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还有殿下…

他如今还能坐在这里,锦衣玉食,被照顾得周到,既没有暴尸荒野,也没有被迫落草,都不过是因为他有殿下回护。

比起这些人,他要幸运太多了。

甄贤忍不住暗自长叹。

他听见嘉斐与陆澜说话。

“你们跟我去打倭寇,另外再招募五千人,聚一支义军,只要有军功在身,我可以保你前罪尽赦重见天日。”

靖王殿下的语声沉静,听来是认真的。

但陆澜却很不屑。

“白道有白道的活法,黑道有黑道的活法,王爷以为如今的陆大还在乎朝廷的‘罪名’么?”

嘉斐继续说道:“你把山寨选在这里,是有心打通海上商路,平定倭患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顾三娘闻言挑眉,“那我们也去做海盗,和那些东洋人打就是了,为什么要归顺朝廷?”

她也说得认真至极,仿佛做海盗是比归顺朝廷还要好得多的事。

嘉斐看了她一眼,不由笑了。

“我不是在诏安你们。你们想做海盗,日后大可以去。我只是在和你们借兵。”

他略顿了一顿,再次看住陆澜,沉声允诺。

“你们可以开价,待东南靖绥,我必如数奉上。”

王爷竟要雇佣这一群匪盗之徒去打倭寇,简直闻所未闻。

众卫军头一回听到这消息,心里各个不服气得很,却也不能违拗王爷的决定,只能狠狠瞪着陆澜和顾三娘他们。

陆澜似乎也惊诧极了,看住嘉斐好一阵没有说话,良久颇有些意兴盎然地摸了摸下巴。

“如此说来,这笔账我倒是得仔细算算了。”

第84章 二十八、龙与虎(7)

陆澜请他们夜宿寨中,次日再共商大计,还特意命麾下收拾出四间最好的客房,虽然条件有限,礼数不可谓不周到。

甄贤原本是不愿的。

此次重逢陆澜,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本能地想要回避。

都说人劫后余生,性情多少会有些变化。

甄贤也说不好究竟是陆澜变了,还是他多想。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看错,是他一厢情愿把自己的执念强加于人。

如今的陆澜着实与当初那个与他泛舟太湖上对谈寒山中的陆光风不太一样了。

陆澜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他是早有预料的,正是因为早有预料,才能有所准备,得脱其身。按理说,该早已看得通透才是,何至于反而愤世嫉俗呢。

但无论如何,有一句话陆澜说得不错,从前那个为宫中支使的霁园陆澜,着实已死了。

甄贤靠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书卷,却是一阵阵出神。

一旁的嘉斐见状,干脆把他的书抽过来,扔在一边不让看了。

卫军们轮班戍卫,只需要两间房便足够休息,另两间原本是给他和靖王殿下一人的,只不过殿下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从他这间屋里出去另住的意思。

此时的殿下,拿走了他手里的书,定定望着他的眼,还要特意抓着他的手不许他逃走,软言软语问他:“你胸口还疼不疼?”

“已经不大疼了,只是有些容易累。”

甄贤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想要想笑。

这一路诸多辛苦不假,但殿下一直将他照料得很好,甚至亲手替他料理伤口。他也终于渐渐习惯了在卫军们的注目之下为殿下解开衣衫裸露出留有伤疤的肌肤。

只是殿下每每小心翼翼,好像他是雪做的,捂在心窝里都能化了,实在让他也无奈得很。

甄贤主动褪去外袍,又仔细解下裹伤的绷带,露出新长好的嫩肉。

嘉斐细细替他擦了身子,换好伤药,又盯着他把药汤喝干净了。

喂小贤喝药是全然不同的。

以往伺候嘉钰,总得蜜水、蜜饯、糖豆子全部备齐了,再抱着哄上许久,直哄得药都快要放冷了,才能把药送下去。

小贤虽然也不是不怕苦,但比起嘉钰可算克制太多了,每每自己皱着眉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反叫人心疼不已。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先是四郎,后是小贤,他与谁亲近,老天爷便好似偏要格外为难谁,弄得一身伤病,整日离不开药罐子。

嘉斐眼看着甄贤的药碗空了,便将他扶起来,哄着他早些上床去休息。

甄贤顺从地任由他脱了鞋袜,躺在床上,却仍是大睁着眼,难以成眠。

“睡吧。外面有玉青他们守着,不用担心。”

嘉斐便自己也宽衣解带爬上床去,将他搂在怀里,一边安抚轻拍着他,一边如是哄慰。

甄贤缩在他胸口,良久沉寂,轻叹一声。

“殿下当真决意要收编这一路匪徒么?”

他忽然如是问,嘉斐似没有料到,略诧异地看住他。

“这些悍民比官军还能打,收了他们,多一支善战之师助力东南,少一路匪寇为祸乡里,不好么?”

甄贤垂着头,暗自咬唇,“匪毕竟是匪,都是些亡命之徒。”

他显然是在担心什么,却又不愿明言,所以才这般闪烁其词,说出些生硬牵强的理由。

嘉斐不禁失笑,紧了紧手臂,愈发抱住他,道:“就是要不怕死的,才打得了硬仗。古来盗匪罪犯充军者不胜数,军功洗罪者不胜数,何况这些人只不过是逼上梁山,给他们一个机会,未必不能出名将功勋。”

“正是因为逼上梁山…”

甄贤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仿佛自己也觉得荒谬,良久,只得又重重叹一口气。

“这是陆澜的人马——”

他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

嘉斐为之一静。

“你怕陆澜对我不利。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么蠢。”

然而这回答丝毫也没能让甄贤宽下心来,仍旧皱眉屏息。

嘉斐静了一瞬,伸手撩起甄贤散落肩头的长发,深深望住他。

“小贤,你很在意那个姓陆的?”

“不,我只是…”甄贤脸上顿时一涨,下意识反驳,却又语塞得不知该如何自辩才好,只能尴尬说道:“我觉得他好像…有些奇怪。”

“在我看来,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嘉斐凝视他许久,不由苦笑,暗叹一瞬,便干脆将话说出来。

“他喜欢你。或许也不是别的,就是一点单纯的相惜之情。但是他喜欢你,将你引为知己。所以才因为你舍弃他而心生怨愤。他倒是眼光不错,难怪有纵横一方的本事。”

他如此坦白毫不掩饰。

甄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是想竭力否认,撇清,却终没能发出声音。

嘉斐摇头宽慰他。

“你这么好,他喜欢也是应该的。我又没那么小气,有什么不能和我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安静片刻,才怅然苦笑。

“可是小贤,你可曾喜欢过他?”

小贤自己或许还未意识到,他对陆澜的意识已然远超过其他普通路人。

当然是因为他心善且自律,不能容自己违背诺言。

但更是因为陆澜其人深深地刺痛了他,令他在无意识间对这个人产生了认同感和亲近感,因而特别在乎。

“你也喜欢他。至少他曾让你动心过。你高看他一眼,所以才格外在意他。也所以,才会对他有承诺,有愧疚,才会因为他辜负你的期许而发怒。”

嘉斐很是惆怅感慨地做下结论。

“果然我还是弄死他算了。”

“殿下!”

甄贤终于忍不住地叫出声来。

殿下最后那一句当然是随便说说的,或者成心说来吓唬他,这一点自信甄贤总还是有的。

然而即便如此,能让殿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十分可怕了。

“我没有喜欢他。”

甄贤觉得自己嗓音发紧。

他对陆澜,或许确如殿下所言,有那么几分相惜之情,但绝没有其他。

他不信殿下不懂。

可殿下偏要故意说这种话来引他辩解。

一旦开口自辩,少不得要说几句羞煞人的,要他如何启齿。

甄贤心里羞恼,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得闭紧了嘴,嗔怨瞪着嘉斐。

那神情反叫嘉斐心悦不已,当即倾身凑上去,正要在他耳边再说些什么,忽然却听门外传来人声。

“修文贤弟已歇息了吗?可容愚兄进屋一叙?”

赫然正是陆澜。

这曹操来得却是时候,还如此明知故问,更明知故犯,简直其心可诛。

顿时,嘉斐脸色一阵诡谲变换。

甄贤见状翻身,一手下意识扯住自己衣襟,一边伸手去摸外袍一边就想抢先应话。

嘉斐哪能容他这会儿还去搭理别人,伸手一捞便将他又捉回来,一面从容开口。

“夜深至此,衣衫不整,不太方便吧。”

话音未落,甄贤的脸已快要由红转绿了,当真有可气又好笑。

陆澜此时来寻他,必是故意为之。但殿下这句话应得也没好到哪儿去。

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怎么回事。明明都是上流人物,偏要做这种有辱斯文的无聊事。

起初,甄贤还想劝止。

但嘉斐径直抓了他双手将他桎梏在怀里,又拿另一只手捂着他的嘴,根本不许他接话。他徒劳挣扎了两下,非但半点也没能挣脱,反而在拧转拉扯间滑落了大半衣衫,愈发狼狈不堪。

论气力,甄贤原本就没法和自幼习武骑射的靖王殿下比,何况还带着伤,很快便只能手脚无力地败下阵来,赤红着脸软在嘉斐怀里,默然以眼神抗议。

他听见陆澜又在门外道:“愚兄有一事想问修文贤弟。”

嘉斐一面忙着搂住甄贤不许他出声,一面随口应道:“不如陆老板明日请早?”

外间陆澜也不含糊,毫不犹豫反问回来。

“是不方便,还是王爷不准?”

甄贤闻声只觉得自己脸上的血已被烧沸了,又竭力挣扎起来,企图甩脱靖王殿下的“魔掌”。

他愈是反抗得激烈,嘉斐反而愈发开怀,满脸得逞坏笑,干脆把他按住,三下五除二剥下他贴身的小衣,故意扔在床脚他摸不着的地方,而后贴身将他堵在在床榻内侧,还唯恐他受凉,没忘记拽来被褥替他盖好。

甄贤简直难以置信。

堂堂一位皇子亲王,何其尊贵威严的身份,从读书认字第一日起便习君子六艺,白日里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怎么到了这种时候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蛮不讲理!

胡作非为!

淫…淫邪无道!

瞬间,这十二个字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甄贤气得指尖都木了,差点没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可他此刻浑身不着寸缕,羞耻得张口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死死拽着被褥涨红了脸缩在墙角,想瞪着嘉斐,又觉得不想看见那张笑得恼人的脸,只好置气狠狠瞪着墙壁。

对于他这反应,嘉斐倒是十分满意,悠闲抽出个空当,再应了陆澜一声。

“你刚说什么…?准啊。怎么不准?你问吧。”

言外之意,是就在门口站着问得了,没有进门坐下的必要。

陆澜竟也十分执著,就在门外继续问道:“之前我曾给贤弟寄书一封,不知贤弟可曾收到?”

这姓陆的也是稀奇。正常人到了这个份上早识趣走了,他偏不,分明就是来找茬的。

嘉斐心里嫌弃得很,嘴上也不能直接开骂,便曼声回一句:“收到自然是收到了。”

陆澜问:“未知修文贤弟是如何处置的?”

“烧了。”

嘉斐直截了当答道。

才出口,便见缩在墙角的甄贤明显颤抖了一下。

嘉斐眸色微荡,便即补了一句。

“我烧的。”

陆澜还执意在外头追问:“就不曾想过要回信与我吗?”

这人这么死缠烂打,脸皮比城墙还厚,也着实就他能在浙江这么大个烂摊子上周旋多年,一边被太监使唤,一边被三司呼喝,里外不是人…到底是说他不容易好呢,还是说他不要脸好呢?

虽然最终输得彻彻底底,还几乎把性命搭进去。

如是认真想来,嘉斐反而没了心情,觉得自己和这么一个人较劲也着实很无聊幼稚,便随口应了一句:“回信就不必了吧。你意会一下算了。”

他已毫无掩饰地表现出厌烦的情绪。

外间陆澜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笑出声来,“王爷这是不打算让修文贤弟再同我说话了?”

“让的,让的。只要陆老板别这么大晚上上门找人唠嗑,有什么好不让的。正是夜半私语的时候,就算小贤他肯应你的声,你敢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