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就要到而立之年了,能还和十岁的娃娃一样么。”

他伸手将甄贤环在怀里,倾身听着熟悉心跳。

小贤的身体是温暖的,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忽然失去了母亲,被父亲关在永和宫里,也是同样的温暖,让他从茫然混乱之中喘过一口气来,感觉拥住了活下去的勇气。

“是不是我…真的太贪心?”

他喟然闭起眼,自嘲苦笑。

“老天爷把你还给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是不是该要息心断妄珍惜眼前?”

这原本并不是提问。

他知道他其实根本得不到回答。

他只是任性地埋着脸,觉得自己像个溺水者,一边固执挣扎,一边滑向冰冷深渊下的解脱。

良久,他听见甄贤的声音在万籁俱寂间平静。

“殿下何妄之有?”

那声音不轻不重,低而婉转,却沉着有力,字字有声。

“殿下志之所在,究竟是天下至极的权力,还是福泽于民的能力?”

嘉斐倏地睁开眼。

怎么可能息心呢。

自从当年下定决心时起,从母亲死去时起,或许,是从在此世间发出第一声啼哭时起,早已注定了他的无法解脱。

非生即死,唯有不死不休。

他从未有一刻忘记,他曾立誓要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人有恒业,良善得安乐,更曾宏愿要这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百家复兴,万世太平。

他所想要的,唯有此道才能实现,才得守护,唯有此道,才是他的正道。

既然如此,就算当真入秦,又如何?

秦地之民,也是他的子民,是天下之民。

他知道小贤在看着他。

嘉斐缓缓直起身子。

“我若是去秦地——”

实话说来,他当真无法揣测此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吉是凶。

父皇旨意下得突然,更下得蹊跷,京中只怕有变。

留在京中的弟弟与恩师杳无音讯,流亡北地的幼子与忠信亦不知安否,或许真是死局,再无生机。

他无从知晓,更没有退路,唯有勇往直前。

眸中有一星火光,烈烈渐成燎原之势。

他抬头迎着甄贤目光,却见甄贤唇角轻盈一扬。

“我倒是以为,殿下未必当真就要入秦。”

第109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7)

那神情看来竟似已有成竹在胸。

嘉斐略吃了一惊,想要问他,又觉怎么开口都不妥,一时竟望着他怔住了。

甄贤却径自取了自己傍身的佩剑来。

这把剑还是殿下当年赠他的,陪伴他这许多年,从北方关外到东南海疆,虽只是一柄作为象征的文剑,并不堪大用,却也从未离过身。

而今他当着靖王殿下的面将这剑拔出来。

嘉斐又是一惊,当即一把按住他手,紧张地什么也顾不得了,就问:“小贤你要做什么?”

“我以为圣上让殿下入秦地的意思,是要殿下成‘勤’王事。”甄贤看着他,当即沉声应道,目光转向搁在一旁的那身御赐常服。

他把摆在最面上的那条衣带取过来,仔细摸了摸,就用手中剑沿着窄边的缝线拆开一个小口,毫不意外,从内中取出一条仔细折叠的薄丝巾子来,上头还密密麻麻用朱笔写着字,落了正红的大印。

嘉斐只望了一眼,不用细看内容,也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衣带诏。

父皇竟用这种发自令下了别的旨意,难怪忽然要找借口赐小贤这身衣裳。

可陈世钦最是多疑,这种前人史载的“把戏”如果能逃得过陈公公的法眼?多半也就是仗着御赐之物陈世钦毕竟不敢公然拆毁来查看。外加这方丝巾极为轻薄,缝在衣带之中实在不容易察觉。

但陈世钦一定还是不放心的。不然又何至于亲自跟着张思远南下来传那一道前旨,只怕是已从禁城到南直隶把张思远死死盯了一路,看方才的意思,是还打算要盯着他启程往秦地去才肯罢休。尤其一旦离开了南直隶,多半又难有太平。

“只怕这一举‘勤王’不成,就只能做‘秦王’了。”

嘉斐将那方满是朱红文字的丝巾接过来静静看完,喟然长叹。

他把丝巾仍交还给甄贤收好。

甄贤便将之照样收回那衣带里,抬头看住嘉斐。

“‘勤王’也好,‘秦王’也罢,终要一战见分晓。难道殿下还会怯战不成?”

他的眼神平静坦然,虽如是问,却有无限笃定。

嘉斐不由低软了嗓音,“你知道我的。我只担心——”后半句话,他未能说下去,只抬手轻抚在甄贤锁骨处的旧伤上。

甄贤眸色微微一荡,立刻垂下睫羽。

“昨夜梦见金龙腾于东南方,红光耀日,普照山河,今日便有圣旨到。殿下此去定有上苍庇佑,当可成事。只要殿下平安,甄贤自然平安。”

倘若殿下不测,甄贤纵能苟活,也没什么意思。

他心里从来都是这样想的。但如此不吉利的话,此刻还是不说出口的好。甄贤深深吐息,暗自在袖中握紧了双拳。

圣旨来得突然,前一刻这人分明还在为两身常服念叨个没完,这会儿就冒出这么个梦,想是现诌来哄人的。

更激烈一点的,揣在心里,绝不肯说出来。

可即便不说,靖王殿下又如何不懂。

胸中骤然潮涌。嘉斐无言望住甄贤,良久默默倾身将人拥入怀里。

第110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1)

江南织造局的人前阵子回京谒见天子,耽搁了一阵才走,如若没记错的话,是当年在苏州打过那么一点交道的内官,姓张名思远的,而今大约能算是二哥的人。

嘉钰觉得蹊跷。

三年前父皇杀了卢世全几人后便立即收手,不但将二哥仍留在南直隶,七郎也并未能离开东宫返回昭王府。陈世钦虽暂时失去了对浙直两省的控制,却仍将七郎捏在手中。

而远走北疆的崔莹和小世子也一直没有回来。

这母子俩的下落,许多人并不知道,许多人未必不知,但没有人会轻易纠缠。

新的平衡一旦达成,谁也不会再妄动一子。

居庸关外从来不是陈世钦的地盘。

至于父皇,则大约是在等。

一晃三年,东南有胡敬诚,北边有白皓仁,对二哥未必有多么忠心,但识得厉害。而京中,还有他的舅父万恕有。

一向忌讳外戚的父皇独独把舅父放在京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这么多年,并非因为对母亲万贵妃和万家如何宠信。

父皇信的,是他这个儿子。

嘉钰始终觉得,直至此刻,父皇心里也仍是向着二哥的,否则不必如此煞费苦心。

如今情势,乍看之下,七郎入主东宫,二哥却远在江南,实则内外军权都已为二哥谋。

二哥还朝,是迟早的事。

所欠缺者,除了契机,大约便只有一处关键——锦衣卫。

二哥旧时在锦衣卫中攒下的好人缘另当别论,今时锦衣卫实在司礼监与东厂之下,一位指挥使两位同知皆已是司礼监的人,余下那些下级军官纵然心里向着二哥,当年在诏狱照顾一二算不得什么,真要起事,又另当别论。

锦衣卫中,没有能为二哥杀伐决断振臂一呼的主事人。

而恰是这一点疏漏,就有可能招致满盘皆输。

嘉钰原本以为父皇会把张思远放在这个要害处。

但张思远却去了织造局。

江南织造局当然也是父皇的命门,更是二哥坐稳东南的关键。

可京中的这个死穴又该怎么办才好?

嘉钰想来想去,想不出还有何人值此倚信,更猜不透父皇的心思,纵然心焦如焚也没有办法。

他三年没见着二哥的面了,连那人如今到底好不好、胖了还是瘦了也不知道,只能透过寥寥公函书信的只言片语拼命猜测。为免落人口实,二哥这三年与他通信极少。他每每捏着一张信笺翻来覆去地看,直快要把纸也看烧出几个大窟窿来,就像他心里的窟窿一样。

他也几乎见不着父皇。

父皇不召见他,只叫他的母亲万贵妃每日侍奉御前。

但他入不了禁城,也不能见母亲,只能让萧蘅芜以内妇的身份在宫中行走,传递一点消息。

三年了,萧娘在他身边言听计从低眉顺服,仿佛真受了教训,更是真把他当作救命的恩人侍奉。但他心里始终有芥蒂。

难以释怀。

他见过这个女人獠牙毕露的模样,也见过她谋算使计的模样。她曾经为他所用,亦曾经化作对头刺来的尖刀。

又或者,他只是发自内心地无法忘怀,在他曾经的决断中,他已经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这个女人。他虽然并不曾亲手杀死她,或下令谁人追杀于她和她的家人,但在他原本的取舍之中,她也并不太有希望活着。

只是她固执不肯死去,顽强地从绝境之中回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办法对这样的萧蘅芜深信不疑,却非信她不可。因为他需要她。他别无选择。

许多个瞬间,嘉钰都会忍不住唏嘘。也许萧娘之于他,当真便如同他之于二哥。

一往情深也罢,求之不得也罢,有利可图也罢。

但二哥待他每一分的好,或叫他痛不欲生,或欲罢不能,总还是好的。

他却从未有一刻待萧娘“好”过。

可恰恰是这样一个萧蘅芜,刺一样揉在眼睛里,扎在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甚至嘲弄他:

二哥不肯与他的,始终是他罪无可恕的妄念。而二哥所能做到的,他从来都做不到。

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立场怨怪二哥。

自从二哥走后,京中已然三冬未雪。

嘉钰深深盯着窗外萧瑟庭院,心中骤然又是一阵焦躁狂涌。

他听见萧蘅芜端着汤药走近前来的声响。

这三年来,他的饮食汤药一直是萧蘅芜亲手操持,若她当真存了害他的心思,他此刻应该已无生路了。

嘉钰疲倦地闭起眼,忍住一声叹息,听见年轻女子的声音在近处轻柔响起。

“圣上近日似乎龙体抱恙,娘娘在驾前侍奉,日夜担忧,难以安睡。”

萧蘅芜双手端一只银汤碗递到他面前。

三年光阴,她学得飞快,变得飞快,早已完全不见当年那个小绣娘的影子。唯独不变的,是那股子一望可知的狠劲。她依旧是个野兽一样的姑娘。嘉钰缓缓睁眼一瞥,便能看见她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金镯子和嵌着大颗红玛瑙的戒指。

每日不断的汤药仍旧苦得发涩。

嘉钰只喝了两口就坚决不肯再喝了,皱眉拿丝巾子捂着嘴,低声问:“母亲有没有说过关于张思远的事?他为什么迟了几日离京?”

萧蘅芜手上一顿,收拾碗勺的动作停下来,“听说是圣上赏了什么东西往南直隶,赶制了几日,叫他等着一并带回去。”

“什么东西?赏谁的?”嘉钰立刻警觉起来。

萧蘅芜静了一瞬,将候在门外的几个小婢女唤进来收拾走碗碟,又摆好了蜜饯果盘,待人都走得远了,才肚子垂手站在他身边,“娘娘没有说,大约也不知道。只听说,针工局近日忙碌得很,确是赶制了些东西,但并不是给宫里的。”

她一边缓声说着,一边转身取过一张小毯,轻轻盖在嘉钰身上,似怕他着了风寒,还仔仔细细替他扎好角落处。

“圣体违和多日,宫里头人心浮动的,娘娘近来劳累厌食,命人去跟酒醋面局拿些甜醋、果子酱来用,竟然拿了两个时辰也拿不到,那些个内官也不知道怎么了,愈发得蹬鼻子上脸。”

皇帝受制于阉党,身在皇城却处处掣肘,尤其东边的太子宫里还“圈”着位皇子,弄不好便是将来的天子…这宫里的大戏可不是近几日才上演的。

但内官们拿一点酱啊醋的小事为难妃主,倒是很新鲜。

陈世钦虽然恶名在外,其实并不是飞扬跋扈的人,之所以能得势多年不倒,其中一个要因便是他始终做事体面,哪怕是死斗,也得有个能上台面的讲究。恶奴背主仗势欺人的丑事,在陈督主手下是绝不能容的,至少不能在“九千岁”的眼皮子底下。

而今区区几个酒醋面局的小内官就胆敢让他的母亲、父皇的贵妃枯等两个时辰。倒真是狗胆包天了。

究竟是父皇当真已日薄西山,还是陈督主忽然转了性子瞎了眼?

嘉钰心下奇怪,唇角却扯起一抹冷笑。

那笑容看得萧蘅芜战战兢兢,也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在想些什么,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只能尴尬愣了片刻,柔声软语接道:

“听说殿下近来咳嗽得又厉害了,娘娘特意亲手做了个香囊,里头装了草药,让我带回来交给殿下。殿下记得佩在身边,里头的草药要每日添换——”

她说着取出一只精巧香囊,恭敬递给嘉钰。

香囊这种东西,他要多少有多少,光母亲从前给他做的就不知有多少只,身边常佩着的一只,还是早年二哥命人替他做的,是他心爱之物,一向不离身,这些萧蘅芜也该是知道的。既然如此,不过又是一只香囊罢了,有什么好这么郑重其事的?

嘉钰侧目静了一瞬,还是伸手把那香囊接过来,揣进怀里。

“叫人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他站起身,就把那块毯子斗篷一样披在身上。

“殿下这会儿要去哪里?”萧蘅芜吃了一惊,似想要追他去,才迈出一步又怯怯站住了。

“你别管。”

嘉钰下意识斥一声,余光却瞥见那一脸焦急忧色,顿时冷硬嗓音也不由软了几分。

“…你若是想跟着,就跟我一起来。带上些新鲜的肉脯和糕点,再带些散碎银两,一会儿有用。”

他竟站下来,仿佛是在原地等着。

萧蘅芜双眸一亮,喜色顿时爬上眉梢,忙不迭就去张罗他要的那些东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