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仍然是锐气有余稳妥不足的。

否则,此时的殿下就不该着急去碰织造局与司礼监这颗大石头。

再然后,靖王殿下成了这个新走马上任的大都督,奉皇命南下,却并没有来见他,也没有召见他,既不向他传达圣意,也不和他讨要兵权,而是倏地一下从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且一消失便是月余。待再出现已赫然拉扯起一支足有五千人的龙虎之军,一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以气吞万里之势把沿海流窜的倭寇尽数往南撵。

甚至连东南前线诸卫,也被收得服服帖帖,实实在在从口服到心服。

胡敬诚终于渐渐有点明白了。

是他错了。

是他以小人之心,小瞧了这位靖王殿下。

靖王嘉斐正在做的事,是兵谏。

并非以皇子亲王之身对浙直总督,而是以一个军中后辈的立场向他这个战绩疲软的“老将”发出了诘难。

第88章 二十九、定山河(4)

这是天生的王者,纵然剑走偏锋,却叫人不得不叹服。

靖王嘉斐当真是当今几位皇子中最肖似圣上的一位。来日肃清阉党,杀陈世钦,非靖王殿下不可为。

胡敬诚自认不是一个刚直不谙世故的人,疆场厮杀多年,宦海沉浮一生,所倚仗最多的,还是步履薄冰谨小慎微的圆滑。

浙直官员压榨百姓贪没公帑,司礼监织造局只手遮天通倭敛财,身为一方总督,他又岂能不知?

他只是不管罢了。

他也管不了。

卢世全是宫中放在江南的大太监,有见官大三级之特权,而浙直两省的三品往上官员也尽数是陈党。就算他想管,又能如何管?

挡人财路的事,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他胡敬诚之所以还能勉强苦撑着在东南与这些总也杀不完的倭寇缠斗了八年,除了圣恩眷顾之外,恰是因为他懂得睁一眼闭一眼不妨碍大人们的好事。否则他只怕早就因为督战不力或是别的什么罪名掉了脑袋。

虽不结党,亦不表态,只要不涉及生死,便不得罪一个人,这是胡敬诚的处世之道。

但如今,恐怕正是生死关头。

皇帝陛下至今没有立定储君,无论如今民心所望的靖王殿下,还是陈世钦想要力推的昭王殿下,都是大有可能。

胡敬诚暗自揣测,圣上心中所想的始终是靖王殿下。

且不提两位皇子的资质相差甚远,单说一则,皇帝陛下对而今尚存的这几个儿子,虽不见得各个都一般疼爱,却必是绝不愿再折损了任何一个的。

尤其是靖王与昭王这二位殿下。

倘若不幸,当真让陈世钦扶了昭王上位,且不说新君仁弱要彻底沦为宦官的傀儡,三年以内,靖王嘉斐不死必反。到那时候,血雨腥风在所难免,朝中只怕无人能够应对,兄弟二人更是无法保全必有死伤。

唯一能够根除阉患、保全圣上诸子的办法,只有使靖王殿下平稳登基,掌握天下大权。

这当然是陈世钦最不愿看见的结果。

为图自保,阉党必定穷尽手段要将靖王嘉斐永远留在东南。

尤其是,这些宦官只怕会千方百计地想要把他拖下水。

大战已然一触即发。

无论前线,或是朝中。

那么他胡敬诚又该站在什么位置呢?

这一回,他怕是很难两不得罪了。

如今,靖王殿下的龙虎军眼看已要推进到眼前。以战术论,接下来当是一次夹击围剿之战,即便不能全歼,至少也要将残余倭寇收拾个七七八八。

但联合作战的军报至今也没有送到面前他这个浙直总督的案上来。

靖王殿下是在等他主动上门拜谒。

那么此时此刻,他究竟该不该主动上门去会一会这位靖王殿下?

他与靖王毕竟从无往来,彼此未曾取信。如若是他会错意呢?如若从一开始靖王嘉斐便为想过要与他合作呢?就像直接略过甘庭玉一样,靖王殿下也只不过是略过他以待秋后算账呢?

胡敬诚实在不敢冒险。

何况大将不可擅离中军…

胡敬诚思前想后,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将都指挥使郭鑫唤来,命之务必火速亲自送到靖王嘉斐本人的手中。

第89章 二十九、定山河(5)

东南气候湿热,让习惯了北方干爽的甄贤常常有种喘不上气的眩晕感。

胸闷。

接连两日,他总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咳嗽时嗓子里还有一股腥甜。

也许是气候的原因,让伤势又有些反复。

但甄贤没打算对谁说。

自从临安一路南下,殿下整日忙于战事,已经许久没能整宿安睡了,实在没有必要再为一己之私让殿下多添烦忧。

补给东南诸卫军资所用的钱财,大一部分是靖王府上出的。

只有甩脱向国库要钱的困窘,才能甩脱那些拼命拖后腿的鬼手,彻底释放前线将士的战力。

消息传回京中,崔夫人便率先将日常使用的首饰和往年存积下来的奉银全都拿了出来,又清点了王府中可以通兑的金银玉器,尽数折成粮草与现银押送前线。

整个靖王府上下,但凡能动用的钱以及能变现的物已尽数全捐出来了。还有些许不够的,则是陆澜从多年另置的金库里拿出来的。

锦衣卫奉命抄了陆家,其实只抄到一具空壳,除却往年孝敬给织造局和逐级官员的,余下的也早被陆老板防患于未然地转移别处了,而今他竟肯捐出来供给军需,着实还让甄贤诧异了一阵。

但即便如此,也只能一个子掰开成几个来使。

将士们需要吃饭,伤员需要药材救治,武器火器需要补给,军饷的发放,烈属的抚恤…巨细无遗,终究全都要着落在一个钱字上头。

为了这些钱,甄贤整日都在清算账册安排后勤种种的供应周转,也已许久没能合眼了。

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合卷抬头,都能看见靖王殿下坐在沙盘舆图前面,一手握剑,另一手撑着额角,明明困倦得已经睡着了,却又好似随时都会惊醒。

那模样总叫他一阵心疼,想起身为殿下多披一件御寒的外袍,又唯恐惊醒了这难得小憩的人,只好这么呆呆望着,直到那人察觉了他的视线焦灼,抬头转醒,反而百般地哄他赶紧去休息一会儿。

甄贤忽然觉得,他终于有一点能理解父亲当年在户部的时候,每每总对着一摞又一摞厚厚的账册抓狂到几欲吐血,却又始终不能放下,不忍心决绝辞官而走的心情。

这世上有些人和事,到底是没法割舍的,就算当真走得了一时,兜兜转转,也还是会回来,不死不休。

但他的胸闷咳嗽之症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迹象,总是止不住得咳嗽,时不时还会见血。

这绝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只是战事纷乱,实在顾不得太多。

甄贤很怕这伤势被殿下察觉了,要为他担心,于是便天天强忍着,借着彼此都很是忙碌,连见面也少了。

营中军医也都为救治伤员不可开交,甄贤实在不愿多加叨扰,所幸当初离京殿下为他备了不少对症的药材带着,他便自己给自己配一点止咳的药时时含服着。

后来从京中带来的药材也都吃完了,只好请玉青趁着采办军需药材的时候顺便帮他带一点。

玉青非常抗拒,一直念叨着这万一出点什么状况是要被王爷五马分尸还嫌不够解恨的,然而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办。

这一天,又是药材补给的时候。

甄贤原本照常去找玉青取要,才走出营帐,却听见远处一片嘈杂。

只见辕门前,玉青、顾三娘和几个军士一起,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壮汉按在地上,正骂骂咧咧地。

那壮汉穿着一身朱红戎装,胸前的补子上有隐约可见的狮纹,头上的笼巾却已被打掉了,滚在一旁。

这分明是个当朝二品往上的武官,却被一群才征召不久的新兵蛋子打得翻倒在地抱头骂娘,模样何其狼狈。

顾三娘一脸怒容,正指挥兄弟们要把那武官吊起来示众。

而玉青却一手拎着一包药材站在一边,看着热闹咧嘴直乐。

这营中的新兵们除了被逼落草的匪徒之外,便是迫于生计的矿工,还有少数是有血性的农户,但也都是底层平民,认不得一二品大员的服制是情理之中的,可玉青这小子怎么也如此不分轻重?

甄贤顿觉头晕眼黑,连忙赶上前去,问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玉青似没料到甄贤会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连忙站直了手脚,眼中却是狡黠闪烁,赶紧辩解:“这厮骑马闯营,还拿鞭子抽了三娘的脸!”

那顾三娘闻声也颇为愤愤地把脸一别,“甄公子你看!我不过就是拦着他不让他往里闯,他却瞧不起我,不但骂得难听,还动手呢!若是就这么让他白白欺负了,岂不是折了咱们的威名!”

顾三娘生得娇美,脸颊上的肌肤原本白皙嫩滑,而今却已起了一道赤红的血痕。

玉青和顾三娘虽然各有各的莽撞,但并不会虚言诓骗他,何况眼见为实。这找上门来的壮汉的确该是闯了辕门且还先动了手。

甄贤好一阵无语。

浙江地方,二品以上的武官屈指可数。

这人当然不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那恐怕便只能是都指挥使司的人了。

殿下等了这么些日子,始终等不到胡都堂一星半点的消息,而今终于有人来,来的却是浙江都指挥使,这其中的意味就叫人不得不仔细琢磨了。

浙江三司无一例外和陈世钦都是脱不开干系的。

都指挥使郭鑫本人出身五军都督府经历司,当年东厂围剿锦衣卫时也曾卖了不少力气,因此受到赏识,一跃升迁,才得以在浙江出任都指挥使,目的无外乎是拖住胡都堂的后腿,给东南战事搅局。

他来靖王殿下的辕营,是想做什么呢?

倘若是胡都堂将他派来的,胡都堂的用意又是什么?

甄贤心下沉思一瞬,脸上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他也顾不上拿药的事了,就叫玉青先赶紧去通报靖王殿下,而后上前一步,略低头向还歪倒在地的郭鑫行了个礼,问:“敢问尊驾可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郭都司?”

郭鑫还正拼命挣扎,听见总算来了个“有眼色的”,立刻不满地瞪了甄贤一眼,粗声粗气吼道:“知道还不赶紧把老子放开?”

“甄公子你不能就这么放了他!”

见甄贤似乎对这厮恭敬有加的模样,顾三娘和那几个军士都又惊又气,立刻就嚷嚷起来。

甄贤却安抚地看顾三娘一眼,也并未就叫人将郭鑫扶起来松绑。

他只又看了郭鑫一眼,便一脸肃穆地接着开口:

“郭都司好歹也是当朝二品的大将,该当知道纵马擅闯辕营的罪过,按军法当斩立决。身为将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未知郭都司还有什么遗言或是遗愿未了,只要在下做得到,必定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莫说郭鑫本人,便是顾三娘他们也全傻了。

第90章 二十九、定山河(6)

众人虽然义愤这厮闯营打人,却也知道毕竟算是“友军”,并没想过真要弄死他。

而今甄贤一句“斩立决”撂下来,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

顾三娘最先反应过来。

直到甄贤喊出那一声“郭都司”以前,她都从没想过,这个刚狠狠给了她一鞭子的人竟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本人。

那是她的杀父仇人之一,也是害她从此流落山野有家不能回的仇人之一。

当日她闯臬司所见到的四个人里,便是有这个姓郭的在场的,只不过那时混乱之中,她没能看清此人的面目,也不太记得嗓音。但她曾经听见那个姓卢的老太监喊其中一人“郭都司”,既然此人正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那便错不了!

早在心中杀死了千百回的仇人竟然就在眼前,且眼看要被推去刑场斩杀。

这报应来得如此快,反而叫顾三娘一时适应不能,呆愣了好一阵,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甄公子…真,真的要杀他吗?”她踟蹰先问一声,却也没把踩在郭鑫肚子上的脚挪开,一副难以置信,却又唯恐这厮逃走的模样。

那郭鑫猛听见要杀自己,虽然也不太信,却十分震惊,便恶狠狠瞪着甄贤大叫:“你…你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反正杀你的是军法,也不是我。”

甄贤神色镇静从容,眉目间自由一股肃杀之气,并不像是说笑的。

他只淡然又问了一声:“郭都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已是即刻要下令将人压下去的架势。

郭鑫无法自控地猛咽了一口口水,终于不得不信了。虽然他自认不过是入辕门时未曾下马、不过是拿鞭子抽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女人的脸,虽然他连这个眉眼清俊身姿文弱的年轻公子究竟是谁也还不知道,但这位公子说要杀他好像是当真的。

他倒是听说过,靖王殿下这回南下是带着身边人一起来的。那个人的名姓,他从前没有在意过,自然也没记住,本以为不过是个委身侍人的罪臣之后罢了,有什么要紧的,还值得让他这个堂堂的一省都指挥使放在心上?

可如今这个不值一提的罪臣之后开口就要把他“斩立决”了。

一个与靖王殿下关系如此亲近的人要杀他,他这条命还能不能保得住?

有或者,这原本就是王爷的意思?不过是借了另一张嘴说出来罢了?

郭鑫骤然慌起来,急忙扯开嗓子喊道:“我是替胡都堂来送信的!胡都堂写给靖王殿下的亲笔信就在我怀里,只能由我亲手交给王爷!”

按照郭都司的认知,这两句话甩出来,便该有人来给他松绑赔罪将他请进营帐好生奉茶了。

然而甄贤却只多看了郭鑫一眼,脸上表情丝毫也无变化。

“押去刑场,等殿下亲自监斩。”

他向两旁军士如是交待一声,便转而看向了顾三娘。

“三娘去把张二哥也请过来吧。”

顾三娘还愣着,好一会儿猛醒过来,扭身把腿就往营里跑着寻张二去了。

玉青进门来说胡敬诚派来的人被顾三娘他们绑在了辕营门口时,嘉斐正看当日探马回报的军情。

这一股倭寇之所以能够频繁袭扰,是因为占了近海一片岛礁作为据点。温州一役,如果能和胡都堂所部合围夹击夺回这几个岛屿,便可以把倭寇彻底赶回日本国本土去。

他等了这么久,等着胡敬诚来与他商议合围大计,谁知胡敬诚竟然派了这么个家伙来他面前“叫板”。

该说这位胡都堂太机关算尽才好,还是太胆大犯上才好?

胡敬诚这是要借刀杀人。

浙江都司二品以上的武官全是陈世钦的人,而二品往下又由这些人一个提拔一个,把整个东南卫军蛀得筛子一样,八年来给胡敬诚不知道坏了多少事。

但这些人胡敬诚自己一个也不敢杀,也不愿意杀。

所以才送到他这个“靖王殿下”面前来,要看他的反应。

倘若他也不敢杀,那胡敬诚就会继续蛰伏在陈世钦投下的阴影里,不会使出全力配合他剿灭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