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宦官的,一旦被圣上舍弃,就连个人也不是了。陈世钦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才竭尽所能要造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圣上’出来。古往今来,他陈世钦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无论成与不成,后世史书上,总有他一笔。而你们这些做外臣的,与我们内官,原本也没有什么差别。终不过是侍人的棋子,用尽了,就是藏弓烹狗。一时荣宠容易,一世荣宠极难。咱家也盼着甄大人沉冤昭雪位极人臣,反正荣华尽处,各有各的漫长凄凉候着。”

他说完便一摆浮尘,竟当真像个修道之人的模样,迈开大步,越过甄贤向前走去。

跟随甄贤而来的,全是靖王身边的卫军,见状上前将之按住。

卢世全仍是哂笑不止,眸中反而精光大盛。

那模样似癫似狂,似嘲弄世人,落在眼中,莫名叫甄贤心惊不已。

更多还是啼笑皆非。

卢公公一番将死“善言”,无外乎是叫他不要得意太早,切莫自以为得了靖王殿下的宠爱,就能一生顺遂恩荣永固。

这样的想法,大抵不止卢世全一人有。

甄贤并不太想去解释,他之所以追随殿下,所为的并非荣华富贵一己功名,而他与殿下之间,也并非如各种私心揣测中那般肮脏苟且。

因为没有意义。

他从未有一日,奢望过旁人能够懂得。

众人眼中所见是党争,谁人得势,谁人落败,只有权力输赢生死胜负,那就让他们如是认为也无所谓。

他并不畏惧在口耳相传之中被描绘成惑主弄权的模样。只要他还活着,还在殿下身边,如斯流言便不会消散沉寂。

他只是有些伤感。

他不过是殿下摆在手边的一株草,是羽翼下的燕子,尚且如此,未知殿下的心中,究竟是如何孤寂寒冷…

或许终此一生,思虑所向,能用之人,皆是不会懂的。就好像陆澜或张二,同样从不曾真正明白过殿下的苦心——也根本不会费劲想要明白,倒不如像三娘那样,什么也不多想就罢了。

但这便是常态。非知众生之恶而不弃者,不能守万民,如若做不到,就不配居于高位。

卢世全之所以会和他说这样的话,无非是嘲讽。

他当然不会为几句冷嘲热讽动摇,给人看了笑话。

可卢世全竟也与他说“沉冤昭雪”。

这四个字,重如千钧,连他自己也未敢深想。

他并不是为了洗冤复仇才回到殿下身边的,更不是在借殿下之力倒陈世钦的台。

他也不知道为何卢世全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甚至拿这四个字来讥讽他。自从回来,这些只言片语就像破碎的冰一般时不时就要冒出来在他心上刺一下,每每让他有种极为危险的预感。

他并非不想知道真相的。但他又害怕至极。

走出道观时,他忽然踉跄了一下。

胸口毫无挣扎的抽痛叫他眼前一黑,咳嗽时才捂住嘴血便顺着指缝涌出来。

身边的卫军见之惶恐,忙上前扶住他。

他咬牙忍了好久,才将那一口腥甜强咽下去,勉强站稳,低声吩咐一句:“不要告诉王爷…”

但那涌出来地血迹太过明显,但凡不是个瞎子也全看见了。

卫军们各个面露难色,都心知这种麻烦事其实是瞒不得的,一旦将来出了什么事,王爷雷霆一怒,他们这些知情不报的全逃不过。

但甄贤却十分坚持,直说:“决战在即了,不要让王爷多担忧分神。”又说待战事结束,他自会和王爷解释,不会叫大家为难的。

他这一向固执地脾气,卫军们早见识过了,也不能拧着来,更害怕激惹了他的伤势,便一个个都顺着他,信誓旦旦地立下保证,哄他先回去好生歇息。

然而“歇息”二字对甄贤而言,大约是真的奢侈。

靖王殿下出手迅捷,先拿下了卢世全,将之就地软禁于那道观之中,对外秘而不宣。紧接着,便将浙江布政使甘庭玉、按察使杭宁远挨个拿下,分别控制在其府邸。三司衙门政事一律由靖王殿下亲自代管。浙直两省其余牵涉未深的官员全部反省自查。

腊月时,东南边军终于打响了清缴倭寇的最后一战,歼敌三千余,并一举追击直捣巢穴,将倭寇于近海岛屿上所建之数十营寨尽数摧毁。

倭寇大败,落水溺毙者无数,残部再无落脚之所,只得向东海外逃窜而走。

据说决战当日,有游离外海的战船前来助战,夹击拦截企图逃走的倭寇舰船,击沉敌舰一艘后,响炮三声致意,而后消失在海平线上。

经此一战,东南倭寇尽灭,海疆靖绥。

捷报传回北京,连同靖王殿下恭请圣上解除海禁准许民间船只出海的奏表一齐呈送御前。

皇帝闻讯大悦,停摆日久的朝议终于重开,因贤妃病逝在郁积京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而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与东南捷报一同呈上御前的,还有浙直两省及江南织造局通倭贪渎案的几卷供词和秘密押解入京的卢世全本人。

只不过皇帝连夜亲自审问了卢世全后,迟迟未下决断,亦未见召靖王殿下还朝的诏命。

靖王嘉斐倒是终于入住了位于应天府的大都督府,还特意召见了应天府尹赵哲,吓得赵大人三天没能睡着觉,想想隔壁甘庭玉还关着不知死活,总有种劫后余生的惶恐。

到大都督府的次日,也不知是因为紧绷多时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还是因为病情的加重终于已到了再也没法瞒下去的地步,甄贤整个人忽然就倒了。

靖王殿下很是震惊,起初觉着毫无征兆,细想处处都是破绽,只恨自己糊涂。

卫军们都不敢冒头去顶这雷,纷纷地佯装不知到底,唯独玉青这帮着卖药又把事儿忘了个干净的逃不掉,果然讨了一顿好打,直在床上从初一趴到十五才能下地。

甄贤这次伤病加重耽搁了治疗,来势很是凶险,又昏昏沉沉躺了许多天才渐渐转好,才稍稍精神一些,便又追着嘉斐问起诸事后续。

靖王殿下心中苦闷难言。

父皇此刻还不会动陈世钦,所要的不过是与陈世钦博弈以达成新的平衡的筹码,再不出几日,应该便会有圣意传来。

只是这圣意,多半是有要让小贤的期待落空的。

于是靖王殿下便只东扯西拉顾左右而言他地哄着甄贤,叫他好吃好睡好生养病。

果不其然,五日以后,京中有圣旨来,言卢世全通倭贪渎之罪查实,已然赐死,甘庭玉、杭宁远等要犯亦判死,其余涉事犯官各有处罚,唯独陈世钦竟又摘得干干净净。

皇帝也未召靖王嘉斐还京,仍命其留守南直隶。而赐居清宁宫的昭王嘉绶亦未见还府,却也未见加封,只是仍留住在东宫之中,就好像已被遗忘了一般,无人提起,也无人敢提。

靖王殿下思前想后,琢磨了许久措辞,才终于小心翼翼将这种种都对甄贤说了,本以为他会怒而上书抗议,或至少生一场闷气。

不料甄贤却只默默听完,一言不发地叹了口气,就如早已猜中了一般,什么也没有说。

第103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1)

冬雪夏蝉,春花秋实,转眼已是靖王嘉斐留驻南直隶的第三个年头。

自从王驾肃整东南,查办了一干罪员,又平倭寇,开海禁,隔一年还接连端了几窝杀人越货的盗匪,以定民生,东南诸事,渐入正轨,农户还其田,渔民扬其帆,商贾往来繁茂。

宫中新派来织造局管事的大太监极年轻,姓张,名思远。

自张太监到任,便颁圣谕先免了江南桑户三年的赋税,织造局也一改旧态,收丝的丝价比普通民商都要高出一些,因为宫中所用,只挑最上等的丝,每年所造之丝织绣品,除上供宫中之外,还有不少富余卖给西洋人,又连年为国库添了不少白花花的银子。

皇帝因此大悦,几番恩赏,江南之地也终于恢复了往昔富庶和乐,一派欣欣向荣。

而此时在靖王殿下于南直隶的府邸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靖王殿下的书斋大门紧闭,内中传来的争吵声却不绝于耳,吓得府中众人都不敢靠近,全远远地躲着。

靖王嘉斐头疼地扶着额角,一脸无可奈何。

“我只是让张思远顺便给你做两身新衣裳啊,你原本就没几件,还都穿了三年了,这…很过分吗?你至于这么凶我?”

“殿下是不认识‘避嫌’两个字么?”对面的甄贤皱着眉,按在桌面上的手指都泛了白,也就是因为修养好,才强忍着没有拍桌子。

靖王殿下哭笑不得,“用料都是父皇去年赐给我的丝绸,只是请织造局的绣工和裁缝帮忙做活,该给的赏钱也都给了,有什么好‘避嫌’的?”

他竟然还问有什么好避嫌的。只他这短短一句话,要挑刺都不知道能挑出多少来。

甄贤气得发抖,看都不想再看嘉斐,就别开脸死死盯着窗角。

窗棂上的雕花是麒麟兽,好似正歪着脑袋看笑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甄贤盯了一会儿,觉得别扭极了,便又把脑袋扭向另一边。

这模样险些要让靖王殿下笑出声来。

这三年在南直隶,小贤的身子总算是养得好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常常疲劳呕血,也结实了许多,见了血色,不那么清瘦苍白得厉害了。

可人养得好了,脾气也愈发见长,事事多管着他不说,连教训他的声音都越来越大。

这可真是忧喜参半。

喜的自然是小贤的伤势总算没什么大碍了,可他好歹也是堂堂的一个王爷,总这么被训得还不上嘴,面子往那儿搁?

嗯,也就只能比父皇当年被追着骂到爬树好那么一点了吧。

靖王殿下心里十分想笑,但又怕真笑出来要被骂得更凶,便赶紧做出个委屈模样凑上去,软声哀求:“两身常服而已…之前为了打倭寇,我王府上都快掏空了,就做两身衣裳,不至于罪大恶极到要被揪住不放吧?”

他是拿捏准了甄贤一向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果然甄贤就瞧不得靖王爷这做低伏小的委屈模样,“气焰”立刻就熄了,整个人都跟被浇灭了似的,连眸子里都泛着粼粼水光。

他重重叹了口气,仍是皱着眉念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殿下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殿下,就等着抓殿下的错处。”

嘉斐便听着连连点头,只当是认错,直等他念完了,伸手将他拽到怀里。

“反正都已经做了,既不能扔了,也不能赏人,你就勉为其难穿穿,也好让我瞧瞧…我可想瞧一瞧你穿上是什么模样了,一定好看。”

他低头继续软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不是讲理了。

甄贤顿时脸上一红。

殿下近来是愈发知道怎么对付他了,每每就这么堵他的嘴,若是再任着他殿下说下去,还不知要继续说出什么没羞没臊没脸没皮的鬼话来。

甄贤既不想让靖王殿下继续“胡说”下去,挣扎了两下也挣不开,只得放弃地叹了口气。

“不年不节的,做什么新衣裳。殿下不要再——”

他话还没说完。

嘉斐双臂一收,愈发将他搂得紧了。

“可我就是想把好的都给你。”

第104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2)

这一句发自本心,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这哪里还是在好好说事,分明已是毫无遮掩的情话。

甄贤怔神一瞬,反应过来,脸红得都快要烧透了,不由当即低呼一声:“请殿下放开我。”

他语声里已见了嗔怒之意。

嘉斐慌忙松开手,却又怕他生气要转身跑了,便不敢撤得太远,反而用身子把他堵在书桌前。

方才那句话,靖王殿下原本没打算这会儿说出来,怪只怪小贤脸红起来的模样羞涩可爱,看得他一时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他让人给甄贤做这两身常服,本是想讨个好,也并非是不知道小贤不喜铺张奢华,尤其是在意他的言行务必谨慎,实在是看甄贤那几身衣裳都旧了,再不添置两身,不像个模样。

寻常士族谁平日里没有几箱常服换着穿,若是王公贵胄,一天换个三四身也是常事。就算是小贤的父亲那样勤俭克己之人,想当年还在父皇跟前的时候,怎么也能一天两身一月不重样罢。

嘉斐依稀还记得,比起诸士大夫青睐的程子衣,甄贤的父亲甄蕴礼是更喜欢直身的。父皇很少赏赐他丝绸衣料,每每都是直接赏赐已制成的袍服,同样颜色不同的暗绣、补子就能有四五套,大约是怕这人不肯自己好好去做衣裳,反而要把料子全折了现银又还回国库里去,索性干脆都替他做好了了事…嘉斐从前天天还能在父皇身边见着甄蕴礼的时候,也没见甄蕴礼早晚身上的绣纹重过样。

而今小贤跟着自己,竟然就那么几身道袍翻来覆去地穿了三年,穿得有些边角处都磨褪色了…搞得到似他亏待了小贤一般。

小贤自是节俭,外人却不会如是想,瞧见了若是不骂他这个王爷抠门,只怕便会说甄大人故作姿态装假清高却跌了身份,总归是不好听的。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可不愿意有人说甄贤半个字不好。

未免甄贤介怀,他还特意叮嘱张思远把衣裳做的低调些,也没用多少玉石配饰,更莫说什么金丝银泥。

结果小贤还是生了气。

这么上赶着送个礼却讨了一顿骂,靖王殿下着实有点委屈。

可这礼送得收礼的人不高兴了,倒还真不如不送得好。

嘉斐唯恐甄贤要继续和自己怄气下去,纵然打心底不觉得自己有错,嘴上也还是服软地哄起来:“你别恼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下不为例?”

但他心里有委屈口头不过敷衍,甄贤又如何看不出。

倒也不是非要矫情一两身衣裳的事不可。

甄贤只是觉得尴尬。

自从三年前京中生变,七殿下至今仍被困于东宫受制于阉宦之手;崔夫人和小世子也仍在北疆,虽然有童前带着十几个王府卫军守护,又有苏哥八剌陪伴,但毕竟与“逃亡”无异,怎么和从前在王府安稳太平相比;而四殿下更是撑着病体在京中与那陈世钦直面…只有他,三年安逸,被殿下养得人都胖了一圈。

殿下待他情深义重,他当然知道。但这种时候,要他什么都不想只自顾着安享恩宠,他也实在很难做到。

殿下已这样地哀求哄慰他了,再多说也是讨嫌,反正无论如何说,靖王殿下也不会改。

甄贤不由暗自叹一口气,静了一瞬,把话题岔开来。

“听说胡都堂又上书请辞了,殿下怎么看?”

他虽然不再揪着那两身衣裳了,却又忽然提起胡敬诚这档子事。嘉斐闻之微微一愣,神色不禁微妙。

第105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3)

自从东南告捷,胡敬诚便连番上书,一则告病,二则罪己,表示自己耽于军务而疏忽政事,失察于治下种种,其罪难恕,外加又伤病沉重,既然倭患已平,便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请求父皇准他卸任返乡,安度晚年。

只不过,每一次都被父皇驳回了。

胡敬诚是何等聪明老练之人,知道自己得罪了陈世钦便急流勇退,不愿陷入父皇与阉党的厮杀之中,想抽身求个自保。

父皇不准他走,是还不想放了这么个可以牵制陈世钦的棋子。毕竟胡都堂在浙直八年,听见看见,甚至手中握着的,比起其他人都只会多不会少。

但小贤一定不喜欢胡敬诚这个人。

身为两省总督,为图自保而漠视东南种种乱象多年,即便有再多借口,也是难辞其咎。

为一方官吏,贪污公帑戕害黎民是恶,面对黎民疾苦而不作为同样是恶。

小贤一向敬重勇者和智者。胡敬诚在东南艰苦抗倭八年,原本可以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过于圆滑,玩弄权术重过了履行职责,想在小贤这里讨得个好便很难了。

但三年前肃清东南,胡敬诚非但没有因失职于政而受到责罚,反而因为战功大受褒奖。

对父皇这样的决断,小贤心里一定是不大赞同的,哪怕他不说出来。

可既然都三年了也未曾说过,他此时忽然提起胡敬诚又是想要和他说什么呢?

嘉斐实在不想和甄贤再争吵什么,心里紧张,难免多想,便琢磨着措辞,小心应了一句:“不准他告老还乡的是父皇,又不是我,我能怎么看。”

但躲总是躲不过的。小贤既然提起了话头,若想追问,自然也有千万种办法追问下去。

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主动权握在手中。

嘉斐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轻叹,“你是不是觉得胡敬诚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