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已经撞上了,也就只能撞上了。

他看见陈世钦从车上下来,还有模有样地摸了摸鬓角,将原本已然一丝不苟的银发抹得愈发服帖,而后向身边的一个金带白靴的内官低语低语一句。

那内官点头会意,上前一言不发已拔出腰间佩刀,将方才那几个与嘉钰起了冲突的东厂番役挨个斩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竟连眼神也没抖一下。

嘉钰几乎要把嘴唇咬得出血,下意识俯身抱住黄龙。

活人的脖子被砍断时喷涌而出的热血眨眼已涂了满地,好像翻倒了染料缸子。

陈世钦让两个小宦官扶着,踮脚绕开地上那些血渍,仿佛惋惜般“啧啧”摇头一叹,而后十分恭敬地向嘉钰躬身行礼。

“老奴奉旨出京才不过这么几天,就出了这种乱子,实在是老奴治下不严的过错。可见‘打狗须得看主人’那是对待别人的狗,自己的狗若是不管教好了,迟早要乱咬人。老奴的狗,老奴已教训过了。殿下的这只狗——”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黄龙,唇角扯起的弧线冰冷。

“或者,这原不是殿下的狗,那就只好先找它的主人出来,再让主人家领回去好好训诫吧。”

嘉钰直觉得自己满嘴都是血腥味,却仍固执地拼命将黄龙护在怀里,不肯放开手。

这狗是靖王殿下的,其实各自都心知肚明。

陈公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已杀了闹事的人,只要再杀了咬人的狗,别让他面子上太说不过去,这事就到此为止,否则一旦深究,势必牵扯出别的来。

换言之,不杀狗,便是要多杀些人了。

偏偏四殿下一副不肯舍了这狗的架势。

僵持下去,先不提会不会牵连到靖王嘉斐身上的事,吃亏的总还是四殿下自己。毕竟事情是四殿下闹出来的,人家靖王殿下可是都不在京城里,“私行出城”,“纵犬过市”,这里头的说道可就太多了,何况东厂这边已经死了人,这事就算四殿下再有理,也是没理。

万恕有在一旁急得跺脚,心里又恨又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外甥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里那么聪敏剔透的一个人,偏偏为了一只狗轴上了。

不过是一只狗而已啊。

“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四殿下请开!”他虎着脸就命麾下去把嘉钰和黄龙分开。

这条大黄狗厉害得很,看这一地血肉也知道。

众卫军一脸难色,既不敢靠近黄龙,也不敢得罪了安康郡王殿下,但又不能违抗将领,磨蹭半晌,到底还是苦着脸一拥而上,三四个军汉手脚并用地按住黄龙,另两个架住嘉钰拖到一边。

嘉钰根本无力反抗,挣扎也毫无用处,情急之下,竟哭喊出声来。

“舅舅!不要!别杀黄龙!”

卫军们哪里真敢杀王爷的爱犬,踟蹰间,又被黄龙挣脱了,吓得缩回来,只能持械围成一圈堵住去路不让狗跑了。

陈世钦就在一边冷眼看着,曼声问:“这狗如此凶残,怕是哪里来的野兽,万指挥使可需要帮手么?”

堂堂的京卫指挥使,不但放了一只“野狗”在京中咬伤东厂的人,还连一条狗都拿不住,这大帽子扣下来,两位殿下姑且不提,他万恕有就要先被压死。陈世钦恨他占着京卫指挥使的位置已久了,正愁没有借口弹劾,一旦逮住机会先把他拽下马,当年一夕满门下狱的甄氏便是他万氏的明日,连同宫里的妹妹和眼前的外甥一个也别想落得好下场。至于还不知道在哪儿的靖王殿下,恐怕这辈子也别想再能踏进顺天府地界一步。

万恕有无可奈何,眼看嘉钰伤心哭喊也没有办法,硬着心肠拉开弓箭大喝一声对准了黄龙。

黄龙龇牙怒目,不断俯伏扑跳,向着陌生的人群发出愤怒低吼,一次又一次尝试回到嘉钰身边,被卫军们的刀尖刺伤了也不气馁妥协。这气势竟俨然深陷重围仍奋战不倒的勇将,比起在场一众全副披挂却为阉宦驱使来围攻一条忠犬的京卫军,反而更像个铁血铮铮的英雄好汉!

万恕有的手都抖了,竟然不能拉稳弓弦,接连两箭都射偏在地上。

可黄龙毕竟已是一条十岁的老狗,被这许多人围攻始终难以久战,尤其它已受了伤,即便不死在箭下,体力不支死在卫军们刀下也是迟早的事。

嘉钰心都要碎了,视线早被强压在眼眶的泪水模糊得氤氲一片。

他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扭头狠狠一口咬在按住他的卫军手上。

那卫军痛得脸皱成一团,惊慌之下松开手。

嘉钰一瞬得脱,顺势就把那卫军腰间佩刀抽出来。

他双手握着刀,站都不太站得稳了,却还径直往前走,眼中全是激烈眼色。

众人都不知他究竟是要砍谁,吓得一阵混乱。

“殿下!”万恕有更是慌得大喊起来,就要扑身去夺他手中的刀。

嘉钰却踉跄抓着刀在黄龙面前站下来。

刹那眼神交汇,黄龙似乎困惑了一瞬,迷茫地望着他,张嘴大口喘着气,涎液从齿间滴落在地上。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仿佛已有领悟,竟再次端端正正坐下了,迎着嘉钰潮湿目光,神色平静。

嘉钰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

心下一片狂乱,气恼,甚至绝望自厌。

忍不住就想,若换了甄贤,是不是就能有法子保住黄龙?

是不是就算自己拼命,也绝不能叫黄龙枉死?

可他不是甄贤…从来不是,也不能是。

他只能是他自己,做他必须做的决断和舍弃。

“这下真的连你也不该要我了…”

嘉钰喃喃吐出苦涩低语。

黄龙定定望着他,仰天发出狼嚎般的长啸。

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嘉钰用尽全力地举起刀。

可他始终没能落下这一刀去。

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手抖得没有办法。

黄龙就那样静静坐在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清亮异常,没有愤怒,没有胆怯,只有坚定的安详,引颈受戮。

嘉钰却觉得他已经快要崩溃了。

他颓然松开手,看见寒冷刀锋如同白虹只光在他自己的眼前坠落。

有惊呼声在耳畔响起。

一瞬间,四面八方的人都如上涨的潮水般向他涌来,挤压。

乱中,是萧蘅芜劈手接住由他掉下的利刃,毫无犹豫地顺势一击挥出。

这一刀,在一群手足无措的男人们面前,带着女子特有的沉默与狠绝,如同冰雪之华,冷酷而温柔。

刹那万籁俱寂,天地如同静止,唯鲜血飞溅在身上脸上,仍有生命的热度,烈火舔吻,灼痛异常。

“告示净街吧。天子脚下,各家的狗各家自己管好,不要放出来闹事。”

陈世钦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这一地狼藉,仿佛沉痛般喟然长叹,转身返回车中。

车马前行的瞬间,他忽然推开车窗,垂目静静看着嘉钰那辆车的车轮,从交错至远去。

四目相接,几多意味都只化作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

但他什么别的也没有说。

他只对躬身站在一旁的万指挥使说了一句:“把地好好洗干净了。”

躲在车下的苏哥八剌大睁着充血的双眼,还死死咬着犬笛的唇齿已是一片腥烈。

万恕有点头哈腰地应承完了,目送陈世钦的车驾在东厂众人簇拥下消失不见,回身重重叹一口气,就催促:“殿下快回府去罢…”

嘉钰犹愣着,呆磕磕看着地上血泊中已然身首异处的黄龙,似还不能相信,不久前才活蹦乱跳大嚼他扔去的肉脯的黄龙而今已死在了眼前。

他猛地打了个冷战,整个人就软倒下去。

“四殿下!”萧蘅芜慌忙扑身抱住他,唯恐他就要摔在地上。

嘉钰却哆嗦着用力捂住嘴,鲜血全从指缝里淌下来。

第113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4)

万恕有留了六个卫军,再三严令务必将四殿下全须全尾送回郡王府。

他没有见过苏哥八剌,只当她真是个驾车的小仆童,骂骂咧咧地把人从车下拽出来,让她好生驾车不许颠簸着殿下。

苏哥八剌不想被他发现身份,也不反抗,就闷头装作害怕的模样拼命点头。

待回到郡王府,得信赶来的御医已在堂上候着了,看见嘉钰满身满脸都是血的被人从车上架下来,一时也分不清都是哪儿来的血,吓得不轻,忙张罗着让轻些将人抬进去。

整个郡王府的侍人都十分惶恐。

安康郡王的王府自开府至今三年,还没有出过这样的大事。

四殿下深受上恩,虽只是郡王爵,王府规制却处处比照亲王。府中各司属官与仆婢中,女史是万贵妃亲自挑选的心腹,左长史是皇帝赐下的,右长史原是靖王府的人,由靖王爷举荐,上谕特准,连同少数几个早年在靖王府就贴身照顾嘉钰的侍女一起调来随侍四殿下,而承奉司当然少不得司礼监安排的人。皇帝御下一路,万贵妃一路,靖王一路,再加上司礼监的内官们一路,四方势力的人各怀心事,彼此之间互相监视多于倚信,使得不大不小的一座王府竟如荆棘之丛错综复杂。

到了这种时候,忠心的一边为主君担忧焦急,一边就要揣摩是不是对头使坏,异心的更是一边极力撇清唯恐暴露,一边生怕因此遭祸要将责任甩出去。于是眼看要打起来,互相猜疑,各自发难,势同水火,稍有不慎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唯独剩下萧蘅芜一个。

安康郡王府上没有郡王妃,没有能够在这种时候主持大局的女主人。左右长史虽是王府总管一样的存在,毕竟只是五品的属官,对内管事尚可,一旦需要决断,始终撑不住场面。

而萧蘅芜名义上虽是四殿下的姬妾,却与崔莹的情况相差太多——无诰命,无子嗣,更谈不上深受殿下的宠爱或尊敬,既非主人,亦不是仆人。郡王府中众人当然都不将她当作夫人对待,只呼她一声“萧娘子”。尤其从靖王府跟着嘉钰过来的几个侍婢和右长史,因为之前萧蘅芜混入宫中挟持甄贤的事,对萧蘅芜其实成见颇深,好在心肠都不坏,所以不欺负她罢了,但也不太愿意搭理她,只要能躲便躲她远远的。而今见嘉钰才单独带着她出去一回就浑身是血的回来,更是疑心她又做了什么,根本连门也不让她进,就以人多手杂要妨碍御医们诊治为由把她撵到院子里去。

萧蘅芜自己也还是一身一脸的血,孤零零站在院子里,茫然看着来往忙碌的人们一边惊疑一边碰撞推搡,抱团一处又排拒异己,只觉得大乱将至了。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原本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绣娘,三年前在织造局一头撞上四殿下时,她根本没想过这么多,更从没想过,如今她会站在王府里。

但她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的变了。

她从来都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任人摆布,倘若想要反抗,便只能拿命去拼。就好像上一次,她拼命了,却害死了自己唯一剩下的亲人。

四殿下曾经骂过她,既然连死也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原也曾以为,只要她敢拿命去拼,就真的可以无所畏惧,临到头来才发觉,她害怕的其实太多太多。

这世上真有撞不破的墙。

她从山野之间来到天子脚下,夹在这些皇亲国戚达官贵胄之中,就像一粒再卑贱低微不过的尘埃,无论她再如何挣扎,也依然被贱视。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捏死她,视而不见仿佛已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但她却已要被这密不透风的死寂溺毙了。

她看见苏哥八剌躲在远处的假山石后观望事态,看起来真就像个为主君焦心却又不敢靠近的下仆。

她几乎无法思考,想也没想就大步奔过去拖住这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苏哥八剌为难地掰开她的手。

“我还有别的要紧事,不能留在这里。接下来,我得靠自己了。你也只能靠自己了。”

她只能哀哀地望着苏哥八剌,像只陷入泥沼的孤雁。

那眼神太过凄凉,令人不忍。

苏哥八剌犹豫一瞬,轻叹一口气。

“我们草原上的狼群如果失去了头狼,立刻就会有新的头狼站出来,带领族群迁徙狩猎、抵御外敌,否则就算不被其他狼群吞并,也会被夺走领地,惨死于饥寒。失去头狼的狼群就像一盘散沙,是没有办法在草原上生存的。但若一匹狼想要成为新的头狼,它必须要先征服它的族群,证明自己,让狼群相信它有保护部族的能力和率领群狼资格。你们汉人也许有更好听的说法,但我觉得道理是一样的,你一定能懂。”

她说着安抚地反过来轻握了一下萧蘅芜的手。

干燥而温暖的掌心似有柔韧之力。

萧蘅芜呆呆攥着拳,瞳光一涨。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害怕过吗?”

她追着苏哥八剌就要跑开的背影,几乎忍不住要喊起来。

“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努力也不会有回应,怎么拼命也看不见尽头,这种感觉不会让你觉得恐惧吗?”

苏哥八剌站下来,扭头看着她,却忽然笑了。

“我有啊。但我不会允许自己输给‘恐惧’。”

她回身伸手,轻柔地捧住萧蘅芜的脸,用指腹仔仔细细抹去她脸上半干的血渍。

“我还有想要保护的人,怎么能自己先倒下?你也一样。若不竭尽全力地战斗,从前流过的血和泪就全都白费了!你甘心吗?”

坚定话语一字字落在心里,就像她的眼神也望进她心里。

不错,她绝不会甘心的。

这么些年来,山崖也跳过了,追杀也逃过了,闯过禁,拿过刀,甚至还差一点就杀了人…支撑她遍体鳞伤也要咬牙站起来往上爬的,唯“不甘心”三个字。

不甘心任人宰割;

不甘心为人轻贱;

不甘心如草芥蝼蚁,在泥泞中挣扎得狼狈不堪…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地步,又如何能允许自己就这样倒下了?放弃了?

萧蘅芜怔怔抬手,触摸到脸颊残留的体温。

眼前的小公主已经幻影般地消失无踪了。

萧蘅芜愣了好一阵,猛然转过身,飞快向着北边寝殿走回去。

“让我进去。”她在正门前再一次如是要求。

“萧娘子——”侍女们拧眉堵着门,执意不肯挪开半步。

萧蘅芜昂着头,自迈进这郡王府起,头一回真正挺直了腰。

“出事的时候在殿下跟前护着的是我,如果当真‘人多手杂’了,该退下的也是你们。”

她也并未如何大喊大叫,但气势却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侍女们眼中现出震惊的犹豫,扭头望向身后年长些的女史和两位长史。

一丝犹豫松动,萧蘅芜已越过她们。

“别的我不懂,但这三年,侍奉殿下汤药起居的事我也都做过。跟前端碗送水的小事可以让我来,其余要事却还需要人张罗。”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嗓音里的颤抖,尽量让自己能把话说明白些。

“京卫的军爷们都还在门外站着,外间粗使的仆役全在伸着脖子张望,这边煎着药那边已经撞翻了三四盆热水…再这样下去,传到外人那儿还以为咱们郡王府上怎么了呢。殿下只是受了点惊吓才犯了旧疾,咱们不能自己先乱起来,反倒让有歹心的快活了。”

她仿佛又变回了当年在织造局拼死也要向二位殿下进言的那个孤勇少女,却再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小绣娘。至少这三年之中,她也看过,听过。

她努力让自己沉着冷静,描摹着高处模糊的模样,哑声继续开口:

“殿下今日出府还带了一个车夫,给了赏银,放了半日假,这人回来了没有?几时回来的?有没有向别人说起过殿下的行踪?都说给谁知道了?也得有人去查问。殿下身子不好,需要在后苑静养,那些做事不够精细的,还是先去西前厅候着为好,免得忙中出错反而添乱。”

女史和两位长史闻言默然对视,立刻明白了她话中所述的深意。

左长史往长史司,右长史往仪卫司,女史往承奉司,众近身婢女沿路守住寝殿与良医所,亲信侍人与万恕有麾下那几名卫军守住后苑各门,不许随意出入。不到一个时辰,女史与左长史折返,言已查明是那车夫酒后将殿下与萧娘子私行出城之事告诉了一名在府中洗马的下仆,而后又被这下仆上告给了承奉副。现长史司与仪卫司已将王府承奉二人,连同平日曾与之有往来关联的府中属官、仆役尽数禁于西前厅内,由右长史亲自监押,待上奏皇帝以后再奉旨发落。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乱事,从东厂盘查引发的“净街之乱”始,以安康郡王嘉钰的突然犯疾为转折点,留下的看似荒谬无状实则暗流汹涌的冗长回音。

世人只知东厂与四皇子在京畿戒严之时公然冲撞,鲜血透地,京卫指挥使亲自领人盯着刷到深夜才算是洗刷干净。京中为此净街数日,家家闭户,行市关张,百姓不得出行。许多怕事者更是把家中豢养的看门狗连同路过家门的野狗也都一并打杀了,京城大街小巷竟只闻鸡鸣,再无一声犬吠。

而鲜有人知的却是,安康郡王府上悄无声息的关门“肃清”,在四皇子殿下呕血病倒以后,郡王府中分别来自今上、万妃与靖王,且在三年之中各为其主各谋其政彼此提防多于合作的三路人马,竟飞快地拧成了一股,风驰电掣般联手将司礼监至王府承奉司的内官小团伙镇压驱逐。

就好像一个预兆。是久为阉宦所困的诸方势力精诚默契雷霆还击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