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弃三娘和陆澜,是殿下必须做的事。余下所能尽心者,只是如何让这“舍弃”尽量温情一些,不必太过残酷、难看…

他明明十分清楚,心里却还是堵得发慌。

他到底还是太心软了。

或许殿下之所以不将这些关键处告诉他,正是因为看透了他如斯心软。

殿下太知道他下不去手。

甄贤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

他听见陆澜又在耳畔轻笑。

“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定要自己也被烧成了灰,才肯死心。所幸我大约是看不到那一天的惨象了,可以假装你诸事如意宏图得展到底,不必为你唏嘘难过。”

这声音似有怅然,却叫他抑制不住得浑身发抖。

陆澜离去前的侧脸在夜晚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刀削斧凿一般,明暗深刻。

甄贤只能死死咬紧牙关,全进全身气力,把自己藏进火光投下的阴影里。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海边站了多久,回神时眼前已没有顾三娘和陆澜的身影,也再没有扬起的船帆,唯有冷硬海风吹得人肺腑透凉。

嘉斐从身后拥住他,将一件厚披风裹在他身上,低低在他耳边询问:“…那姓陆的又和你胡说什么了?”

甄贤心尖骤然一涩。

有些事情,殿下不与他说,也算不上骗他,反而是殿下的体贴。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非要知道…不如当做不知道的好。

他于是疲倦地垂下眼帘,回身努力扯起唇角,向嘉斐笑了一下,轻声应道:“只是些寻常道别的话罢了。”

但他的脸色太过苍白了,伤病与劳累的累积更让他看起来似纸片一般,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嘉斐盯住他看了好一阵,始终不肯撒开手,就扶着他缓步往回走。

直这么半推半搂着把他送回营房里,按在床榻上靠好,又喂了一杯暖身的热茶,嘉斐犹豫片刻,才试探着缓缓开口。

“张二与我请命,说来日建立卫所,他愿意领着弟兄们为国戍边。我觉得他是个人才,不如荐他做个指挥佥事。你觉得如何?”

这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问话。

“殿下筹谋周到。其实不必问我。”甄贤愣神半晌,觉得自己嗓音沙哑。

也许只是海风吹得太过了。

他听见殿下柔声唤他,“小贤——”欲言又止。

心里似有一根细小却尖锐的针,正不断穿刺琢磨,疼得他止不住得哆嗦。

甄贤无力地长叹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抬起眼,深深看住嘉斐。

“三娘他们…这么走了,就真的没事了么?”

嘉斐沉默良久,未开口先将他拥进怀里,紧紧环起双臂。

“东厂的人不会追到海上去杀她的,冒死追杀这么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头去父皇那儿告我一状‘纵虎归山’呢。或者添油加醋说我治军无方,临战之际还跑了一艘船和几十个逃兵吧。万一再被那些番子察觉了陆澜的身份…你有心替他们担忧,怎么不多心疼心疼我?”

殿下的声音里也有许多委屈,是真真切切的。

甄贤又是好一阵愣神,良久,到底软下身子,仿佛怕冷似的蜷缩进嘉斐怀里。

第99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1)

清宁宫一向是历代储君的居所,因其方位所在,又被称作东宫。只不过今上迟迟未立太子,才空置多年。

而今入主其中的,却是今上的幼子,昭王嘉绶。

贤妃刘氏病故次日,皇帝未朝,命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世钦上殿代为宣诏,赐昭王嘉绶暂居清宁宫,以便随侍君父与嫡母。

诏命即出,满朝震动。

圣体欠安不朝,昭王赐居清宁宫,这是要变天的先兆。

而此时的靖王嘉斐却还在海疆清剿倭寇,除非即刻扔下东南诸事不管,否则一时半会儿很难赶回北京。

可若此时靖王嘉斐不回北京,只怕将来便是木已成舟,即便侥幸不死,今生今世都很难再有机会回来了。

一时之间,从前向着靖王殿下的,或焦急愤懑,或惶惶不安。身为靖王嘉斐的老师,又是内阁首辅,曹阁老府上的门槛已然快被踏破了。

但始终见不到人。

曹阁老,诸位阁臣,连同万贵妃之父工部尚书万梁,全在安康郡王嘉钰的郡王府里,已然一天两夜没有合眼。而东厂以“护卫”为名的搜查才刚结束未久。

竟敢公然上郡王府追查崔夫人和小世子的下落,陈世钦扶立昭王之意已算是彻底摆明毫无顾忌。

圣上所谓“龙体欠奉”还未知真假,昭王嘉绶身在东宫实则形同圈禁,而众位阁臣竟然全被拦在宫墙之外,真可谓山雨欲来。

众臣之意,应该立刻传信东南,请靖王殿下赶回北京。

如今靖王殿下已经肃整了浙江都司,剿倭之事可以交给胡敬诚收尾。毕竟比起区区倭寇,大位更迭才是头等的大事。

但久久没有得到曹阁老的表态。

曹慜行动时略佝偻着背,已现出许多老态,但面相却依然威严肃穆。

他在众臣争议吵闹中清了清嗓子,转脸询问一旁的安康郡王嘉钰。

嘉钰侧身半靠在一张贵妃榻上,裹着张厚绒毯子,怀里抱着个汤婆子,已是一脸十分不适的模样,但眉眼间的神色仍是清冷孤傲的。

他也不太给这些“国之栋梁”面子,就掩着口,皱着眉,嗤笑:“二哥在南直隶有兵有将,回来做什么?造反还是送死?父皇还在呢,你们先慌什么。”真真不掩嘲讽。

这些人想要二哥回来,不是为二哥想,而是怕陈世钦接下来就要弄死他们,想要二哥回来救他们的命。

但二哥若是此时回来,就只能被迫与七郎正面一争。

那便是要逼宫政变了。

杀陈世钦,逼父皇退位,将七郎软禁或放逐…甚至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二哥被人念了恁多年的“玄武门之忧”一朝坐实,这辈子都再洗不掉谋君父害亲弟的恶名。而二哥心里又如何能当真舍得这样对待父皇和小七儿呢?即便他嘴上不说,心里也定要为此伤怀懊恼一世。

这一件事,不是做不到,只是代价太大,伤筋动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走。

何况,父皇也不是个死人。

以父皇的性情和手腕,是不会轻易让陈世钦得逞的,如今看似受制,多半是蛰伏,以此安抚那老阉狗。

父皇心里,一定还是想着二哥的。

二哥的上策,非但不是舍弃父皇,相反是要设法为父皇解围。

而今能解京中之困者唯东南尔。

倘若二哥真如这群懦弱文臣之言弃东南而还京,那才是舍利剑而取鸩酒,大错特错。

“父皇的诏命自然会通传到南直隶,各位大人的公文往来仍照旧就是了。这种时候,不必要多有私下书信往来,以免被人捉住把柄,大做文章。二哥那边,我自会去信细说。”

嘉钰说了一会儿话,便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此时身边也没有婢女侍人伺候,便只能自己伸手去摸茶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又嫌冷地放下了,不痛快地拧着眉。

这一番话,众臣闻之反应各异,倒是颇得曹慜的心意。

曹阁老当即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又开口:“圣上的龙体与昭王殿下在东宫的情形——”

嘉钰早有预料,摆摆手道:“我已派了人进宫去,再等等就该回来了。大人们操劳多时,不如先去用些茶和点心。招待不敢说,一点水食,我这里还是有的。我也乏了,想先歇一会儿。”

他大概是当真累得厉害,脸上浮现出厌倦不耐之色,不等众人退出屋外,已闭上眼。他外祖父万梁巴巴等着人都走光了,想上前和他多说两句悄悄话,他也没搭理,竟当真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一时竟然作起梦来。

梦境里的他站在一片皑皑雪原之上,放眼望去,银装素裹。扑面吹来的风冷极了,他不由自主瑟缩起身子抱住双臂,在雪地里茫然走着,转过一片霜雪满枝头的梅林,忽地有了熟悉人影。

他看见二哥就站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他。

他眼前一亮,就想快步奔过去。

可他却又见二哥略侧过身,这才发现,原来二哥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那自然是甄贤了。

视线骤然一阵模糊,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下意识便缩回身子,躲在一株梅花树下。

他也听不太清楚二哥和甄贤在说什么,只听见那两人时而低语轻笑,时而又似有争吵,但无论如何总是十分亲近的模样。

心底猛然一阵酸涩刺痛。

他觉得可笑极了。

他有什么好躲的呢?他又凭什么要躲起来?

莫非只因为是在梦里,就胆怯了,暴露了坚硬麟刺之下小心埋藏的软弱…

那怎么行?

他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他这样的人,倘若没了甲胄与尖刺,怕是只能默默冻毙于风雪,连个收尸的都难有了。

双脚在雪地里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心里却似有一团火愈燃愈烈,烧得他心尖焦痛。

他猛然站起身,迈开步子走上前去,几乎要跑起来。

可他却骤然怔住了。

眼前早已没有二哥的踪影。

只有甄贤。

他看见甄贤一个人靠在一株梅花树下,闭着眼,睡着了似的。

可这人一手弯在胸前,将一本书捧在怀里,另一只手却垂在雪地里,掌心还攥着一块剔透翡玉。被风拂落的梅花坠在这单薄的身子上,就像血一样,鲜红刺目。

那卷书已经极旧了,书页泛着黄色,却珍藏得很好,在这大雪之中,甚至连半片雪花也不曾沾染。

而那块翡玉,他是认得的。

那是二哥的东西。

心里遽尔一紧。

他忽然有点着慌,下意识俯身想将这人唤醒。

但甄贤却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倏地睁开眼,定定望住了他。

那眼神竟似当真穿透了万水千山,堪堪望进了他的心底。

嘉钰惊得大叫一声,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从梦中醒过来。

第100章 三十一、东宫之变(2)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连贴身的小衣也全湿透了,冰凉地黏在身上。

嘉钰极为不爽地抬手抹开额前沾湿的碎发,看见迎上前来的萧蘅芜。

“回来了为何不叫醒我?”嘉钰沉着脸斥了一声。

萧蘅芜尴尬低垂眉眼,“我见殿下难得安睡片刻——”

若真是安睡倒好了。

嘉钰不悦轻哼一声,重又靠回榻上,半闭着眼低低问:“情形如何?”

萧蘅芜却不立刻回答。

她只静了片刻,柔声反问:“殿下是问什么情形?”

嘉钰倏地睁开眼,死死盯住面前的女子。

她也不过就十七八的年纪罢,却已有如斯眼神。

如若换一个人,她也许当真可以得偿所愿罢。

只可惜她找上的偏偏是他。

“萧娘,你过来。”

嘉钰心下冷笑一声,面上却仍冷冷的,就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冲萧蘅芜勾勾手指。

萧蘅芜浑身轻颤,犹豫片刻,仍是倾身向他靠上去,才到近前便被他一把抓住按在榻上。

“你以为你做出这副模样,我就会物伤其类么?”

他靠近她,几乎与她贴面,眼神却冰锥似的,满是尖刻。

萧蘅芜秫秫如风中落叶,只能竭力咬了咬嘴唇,挤出几不可闻的话语:

“宫中现在为着贤妃薨没,才使得某些人得了借口,有机可乘。如此…殿下只需要为圣上添一件喜事,便可一切揭过了——”

她竟然对他说出这种话来,甚至颤巍巍抬起手,想要抱住他。

嘉钰眸色一震,旋即失笑。

“你觉得我会这样做么?和你?”

他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她,撒手一推,将她独自扔在那贵妃榻上。

萧蘅芜整个人都匍匐着,半晌不能抬起头,唯剩肩头不停颤抖。

“靖王爷做得,殿下为何做不得?”

她忽然嘶声喊出来,竟是双眼赤红,不甘极了。

她反身扑上来,双手抓住他衣袍的下摆,不顾一切地紧紧贴着他,亲吻他腰带上镶嵌的白玉。

玉石冷硬棱角刺痛了她的双唇。她皱起眉,却执意不肯离开。

但嘉钰仍只冷冷俯视她。

“你别会错意。我留着你,是因为我需要一把剑。剑是用来杀敌的。会刺伤主人的剑,没有存在的价值。你若是不愿意,没人逼你。但你若想留下——”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萧娘,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萧蘅芜怔怔仰脸望着他,良久颓然瘫软下去。

嘉钰静静看着那女子失魂落魄的身影。

赫然察觉,他竟然与二哥说出了庶几相似的话语。

难道他在二哥眼中的模样竟也是如此不堪么?如若不是兄弟,不仗着那一点自幼相伴血浓于水的情分,他是不是也会这样被二哥弃如敝履地冷冷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