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王爷是不能与他说得太直白的。可他偏偏迟钝得至今没能领悟,才使得王爷不得不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难怪老童总嫌弃他。

难怪连王爷近来也开始嫌他了。

他果然是个傻的。

“属下明白,属下会把甄公子也当做主人,誓死守护,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再让公子有失。”

玉青顿时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了,慌忙咬牙抱拳,一边偷偷抬眼去瞧靖王殿下的反应。

“你记得今天所说的话。”

他听见王爷沉沉如是与他说,顿时略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冷汗都在这一瞬间落下来了,赶紧起身跟上王爷,快步往前走去。

到正堂的时候,一眼瞧见陆澜已在堂上候着了。只他一个在,不见顾三娘和张二等一干寨中人,想来也是有所安排,事先叫他们回避了。

这人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显然已等了好一阵子,见嘉斐和玉青进门就眯眼看着他们笑。

那笑容简直讨打,分明是故意膈应人。

胸中顿时涌起一阵厌弃,瞬间仿佛又瞧见当日霁园之中那个演技一流眸色冷冽的陆大老板。

只不过今时今日,这股子嘲弄劲头全是冲自己来的。

嘉斐强压心下不适,开口询问:“陆老板可已都算好账了?”

“王爷昨夜睡得可香甜?怎么不见我修文贤弟?”

明明已是快要入冬的天了,陆澜仍悠闲摇着羽扇,眉眼中全是笑意。

问都是明知故问,诚心戏弄调笑罢了,哪里当真在意。

但嘉斐已不愿意再接他的茬了,只淡淡看着他。

陆澜得不着回应,自觉没趣,才终于稍稍收敛起些许谑笑,叹息,“算好归算好,王爷若不答应,都是白算。”

嘉斐皱眉冷道:“什么能应,什么不能,陆老板该是清楚的。”

他态度十分坚决,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陆澜盯住他看了片刻,露出一张怅然的脸。

“既是如此,只要王爷能做主为三娘及寨中众兄弟洗冤免罪,他们自会心甘情愿为王爷驱策,陆澜可以分文不取。”

但此世间哪有当真“分文不取”的买卖。

“那么陆老板你又想要什么呢?”靖王殿下当即追问。

陆澜迎着他审视目光,静默一瞬,“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甄贤——”

“办不到。”嘉斐一口回绝。

陆澜轻笑一声,“王爷别急,且听陆某说完再恼不迟。”

他刻意顿了一顿,确定嘉斐还在听着,便伸出一根手指,“一杯酒。我只要他陪我饮一杯酒。这是他欠我的。总不算过分吧?”

嘉斐眸光微闪,仍是一脸不悦,“他不欠你什么。你今日落得如此田地,怨不着他。”

“这个自然,冤有头,债有主,陆某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陆澜倒是轻松惬意模样,拿羽扇轻拂袍袖上沾染的一点灰尘,笑意愈发深浓。

“但王爷你可曾想过,正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我不怪他,他心里也总是欠着我的。王爷不让他喝这一杯酒,他便要永远惦着我,念着我,隔一阵便想起我,每每想起都郁郁不安,天长日久,时间会冲刷掉我身上的污浊,能留在心里的固然不多,却全是美好相对,自有无限唏嘘。感怀伤情…就算王爷您能忍心,您忍得住气吗?”

他还一脸狎促地睨着靖王殿下。

嘉斐心下顿时一阵瘀塞。

可他无法否认。

陆澜没有一个字不对。

他着实应该允小贤与陆澜做个了断。

原来这姓陆的是这个意思。

可这人,明明是好意,却偏要扮出个坏模样来惹人讨厌,实在是…又何必。

嘉斐忽然觉得莫名感伤。

“小贤还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不如先记下吧。”

他语声不由缓和下来,皱起的眉也渐渐展开来,虽已不再用排斥的眼神看陆澜,却仍不愿松口。

陆澜含笑瞅着他,装若思索。

“到是也有道理。”他拿起面前酒盅摇晃了两下,斟满一碗,递到嘉斐面前,“不若,就由王爷代饮了?”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玉青已几乎要急了。

纵然靖王殿下自己不拿这架子,以玉青的立场也觉着自家的王爷乃是万金之躯,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喝这种来路不明的酒。

何况还是陆澜的酒。这姓陆的说话做事疯疯癫癫的,没个常性,谁知有没有下毒。

玉青当即上前一步,已伸手要去拦了。

可他却听见一声掷地轻呼。

“这碗酒,我喝。”

玉青猛一怔,回头看见甄贤拂袖从门外走进来。

甄公子身形纤瘦,眉眼也生得十分俊秀,性情又谦和温煦,嗓音不高不低,分明是婉约如画的样貌。可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着,此时此刻,玉青看见他走进门来,逆着骄阳投下的白光,竟觉得有一股龙腾云起虎啸生风的英气。

当是谪仙之姿,不似凡间能有。

一瞬间,玉青竟看得痴了,愣神许久才猛醒过来,慌忙用力甩了两下脑袋。

嘉斐也吃了一惊。

靖王殿下自然没想让甄贤此时来这里。否则也不必特意留下恁多卫军盯着了。

可小贤却还是来了。

嘉斐抬眼一瞥跟在甄贤后头那一串面色紧张的脸,一时心中气恼,一时却又感慨。

其实他早该知道,只要小贤自己不愿乖乖留在屋里,这些人当然是拦不住的。

他总忍不住想把小贤关起来,哪儿也不许去,谁也不给瞧见,可几时关得住过。

小贤从来都不是安于躲在他身后等待的那种人。

或许恰是因此,他才愈发想要把他关起来,唯恐哪一天不留神,他便又跑去他掌控不到的地方,没了踪影。

“小贤——”嘉斐才稍稍舒展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他回身一把便将甄贤抓住,不许他再往前去。

但甄贤异常坚决。

“殿下不要拦我了。该我做的事,我得做。”

此情此势,便是陆澜真给他一碗毒酒,他也必须喝下去。况且,他觉得陆澜不至于。

甄贤毅然推了嘉斐两下,挣脱出身。他从陆澜手中接过那满满的酒碗,端在面前,眼底一片赤诚。

“陆兄,我许你的承诺没能信守,着实对你不起。但我没后悔过。”

陆澜闻之莞尔,但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那般神情反叫人愈发唏嘘起来。

甄贤唯有苦笑,眼中不觉水色盈盈。

“你怨我也好,懂我也好,你陷得太深,我救不了,也不能救,所能做的,唯竭力阻止再有人步你的后尘。即便再重来一次,我没得选择,也还是会如此。”

他言罢深吸一口气,将那酒碗送到嘴边。

他其实并没有犹豫。

只是嘉斐快他一招。

甄贤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劈手将酒碗夺了过去。

这便是抢,根本来不及多想。

靖王殿下仰头一饮而尽,当时便捂嘴差点吐出来,竟然连站也站不稳了。

“王爷!”玉青顿时大叫一声,什么也顾不得了,扑身就去扶他。

“殿下!”甄贤回过神来,也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一把将他紧紧抱住了,眼中全是惶恐。

靖王殿下一手仍捂着嘴,咳嗽得肺都要吐出来了,一手撑着地面稳住阵脚,使自己不至于摔得太狼狈,满眼难以置信地瞪着陆澜,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诺大正堂里,就陆澜一个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来。

他笑的按着肚子,前仰后合半晌,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不容易能挤出句囫囵话。

“王爷海量,这碗醋,好喝吗?”

原来那酒盅里盛的根本不是酒,而是烧过的米醋。甄贤一向不太饮酒,也无心仔细分辨。而嘉斐又生怕让甄贤吃了亏,着急去抢那碗“酒”来,根本不及分辨。

从一开始,陆老板便是打算拿这碗醋来挤兑靖王殿下的。甄贤忽然跑来不在预料之中。原本陆澜见他真要喝这碗“酒”,已打算要放弃了。谁知又被嘉斐抢回去,还一口喝得干干净净,倒是殊途同归。

他把这“醋”字说出来,顿时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差没踹地打滚。

那边靖王殿下骤然闷了一碗醋下肚,真被酸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那还有功夫儿管他爱笑不笑。

甄贤愣了好一阵才终于明白过来,简直瞠目结舌,气得头都晕了,一边忙着照看嘉斐,一边哭笑不得瞪住陆澜。

他竟然这样作弄殿下,无论怎么说都太过了。

甄贤可从不知陆老板的报复心原来这么强。

“陆…你——”他本想责怪陆澜两句。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只能沉沉叹一口气。

陆澜倒笑得心满意足,连着眼睛也亮起来。

“你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下的泥,云泥之别,终是道不同。光风霁月的是你,我实在配不上。唯有略尽绵力,祝君得偿所愿,鹏程万里,来日河清海宴,时和岁丰,再为君举酒。”

他深深望住甄贤,语声低柔婉转,似有无限惆怅情深。

甄贤喉头一烫,想要与他说些什么,却终只得沉默以对。

陆澜却似心愿已了,躬身郑重拜了一礼,笑吟吟道:“三娘已在校场点齐了人马,王爷缓过这一口醋劲儿便来领罢。”而后转身再无留恋,洒脱而走。

玉青还气得跳脚,哇哇叫唤着,放话要去把陆澜抓回来按进醋缸里泡到肿。

靖王殿下被强喂了这一碗醋,酸得半晌没能站起身,只能一脸黑气地死死抓着甄贤不放。

甄贤唯恐他伤了胃,忙让卫军们去拿了水和牛乳来,亲手喂他漱口喝了一点,才稍稍安心了些许,却又莫名心酸起来。

本该东南边卫剿的寇,让同样该他们剿的匪揍了,且揍得极凶猛,听说竟还开着船追出去足有二百海里,吓得这一股倭寇十天没敢在近海露面。

这样的打法,和从前狭路相逢顺手杀一拨抢战利品截然不同。

临安卫指挥佥事徐达虎百般纠结地在卫所里转圈,背着手,抓着探马送来的最新信报。

这龙虎寨是近年异军突起的匪寨,一窝亡命之徒,首领听说是金华人士,做矿石买卖。

金华民风彪悍,徐达虎早有耳闻,尤其是开石采矿的,常有私下械斗之事发生,一旦开打非死即残。

龙虎寨的名声也是如此,浙直官军皆不愿意去招惹他们,都是能躲就躲,能绕就绕,随便收一二纳贡银子,只当看不见他们了事。

可这一伙强盗如何突然和倭寇较劲上了?

徐达虎百思不得其解,愁得脸有点绿。

只和倭寇较劲也就罢了,是好事。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这龙虎寨其实是在撵着他的屁股走?

他奉胡都堂调遣,阻拒企图在临安一带上岸的倭寇,然而朝廷的军饷从来没有按时发过,将士们饥一顿饱一顿,饿得腹中空空,怎么和那些如狼似虎的倭寇打?

只能勉强一战。实在打不过了就跑,退守卫所上报军情请求支援便是了。反正这些倭寇图的不过是上岸烧杀抢掠,是不会想不开来进攻卫所的。

既然朝廷不把兄弟们的命当回事,兄弟们又何必枉死为朝廷卖命?

徐达虎一贯都是这么打。

直到十数日前,那帮龙虎寨的匪军忽然在他打算撤退的时候杀出来。

其实也没有多少人,二百步军而已,领头一个小个子,戴一张好凶神恶煞的铜青面,战吼冲天地就杀过来了,配着火铳和刺刀,一路切瓜剁菜地往上冲,根本不要命,见着倭寇就杀,杀不死得全赶下水。

倭寇也精得很,见敌手强悍,便躲回船上在近海以火器攻击。

不料那帮龙虎寨的匪军竟然也有战船,船上还有神机炮,待把倭寇全撵上船之后便开足火力轰杀。

倭寇习惯了东南边卫有一搭无一搭的孱弱反抗,哪想得到会突然遭遇这种按住就往死里打的反扑,更料不到会突然从背后被轰开了花,屁滚尿流逃得飞快。

一开始连徐达虎都吓蒙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反应过来这些匪军是来杀倭寇的,还挺乐见其成,就领着自己的人马且战且走地观望着。

谁知这匪军把倭寇都赶跑以后,扭头就狼突虎奔地冲他来了。

第一天,徐达虎是给撵着屁股吓回卫所的。

明明对方只区区二百人而已,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鬼,然而就是怕得脚软。

那些匪军把他一路撵回卫所,也不干别的,就把从倭寇那里夺回的物资往辕门前一扔,后撤三舍盯着他们。

将士们已经许久难吃上一顿饱饭了,早没了讲究,见状就一拥而出,把那些粮草物资全抢回营中,直接就下锅了。

头一回见这种阵仗,徐达虎看在眼里,心在流血,又羞又气,觉得自己这个主将就是个大窝囊废,竟然还需要受匪盗的接济,恨不得拔剑自刎。剑才刚拔出来,闻见锅里飘出来的米香肉香,实在忍不得,就把骨气一扔跟大家伙一起吃饭去了。

就算死,做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好。

然而接连三役,都是如此,徐达虎这心里就跟长了毛一样。

这帮匪人好好的突然不去走自己的矿石了,跑来撵着他做什么?

尤其这倭寇暂时也都打跑了,他们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这样天天在他的卫所附近转悠?

难道就为了特意来日行一善给他们送吃的?!

徐达虎左想右想,实在想不明白,又忍不住,终于在龙虎寨的人又来扔粮草的时候,领着几个人冲出去大吼了一嗓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边戴着鬼脸的小个子根本看不出来神情,也跟他对着大吼一嗓子:“我们王爷请徐将军,有要事相商。”

“王爷?什么王爷?”徐达虎还懵了一瞬,完全没有会过意来。

对面似乎也并不比他明白多少,没法解释,也懒得解释,就颇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王爷就是王爷,有什么什么的。都吃了十几天我的米了,你敢不敢跟我走?”

似乎是知道卫所里的军马都已被杀的剩不下几匹了,那人还特意牵了一匹好马来。

顿时徐达虎羞得老脸一红。

也是,都吃了十几天人家送来的粮了,竟然连人家到底是谁想要干啥也不知道…想他可是堂堂的正四品武将,也是指挥一方卫所的军人,怎么这么鸟为食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