子的聘礼,但我能不能向您请求一件事呢?”苏哥八剌当即果断接道。

“现今,因为战乱,两国是严禁通商的。但每年仍然有许多汉人的商队会冒死闯禁,来和我们蒙人做买卖,用钱粮茶叶换取马匹。如果我嫁给了您的儿子,能不能请求您撤销禁令,允许两国边境的商贸呢?这样您的子民就不必再遮遮掩掩,可以光明正大的将蚕丝、茶叶、瓷器等等只有中国才有的东西行商贩卖到北边和更遥远的地方,而我们的牧民也可以将草原上的骏马、羊毛、奶茶奶糕卖到中原来,甚至可以学习中国的文化。”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她其实从来就没有想过索取什么聘礼,她的志愿要高远太多。

皇帝震惊地望着这个少女。

她的年纪看起来比他最小的儿子还要小上一点,但她所想的事,所说出的话,嘉绶已经拍马难追了。

但开放通商是大事,必须要内阁共议才可以做决定,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随便许诺她。

“你兄长提出的全部要求里,没有这一条。”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

“这是我的要求。”

苏哥八剌半点也不心虚,依旧昂首挺胸。

“我的兄长是一统草原的大汗,您的儿子战胜了他,他虽然认输,但永远也不会服输。所以他向您索要粮食、钱财、珍宝,想以此挽回些颜面。一旦将来,他喘过这一口气,就会再次扬起旌旗,再战胜负。哥哥认为战争是男人的荣耀和功勋。但我不这样认为。我希望不止在我有生之年,而是世世代代,我们永远都不用再打仗。让我们的子民可以睦邻友好,善待彼此,一起过上更好的生活。”

说这些时,她的眼中闪耀着灼灼光辉,就仿佛已经看见了美好的愿景。那神情使得她整个人都似在发光。

皇帝再一次细细打量苏哥八剌。

“这些是谁教你的?朕也和鞑靼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了,你们鞑靼人信奉的是狼吃羊。狼不会想和‘两脚羊’做朋友,今年不赶尽杀绝也只是怕明年没得吃罢了。”他忽然问她。

苏哥八剌微微一愣。

其实,也谈不上刻意教授。

只是那时候,她常常和甄大哥聊起这些,聊起她的无法开解的困惑和模糊懵懂的期望,甄大哥便会告诉她,有一条路,一定能为万世开太平。那是她梦想中的故乡。

这或许,就算是言传身教吧。

但汉人的皇帝为什么忽然问起呢?

这个人,杀死了甄大哥所有的家人,她知道的。

那么她能不能够把甄大哥的事情都告诉他?如果她说了,会对甄大哥不利吗?

苏哥八剌沉思一瞬,“这个人的名字,陛下恐怕不会太想听到。”

“是甄贤。”

皇帝一脸的毫不意外。

“甄贤在你们那儿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他又继续追问她。

苏哥八剌眸光闪烁,微微撇嘴,“也没有做什么,我哥哥总是骂他,嫌他不识时务,‘苏武牧羊’。”

皇帝再问:“他为什么要教你这些东西?”

苏哥八剌想了想,“因为甄大哥他说,希望我哥哥能够‘永不南下’。”

这个小姑娘何其聪明心细。

她在保护甄贤。

皇帝忽然觉得好奇。

他对甄贤的印象,还只停留在当年,金銮殿上,钦点探花的那个俊秀少年。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能耐,竟能这么轻而易举收服人心?

不仅是嘉斐,还有蒙元的公主,甚至连嘉绶也对他夸赞不停一口一个“甄先生”。

然而仔细想来,毕竟是蕴礼的儿子啊,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又或者该说,不愧是蕴礼的儿子吧…

心头骤起惆怅,皇帝神色凝重,缓声叹息。

“‘永不南下’。你觉得可能吗?”

苏哥八剌静思一瞬,反问:“人都不可能长生不死,但您会因此而不想努力活下去吗?”

她说得没错,是人总会有渴望,总不可能完全断绝执念,想让一个活人彻底理智,绝不去做明知不可能之事,本身即使不可能。

相反,有些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绝勇。

皇帝刹那苦笑。

他忽然明白嘉钰冒险把苏哥八剌带进宫中的真正企图。

若非嘉钰安排,他可能根本不会有兴趣特意召见这个草原献来的联姻工具,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她是何等的聪慧勇敢又端方美丽。

嘉钰是在以这种方式,逼迫他去正视,去承认,也许在表面看来嘉斐着实时不时就会做一些在他看来十分出格、失控,甚至根本不该做的事。但嘉斐始终还是有分寸有考虑的,尤其不会当真去伤害自己的兄弟。

何况他也能看见嘉绶眼中的温度。

那是少年思慕一往情深的眼神。

嘉绶是那么喜爱这个姑娘。

这几个孩子虽然给他惹出太多意外,甚至是麻烦,却也有许多惊喜。

他们真的都已经长大了,开始想要挣脱束缚,一鸣惊人。

这种感觉太复杂了,欣喜夹杂着忧虑,难以言表。

但也许他是可以期待的,这个草原来的姑娘,或许会给嘉绶带来完全不同的改变。

“朕知道你们鞑靼的海都满夫人,听说她曾经将你的兄长装在箭袋里,带着他征战草原,助他诛杀仇人踏平诸部,辅佐夫君成就了一番伟业,是威名赫赫的贤后。朕希望你,有她的风范。”

皇帝深深看了苏哥八剌和嘉绶一眼。

当然这一番话,他是特意留在支开嘉钰以后才说的。

第60章 二十四、父子君臣(2)

此时深宫,风云暗涌,而彼处的北镇抚司诏狱中,甄贤也正愁得拧眉不舒。

倒不是被人亏待。

亦不是担忧前途未卜。

而是靖王殿下…实在让他有点吃不消。

并不是靖王殿下和李御医讨药的那档子事。

虽然当事时,十分不乐于让人围观私事的甄贤着实很受了一记惊吓,事后也难免嗔怨几句,但心里还是清楚的,靖王殿下只是故意做戏给陈世钦的耳目看罢了,并不是当真要这么不分时间场合轻重地折腾他。

靖王殿下也就是把靖王府的厨子全一起搬到了北镇抚司罢了。

一日三餐,精烹细煮。镇抚司上下都跟着沾光,开心得上职都比往常积极了百十倍,恨不得不然靖王爷这辈子就别回王府了。

王爷说,他太瘦了,得补补,于是填鸭一样按着他吃,撑得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圆了几圈,每天按着肚子动换不能。

这架势,哪里是养伤,要不是因为他脑子还没被撑坏,多半要怀疑自己是在养胎。

王爷还威逼利诱百般哄骗地企图劝他喝鸡汤,且还一定要亲自喂他。

但他多年茹素,实在闻见半点荤腥味就难过想吐,每每汤碗还没送到嘴边,就先捂着嘴作呕去了。场面总是相当微妙。

每天来问诊的李御医,表情也总是相当微妙。

甄贤实在有点伤脑经。也不是害怕什么闲言碎语,而是他真的…实在吃不下了。

可无论他怎么跟嘉斐说,嘉斐就是不信,若他说得急了,就拿些“你看你瘦的,不多吃点长点肉摸着都硌手”之类的浑话来堵他的嘴,气得他实在没法说了。

然而一丝贪恋,却还是藤蔓般在心底悄然攀爬。

这样的日子若是能久一点…该多好。

甄贤觉得他大约是疯魔了,才会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可笑念头。

是九天的雄鹰、瀚海的苍龙,就不该屈居樊笼困于浅池。靖王殿下不是也不能做一个悠闲度日现世安稳的人。

诏狱一方狭小空间近乎与世隔绝,他于是总忍不住回忆起往事,忆起那些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前尘。

太过念旧,是脆弱松懈的征兆,不好。也许只是因为受了伤,历经生死,才让他感慨丛生。

但有时候,甄贤便是会忍不住想,假如当年他的家人不曾蒙难,他不曾被迫流徙岭南,他和殿下能不能永远留在天真烂漫的那一刻?

答案必然是不能。

理智是一把淬毒的刀,锋利地切碎所有幻念,毒入骨,妄难绝。

甄贤不由蹙眉,看嘉斐坐在他身边仔仔细细亲手剥一颗鲜嫩多汁的橘子,一面忧心一会儿殿下又要把这橘子塞进他嘴里,一面又挪不开视线。

那是一双挥斥天下的手,如今竟然在给他剥橘子。

“殿下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甄贤不忍一声长叹。

“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嘉斐一边把上好的吴盐撒在橘瓣上,眼也不抬地问。

这问话堵得甄贤好一阵无语凝噎。

殿下比少时从容太多了,既然做了选择,想来该是早有准备。

这分明是好事。反而是他,年纪越长,越不能稳重把持,心魔疯长。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里始终被不安笼罩着。

那忧愁中有一点茫然的眼神望得嘉斐一阵失笑,果然将盐滋好的橘子塞进他嘴里,柔声哄慰。

“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嘛。”

橘肉绵软,汁液丰盛。

甄贤含着那一瓣橘子,无言地望着嘉斐,唇上沾染的些许橘汁微微泛着一抹亮色。

嘉斐回看他片刻,目光在这欲滴唇色间流连,忽然就倾身凑过去,浅浅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唇齿间残留的汁水清甜中隐隐一丝微酸。

甄贤浑身一颤,瞳中几乎溢出一汪清泉,下意识要往后退缩。

但嘉斐已牢牢将他抓住了。

他把他推在软榻上,小心避开伤口,缠着他唇齿厮磨,由浅及深。

自甄贤重伤以来,两人已有许多时日不曾亲昵相触,如今浅尝辄止,难免情不自禁。

甄贤眼眶湿热,晕乎乎推拒了两下,但根本推不动,又无处可逃,只得顺着嘉斐的力道渐渐放松下来。

他闭着眼。

黑暗之中,仿佛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两个,可以抛开一切枷锁禁锢,只单纯感受每一存融入发肤的彼此。

他正神迷心荡,嘉斐动作却忽然顿了一下,继而直起身。

“四郎,你怎么来了?”

甄贤闻声一惊,下意识睁眼望去就看见嘉钰正静静靠在门口,都不知已在那儿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简直无地自容。

甄贤臊得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连忙扯了一把自己凌乱的衣衫,却发现自己根本是敞着怀的,腰带早不知去了哪里。

嘉斐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随手牵了条薄丝被过来把甄贤盖住,又理了理自己前襟,嗔道:“过来了怎么也不言语?还是走路没半点声音。”

“二哥是不想瞧见我?”

嘉钰挑起眉,“嗤”得笑了一声。

“枉我还替你担惊受怕。既然靖王殿下在这儿过得挺滋润的,那做弟弟的就不打搅哥哥的雅兴了。”

他转身一甩袖子就要走。

“嘉钰回来!”嘉斐连忙喊住他,“父皇有旨意?”

“我是你弟弟,又不是传旨的宦官。”嘉钰沉着脸,刻意把“我是你弟弟”这句咬得特别重。

“父皇要召见了?这么快?”嘉斐怔了一瞬,有点难以相信。

他原本以为父皇这气没个大半年是消不了的。

“嫌快你别去。”嘉钰撅起嘴,眼神闪烁,又愤愤补了一句,“王爷都乐不思蜀了,谁还管得了你啊。”

这心酸怨气已然快要突破天际了。

嘉斐一阵无奈,只得上前去拉住他,哭笑不得地安抚。

“二哥知道你委屈受累了。”

你才不知道。若是当真知道,比不知道更可恶。

嘉钰死死咬着唇,瞪了嘉斐一眼,甩手推开他,厌道:“赶紧更衣准备。我先出去了。”

甄贤觉得尴尬至极。

四皇子嘉钰特别讨厌他,这一点,就算他是个傻子也能察觉得出来。

至于原因,他隐约也有所察觉。

他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四殿下是二殿下的亲弟弟,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大概应该假作什么也不知道才是最合适的。

他并不想伤害四殿下,不想伤害任何人。

可无论是苏哥八剌也好,还是四殿下也好,他可能已经无可避免地伤害了。

甄贤怔怔靠在车里。

嘉斐正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时不时指着窗外街市,说起当年旧事。

而嘉钰就坐在他们对面,阴沉沉地盯着他看。

那眼神毫不遮掩,就像戒备什么危险至极的仇敌。

这气氛太煎熬。

多年以后,初回京城,竟是如此光景。

甄贤简直不知嘉斐是如何才能做到如此气定神闲视而不见。

一路上,嘉钰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在车入内城的时候,他才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一会儿见着父皇,不必要说的话,请你一个字也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