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打从开始就一直静静旁观到此,觉得已没有别的办法可使,便想要上前。

才有动作,就被嘉斐死死拽住了。

殿下自是不愿意他去和这些山野草寇理论的。可事到如今,他不去,难道还能让殿下亲自去和这些匪人讨价还价不成?

甄贤略侧脸看住嘉斐,轻轻摇了摇头,又将那只抓住自己的手一点点掰开。他请卫军们左右让开一步,自己上前一步挡在嘉斐身前,向那青面人拱手浅浅行了一礼。

“我家少主从北边来,听说贵寨素有抗倭卫国之义才诚心拜会,并没有恶意。若是我们不懂江湖规矩,唐突了诸位,还请恕不知之罪。”

他少时流放岭南,曾见过当地各色帮派、山寨,知道黑道中人自有自己的一套行规,轻易不与陌生人往来,更不与生客做买卖。若是登门不想被为难,需要中人引荐;若想要取信入伙,还得纳投名状。如他们这般直接找上门来,就好像贸然闯入了别的野兽的地盘,被威吓是难免的。

来之前,他其实和殿下商议过,稳妥的做法,是在当地的难民中寻一位与这个寨子有所交情的中人,先把拜帖和敲门的财礼送去交涉,再约定日子前往。但殿下没有答应。

靖王殿下见惯了官场上提前几日作假瞒哄“外人”的那一套,宁愿冒险,也偏要出其不意登门,想看这些传闻中的悍匪究竟是什么路数。

而今看到了,的确有许多奇处。

那青面人盯住甄贤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看着是个文质彬彬的文士,且又是一副病弱体虚的模样,说话也还算是客气周到,便把手中的火铳撤回来。大约是觉得被这么个手无寸铁的病人堵住了膛口,再瞄着他也没什么意思。

“杀倭寇是有的,卫国就没这个打算,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既然井水不犯河,放了我的人,上差们就请回吧。”

这一把嗓音说不出的古怪,乍听时甄贤甚至疑心此人莫非与织造局有什么关联?

但他立刻便推翻了这个猜想。

这青面人并不认得靖王殿下。

若是织造局的宦者,纵然不识王驾,也当猜得出殿下身份了。可这个青面人虽然看出殿下是他们一行十五人中发号施令的那一个,却完全把殿下也当作了锦衣卫的“上差”。

如此看来,这个领头的青面匪首该只是个不折不扣的黑道草莽,与宫中并没有什么过深的牵扯。

甄贤心下思量,扫眼却见那青面人把火铳歪歪斜斜地随手挂在腰扣上,不由微微怔了一瞬,开口问:“尊驾所用的火铳可是从倭寇手中缴来的?”

其实黑道上所能见到的火器除了从军中私贩流通出来的,便只有从洋人手中得来这一条途径,外加这青面人手中的火铳明显与官军所配的鸟铳、神机铳不甚相同,而更偏向东洋形制。甄贤曾经读过洋人制造铳炮的手册,也曾在关外见过边军对抗鞑靼人时使用的各种改良火器,想要判断火器来历并不算难。

但那青面人却表现得很惊奇,仿佛不信这样一个看似瘦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识得火器,当即歪了歪脑袋,盯住甄贤,怪声道:“你倒是有些见识。”

这青面人听来是个骄傲的人,又固执己见得很,有些话怕是不太好说。

张二还被玉青扭在一边拼命哼哼,被那青面人瞪了一眼,也没闭嘴。

甄贤略有失笑,想了想,还是委婉开口:“这种铳虽然威力不小,但射程只有百步,且容易走火自伤,遇阴雨天气又极易受潮无法使用。若是稍作改良,会好用很多。”

“你还真懂火器啊?”青面人明显并不信服,但还是发出啧啧惊叹之声,两只眼睛盯住甄贤时穿过青面上的窟窿射出锋利的光来。

这反应十分好懂,甄贤无奈浅浅扯起唇角,“懂不敢说,只是略见识过一点。”

“那你还知道点什么啊?”青面人歪着脑袋曼声追问,怪异嗓音里尽是轻浮。

那腔调当真叫甄贤好一阵犹豫。

他之所以说起这火铳的事,本是想化解干戈,但对方显然不领这个情,反还一意嘲讽,企图激怒他。而今他也着实可以顺势卖个破绽等鱼上钩,只是…不知站在他身后的靖王殿下会作何想,又会否为此生气。

可他此时也不能当着这青面人的面回身去看看殿下的心意了。

箭在弦上,全凭默契。

甄贤挺直了脊背,下意识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向后抓了一下,轻轻拽住了身后那人的衣袖。

这是一个极为隐蔽却亲昵的小动作,甚至并非出于理智,而只是本能。

甄贤静了一瞬,感觉那只熟悉的手不轻不重回握住了他的手,顿时心间一松,开口便应道:“在下还知道…尊驾将火铳这样挂在腰上,倘若被有心之人看见,就算侥幸不伤着自己,怕是也要伤着身边的兄弟。”

打从一开始甄贤便看见了,这青面人随手挂起火铳时,火铳斜斜垂在腰间的角度正戳在其股上,只需一支点燃的羽箭,便能断其腿骨。

这人虽然仗着火铳的威力巨大,其实并不精于使用火器,而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

但甄贤此时如是说,除了好心提醒之外,更多是为了布饵诈对方一下。

果然那青面人闻言吓了一跳,当即按住腰间的火铳正了正,虽然还是不服模样,身体反应却早已出卖了藏在青面之下的瞬息慌乱。

“这位公子这么见多识广,人又生得俊俏,我倒是有几分兴趣了。既然来都来了,上门是客,敢不敢进我的寨子里用一碗水酒?正好我这寨子里就缺一个会摆弄火器的——”

甄贤听见这古怪嗓音里刻意掩饰的笑意,还有虚张声势的挑衅,不由自主收起五指,紧紧抓住了嘉斐的手。

他看见那张青面獠牙的脸从马背上跃起,如鬼魅般扑上他眼前。

劲风骤然扑面,甄贤顿觉身子向后一倒。

等候多时的嘉斐已将他一把拽到众卫军身后,同时侧身迎上前去,迅猛如鹰啄虎扑,弹臂一击便将那自送到跟前的铜青面摘了下来。

这一连串动作出于灵犀,早有预谋,行云流水,精准无遗。

那青面人万万没有料到抢人不成自己竟这么当众被摘了面具,大骇之下就去摸腰间的火铳。

嘉斐见之,当即抓住那人小臂发力一拧,已将那把火铳截在手中,反过来抵在对方额前。

这一抵,正迎上那人抬起头来,恶狠狠张目瞪着他。

靖王殿下骤然一怔。

在场众人也全怔住了。

那是一张何其眉目娟秀的脸,当真称得上肤如凝脂明眸皓齿,与之前覆面的铜青面简直云泥之别。

这号令众匪的青面人,竟是个妙龄少女!

第82章 二十八、龙与虎(5)

这可真是始料未及。

靖王殿下当机立断,缴下火铳,甩手把人推了出去。

那少女顺势翻了好几个跟头才终于在自家人那边站稳了阵脚。

几个五大三粗的匪人赶紧围上来想扶她,被她狠狠瞪了一眼推开去,就缩手缩脚耷拉着脑袋蹲在一边。

画面之奇,真可谓啼笑皆非。

“三娘!别管我了!你们快回去!让大哥快走!”

估摸着是玉青大吃一惊稍稍松了手,那张二终于“嗷”的嚎出这么一嗓子。

那少女闻声却是柳眉倒立,反而怒斥:“你闭嘴!我顾三什么时候扔下朋友自己跑过!何况…咱们这么多人,大不了和他们拼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场面,倒像是靖王殿下真带着一群锦衣卫杀上门来做了恶人,欺负了小姑娘和英雄好汉似的。

嘉斐与甄贤对视一眼,着实有点哭笑不得。

甄贤目光如水,当即了然开口:

“姑娘说得对,你们人多,我们人少,双拳难敌四手,孤胆难出重围。但我们若是有所图谋而来,一定不止带这么几个人。”

“你…你——”顾三娘闻言双颊几欲滴血,恨恨斥了两声,却没能说出别的。

她原本是瞧甄贤眉清目秀生得文弱,便想以牙还牙,也突袭把甄贤抓过来好交换张二。却不想抓人不成,还反被甄贤两句话威胁了,心里觉得羞愤,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死死咬牙瞪着甄贤和嘉斐二人。

甄贤见状迫近一步,又问:“若我们现在将这位张二哥放了,姑娘能不能且放心退让半分,与我们好言两句?”

但听说要将张二放了,玉青脸上便显出急色来。

他似乎想要出声反对。

嘉斐余光瞥见他身子一动,不待他开口已先声命道:“玉青,把人放了。”

“王——”玉青几乎就要嚷起来,却又记起不能随意暴露了王爷身份,只好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放了。”嘉斐瞪他一眼,催促不容置喙。

这人虽说抓得并不难,可就这么放了,没了筹码,万一对面不守信诺该当如何?要知这可是一群趁着国难杀人越货私犯禁品的恶匪,就算顺手杀过几个倭寇,也没什么道义可言。

可王爷下令得如此坚决,做属下的自然不能违背。

玉青无可奈何,只得不甘不愿地撒开手,还不忘狠狠推了张二一把。

那张二被玉青按住久了,四肢酸麻几乎无觉,猛然得了自由,连怎么好好走路也不会了,险些一个狗啃泥摔在地上,踉跄了好几下才揉着肩膀站稳,回头就想再发难。

顾三娘伸手一把拽住他。

嘉斐又把那火铳也给她扔回去,只不过先卸了里头的火药和石弹。

“你们…真的不是来抓我大哥的?”

顾三娘仍是警惕地盯着甄贤和嘉斐,一脸不肯信服。

之前张二却也喊过一次“让大哥快走”…何以这些人自误会了这绣春刀是锦衣卫办差以后,便如此紧张担忧他们的“大哥”呢?

这位“大哥”究竟是什么人物,可能劳动锦衣卫来抓?

甄贤眸色微微一漾,静静问道:“敢问姑娘的大哥姓甚名谁,哪里人士,我们又为什么要捉拿他呢?”

顾三娘尚未回答,那张二已大喊大嚷开来,“三娘!他们可是朝廷的走狗!不能信啊!”

顾三娘凝神沉吟,良久,一咬牙。

“好,你们既然不是冲着我大哥来的,那就在这里等着,待我回去问过我大哥,只要大哥答应,我亲自迎你们入寨,好酒好肉伺候!”

她言罢翻身上马走了,留下张二和一群麾下,后撤百步,仍虎视眈眈守在原地。

甄贤看着顾三娘一骑娇小背影消失在视线穷极处,轻声问嘉斐:“那个‘大哥’,殿下以为是何人?”

历来锦衣卫只为皇帝陛下缉拿处置钦犯要犯,并不管寻常匪盗之事。而一旦真成了锦衣卫的目标,逃脱在外几乎是不可能的。如今正在锦衣卫通缉名录上的人头,屈指可数,且并没有哪一个和东南扯得上关联。在这微妙节骨眼是,突然冒出这么一位“老大”,难道真是机缘巧合?

巧合,靖王殿下其实是并不太相信的。凡事皆有其因果。所谓巧合,不过是许多被忽略的原因凑在一起所产生的“意外”罢了。

也许是他也忽略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这个意外出现。

但他与普通人不同,他不喜欢,也不能有太多意外。

“或者并不一定是锦衣卫要捉拿的人,而是东厂假借锦衣卫之名,想要灭口之人。”

嘉斐神色沉郁,嗓音低沉。

这想法甄贤并不是没有,只不过从殿下口中说出来格外叫他心惊些罢了。

“前阵子,我曾经收到一封无字书。”他犹豫一瞬,到底还是如是说。

“谁寄的?”嘉斐略一惊。

甄贤微微咬唇,“我猜…是陆澜。”

嘉斐遽然扭过脸,直直看住身边的人。

小贤曾收到一封直接送上王府的书信,就在父皇对苏州种种做下决断,杀陆澜以平事端前后。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他只是没有过多追问。

一则,他是相信小贤的。

二则,其实也是拉不下脸,深怕自己表现得太过小肚鸡肠疑神疑鬼,反而要被小贤嫌弃。

既然小贤没有与他说,想来不重要。反正小贤收到的当时便把那封信连外封带内笺烧掉了。

为一堆灰百般纠结不是靖王殿下的为人。

他没想过甄贤会在这时候忽然把这件事翻出来讲。

小贤会提及陆澜,是因为疑心眼前事与陆澜有所关联。而他骗不愿意如此。

嘉斐其实不在乎陆澜其人的生死,但当真如猜想中那般,事情怕是就要更复杂了。

思及此处,嘉斐的脸色顿时冷了几分,沉沉应了一声:“此人已经死了。”

“万一没有呢?如若…他其实——”甄贤几乎就要把话说出来,下意识抓住嘉斐时双手不自觉得颤抖。

“小贤——”嘉斐立刻打断他,不轻不重在他手上一握。

甄贤眸光一颤,立刻住了嘴,垂下双眼。

那边张二并不能听见他们说话声音,只瞧见两人似乎在交谈什么,便不爽嚷道:“你们偷偷摸摸嘀咕什么呢?别动歪心思!不怕告诉你们,我大哥神着呢!”

他嚷得底气十足,显然打心底对他那位“大哥”信若神明。

跟随嘉斐的卫军们见惯了各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更不以为当今天下还能有人可与自家的主上匹敌,故而觉得这个张二识浅可笑,又不便外露,于是都强忍着。

只有玉青哧哧笑出声来。

“这傻子,一根筋,脑子那么不好使,当了逃兵也好,省得上了战场要坑杀队友。”

甄贤闻之微微一笑。

“玉都尉小瞧他了。我倒是觉得此人是块璞玉,虽有待开琢,但只要主帅任用得当,会是不可多得的猛将,可居千户。”

“千户?”玉青下意识咋舌,丝毫也不信服,“甄公子,我看,是您太瞧得起他了吧?”

可他见靖王殿下已在皱眉瞪他了。

王爷近来似乎对他微词日显。玉青虽不太明白详细,也能有所察觉,且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虽不见大过错却也算是捅了篓子,连忙收敛起来,低眉顺眼得不敢再继续和甄贤叫劲了。

如是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才见顾三娘又从寨子里出来。

“怎么样?三娘,干不干?”

张二立刻迎上去,一副雀跃模样。

顾三娘脸上却是满满的阴沉与难以置信。

“大哥让请他们进去。”

“啥?”张二当即大叫一声,整个人都愣住了。

顾三娘却跃马上前,扬手高叫一声。

“诸位,请吧,我家大哥等着呢。”

第83章 二十八、龙与虎(6)

进了寨才知,这其貌不扬的匪寨,果然别有洞天。寨中不但有从倭寇处缴来的火铳,更还有火炮,若有内行人严加训练,足以练就另一支神机军。

且还有战船。

这匪寨背靠断岩,岩下便是天然水湾,可供战船作海港使用,其中已停了足有五只战船,虽然每只都有破损,正在修葺之中,但仍可依稀看出其威猛。

如此绝佳的一处要地,屯扎的竟不是官军卫所,而是走私矿石的匪盗。

莫说嘉斐与甄贤,便是众卫军也各有惊色。

玉青瞥一眼寨门上插着的大旗,不服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敢自称‘龙虎’?回头就叫临安卫杀过来端了这一窝草寇…”

“临安卫?”嘉斐不禁冷嗤,“我看人家一鼓作气把临安卫端了倒是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