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思甚至更加阴暗。他恨不得要把小贤藏起来,藏在除了他以外再没人能看见的地方。相比之下,四郎所为简直再正常不过。

然而四郎有话,却已不肯与他直说了,而是要背着他先斩后奏,再这样拐弯抹角地让他知道。

想来也只有四郎,足够了解他,知道一旦当面说了他必定勃然大怒,必定少不了争吵,却又始终执拗不肯顺他的意。

可为什么偏偏是谢晚知?

虽然这个谢氏女曾助崔莹解围救了太子。可她毕竟是五郎的孀妻。

也许四郎是觉得这层身份恰到好处。

然而他心里只一想,便似蒿草丛生,恨不得一刀刀全割下去。

嘉斐胸中似有激流,竭力克制许久,才稍稍平静下来,面上却愈发阴晴不定。

他让崔莹派女史前去传召,将谢晚知召入后朝面圣。

谢晚知来时深衣素颜,得知始末,只淡淡一笑,“陛下暗中拦截他人私物,可不是君子所为。”

嘉斐唇角几欲抽搐,冷道:“君子坦荡磊落,也不做私下密谋之事。”

谢晚知却反问:“倘若真是密谋,陛下又还怎么会召我来见呢?”

嘉斐当即又问:“你可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谢晚知道:“救人自救。”

嘉斐问:“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谢晚知道:“我又不瞎,自然知道。”

这一句话应得可真是…放眼朝野,除了四郎和小贤,敢这样一句话呛当今天子一脸的可谓绝无仅有。从前曾经有一个,变着法叫他心里不痛快,然后就被他撵到海里去了。

尤其谢晚知是个女子,名分上还是他的弟妻,是传闻中与他作对于是被他狠手杀死的五郎的郡王妃。

嘉斐险些被这一句噎住,缓了好半天才缓过来,脸色更是难看到无法描摹。他再问谢晚知:“既然知道,你怎么还敢?”

谢晚知竟微微扯起唇角,“同样事,陛下做得,他为何做不得?既然如此,我又为何不敢?”

说这话时,她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

一旁俯身的崔莹却是瞬间面色惨白。

这个谢氏女子嘉斐并不熟悉,甚至也没见过几次,只依稀听说过她当年在江左闺中的名声。而今一见,这个女人始终不卑不亢,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是金针一样,密密麻麻刺在他心头。

难怪父皇当年千挑万选,特意选了她做五郎的郡王妃。若五郎当年,懂得一星半点父皇的苦心,都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那么他呢?

他可以冷眼旁观评判当年的五郎,今日的他自己,又如何?

嘉斐觉得有些颓丧,如同吃了败仗,只能疲倦按住额角,“你想要什么?”

谢晚知闻声抬起眼,端端正正看住一脸苦闷阴冷的天子,语声始终淡淡的,却字字烙在心里。

“我身在此地,卷入其中非我所愿,我之所欲又有什么重要呢。倒是陛下之所欲,陛下可是真的都已想明白了?”

嘉斐闻之愕然,一个人静思良久,待回神时已至深夜。他什么也没再多说,把那卷画装回匣子里,叫玉青拿回去转交甄贤,多余的话一字也不许提。

第146章 四十六、天宽地广自逍遥

转眼上元,外朝设宴奉天殿,君臣同乐。

按着前朝规矩,内朝诸命妇也得作游园灯会,宫人们忙碌一年,得一日偷闲,好不喜庆。

但今上内宫只有一位嫔妃,侍奉宫人也远不如前朝之多,又不喜铺张,自从登基,这内苑灯会便没有再办过。

恰逢今年瑞雪,不知哪位神佛改了皇帝陛下的主意,竟特意谕旨准内廷宫人及诸皇室女眷、三品以上外命妇在景山下迎翠殿欢宴,又可往北海边放灯雅会。宫中顿时喜气洋洋,都精神起来,紧锣密鼓地筹备。唯有皇贵妃崔氏一脸的焦色。

灯会当晚,天子从奉天殿归来,携太子殿下、荣王殿下与亲信近臣二三破冰泛舟,赏灯会美景。

太子殿下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内苑灯会,一脸好奇兴奋,扒在窗边东张西望,身边随侍的内官女史紧张得满手汗,眼不错珠地紧紧盯着。

荣王嘉钰在王府闷了许久,难得赏脸前来,却仍是一副兴致缺缺模样,披着厚厚的孔雀绒斗篷,恹恹待在簇拥之中,如同一团冰冷火焰,无法靠近。

太子在舫中远观了一会儿便不满足,渴望都从眼睛里淌出来,再三地央求他的父皇可否允他去看看母亲做的花灯,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上岸玩耍去。

嘉斐竟也答应了。

“二哥今日兴致这么好,怎么自己不上岸去走走?”嘉钰靠在避风处的软垫上,看着小太子带着一串尾巴一样的侍人,欢天喜地跳上岸的背影。

“我不去。我去了,他们全没得玩了。”嘉斐微微扯起唇角,将手放在一只精巧手炉上捂了一会儿,觉着温度合适了,便将那炉子塞进身边的甄贤手里。

嘉钰眼尾飞起,睨着这一点不掩亲昵的小动作,扯了扯唇角,“这有何难?甄大人最有聪明才智。皇上想上岸去走走与众同乐,又不想扰了大家的兴致,叫甄大人给出个主意呗。”

初春浓夜,湖上仍有寒气,甄贤原本也不怎么受得这冷风,正抱着那手炉专心取暖,猛听见这一句,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荣王殿下又在见缝插针地“埋汰”他,不由苦笑。

“陛下若是真想去走走,只需要换身衣裳,与众人一样戴上面具即可,用我出什么主意?”

嘉钰撇撇嘴,“我这倒是有去岁葡萄牙人进献的一对猫眼蝴蝶金面具。可我要不借甄大人的金口,二哥也不会收啊。”

他说着示意身边侍奉的萧蘅芜把东西拿出来。

萧蘅芜应声双手捧着个鎏金匣子呈上来。匣子里果然摆着一对西洋进贡的面具,上头镶嵌着玛瑙石猫眼石,十分精致华美。

嘉斐只随便扫了一眼,便侧身拉着甄贤道:“夜晚风凉,你若是累了,就算了。”

甄贤又是一愣,终于明白这兄弟俩原来是早串通一气的,一唱一和地其实要拐他下船。

可圣上既然都已开了口,又是上元佳节,他总不能拒绝。

甄贤心下哭笑不得,只好跟着嘉斐一起下了船。嘉斐怕他吹风受寒,往他身上加了两层毛皮斗篷也还不放心,又被一旁的嘉钰抢白一通,说“甄大人这是犯了什么错,圣上要热死他还是压死他干脆给个痛快罢,不能这么虐杀忠臣”,惹得玉青等几个御前行走的锦衣卫都要憋不住笑出声来。

待上了岸,夜晚湖风迎面一吹,顿时叫人喝了酒一样,面颊烫呼呼的。

甄贤自己对这内苑灯会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依稀记得少时曾经跟着父亲来过几回。后来有一年,还是跟着嘉斐来的,也是在这北海边上。那时两人都还是孩子,他好奇心更旺盛些,对宫人们挂起的花灯好奇不已,嘉斐却已像个小大人的模样,抓着他的手懂得装作稳重深沉了。

后来,他还记得,嘉斐拉着他去冰上放灯,两个人差点一起掉进冰窟窿里。

那时候的嘉斐,不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他的二殿下…

一点旧时怀念从记忆深处渐渐浮现,甄贤跟着嘉斐缓步走在这山长水绿的皇家园林中,恍惚竟错觉光阴逆流,彼此仍是少年。

他不太记得自己都看见了些什么,或是什么人,眼中所能看见的,只有那个与他十指相扣的人,在灯火辉煌之中愈发夺目。

直到嘉斐指着一盏挂在枝头的灯让他看,他才稍稍醒回神来。

那灯与余众皆不相同,用色典雅素净,透着三分清冷,其上绘着一只白鹤,笔法精妙他是见过的,与几日前玉青拿回给他的那卷画一模一样。

甄贤心中骤然惊诧,却没说什么。

反倒是嘉斐,特意叫人请了这灯的主人来见。

甄贤见了谢晚知,心下愈发惊诧得很,连忙行礼道谢,说起书院转赠的那卷画的事。谢晚知也应对得谦和有礼。

如是两人便难免多说几句。

谢晚知是有才名的女子,言辞大雅,自有风趣。甄贤原本并不健谈,也能与她对谈融洽,更少不了有溢美之句。

嘉斐在一旁默然看着,亏得戴了面具,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表情。

待天角显出白光,灯会也散尽了,诸内外命妇皆随皇贵妃在西岸迎翠殿祈福。嘉斐早已命人将东岸的凝和殿烘得暖了,让太子、嘉钰和甄贤随他一起在殿中小歇。

太子殿下年少,玩闹了大半宿,早就趴在侍奉的内官背上睡着了。反倒是荣王殿下,使起性子来劳动天子亲自哄了半晌才渐渐没了大动静。

嘉斐又守着嘉钰好一会儿,确定人是安稳睡下了,才起身去找甄贤。刚进小阁的门,就见甄贤揣着手炉团在软榻上等他,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唇角隐隐还挂着笑,见嘉斐过来,便起身相应。

因着是过节,嘉斐让跟前侍奉的内官和宫女也都歇息去了。甄贤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替他脱了斗篷和沾染雪水的靴子,又解了厚重外袍,一边与他说起书院那桩“新鲜事”。

“我今日才知道那疏财赠画之人原来是郡王妃。陛下这些年的新策新风,可见成效。”

他说时面带笑意,又夸赞了谢晚知好几句。

嘉斐瞧在眼里,愈发心尖发酸,纵然明知这事其实都是预谋,也还是介意地不行,忍不住嗓音就低沉下来。

“你是喜欢画,还是喜欢作画的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体会嘉钰这些年究竟是什么心情,脸色更是微妙得藏不住了,一片阴云。

这一副浑身是刺的模样叫甄贤好不诧异,完全不知他怎么回事,更觉这一问毫无道理,便只笑了笑,没有应声。

可这算是默认还是怎么回事…?

嘉斐等不到回答,愈发如坐针毡,更是气恼自己这无法自控的小心眼,又冷冷“哼”一声。

“你今天这么开心。”

甄贤惊讶地看着他,错觉这小阁里的酸味都要漫出去了。

“我只是觉得,天子身边有贤德,不为私欲争斗,齐心为君主分忧,是大治之兆,替陛下欢喜。”

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开口解释。

“替我欢喜?”嘉斐愣了一瞬,倏地抬头看着他。

甄贤原本正替他掸斗篷上没落下的冰碴,听见这声手上顿了顿,再开口嗓音已不觉低哑。

“能够与陛下一起漫步游园,得见盛世灯火…也很欢喜。”

他略垂着头,一抹霞红从颈后泄露出来。

嘉斐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两步扑上前来将他紧紧抱住,几乎撞倒面前的衣架子。

“陛下…”甄贤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低喘,也不知是被撞疼了还是想要推拒,又或是什么别的。他扭头看着嘉斐,乌黑双眼沾染晨露,微微张开的双唇是鲜艳欲滴的红。

嘉斐再也忍不下去了,直接将人抱起就放倒在床榻上,亲吻如狂风暴雨般落下。

甄贤便环手抱着他,不像从前那样抗拒,反而乖顺地为他展开身体,溢出动人喘息。

沉浮之间,谢晚知那句话忽而从脑海深处浮现,掠过水面,激起层叠浪花。

“陛下之所欲,陛下可是真的都已想明白了?”

心尖好一阵酸涩刺痛,嘉斐不由自主收紧双臂,几乎将怀抱中的甄贤抱得喘不上气来,红着双眼在那白皙身体上咬下一个又一个齿印,俨然昭示所有…

但事情已做了,想当作从未发生实在太难。何况就算是皇上心生悔意又不肯干了,荣王殿下却没那么容易出尔反尔好说好散。

如是过了半年,郡王府的家人又上门送了几次帖子,委婉问及八字等等,甄贤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上元那晚圣上又在怪腔怪调地吃哪坛子醋,顿时气得胃直疼,当即进宫面圣。

“郡王妃是盛名远播的才女,青春守志,着实可惜可叹。若能再觅良配,未尝不是美事佳话。陛下也不是陈腐之人,相信定可明断。”

他怒气冲冲而来,一开口就如是说,嘉斐吓得朱批御笔都掉了,忙叫人抬了座椅来把他按进去,百般地哄,低声下气都在所不惜。

如是一来,反而把甄贤吓了一跳。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圣上慌成这样,什么面子、骄傲全不要了,竟半跪在地上,双手圈着他央求,反反复复自责。

甄贤最是吃软不吃硬,见了这情形,再大的火气也撒不出来了,咬牙全忍成了委屈。

“我这一生,早已心有所属,不打算自欺欺人。佳人虽好,我却非良配。请陛下不要再与我开这样的玩笑。或者,是我惹怒了陛下而不自知,陛下才要这样罚我——”他说到这里就不肯再说了,只拧着眉头把嘴唇咬得出血。

嘉斐见他眼眶里莹莹泪水直打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哭出来,又是揪心又是慌张,连连地否认。

“你没有!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只是怕——”

我只是怕你因为我而为人所害,只是想要保护你。

但这一句话,嘉斐到底说不出口。即便说了,他知道小贤也定不能认同。

嘉斐不由掩面喟然。他听见甄贤哑声问他:

“那么陛下是想要与我恩断义绝吗?”

嘉斐浑身一颤,双手用力抓住甄贤手臂,刚想否认,却反被按住手背。

“我没有办法心里装着你却与别的人同床共枕成夫妻之名。我骗不了天地,也骗不了自己。而陛下所忧虑的那些人,如若当真已咬定了我,也不会因为我做了这样的事就改了主意。如果陛下执意,觉得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甄贤眼底尽是疲惫,几度哽咽。

“你别说了…”嘉斐满心懊悔却也没有办法,只能鸵鸟似的把脸埋在甄贤腿上。

他又听见小贤低低问他:

“我就这样陪着你,有一天是一天,不好吗?我立过誓的,此生都绝不会再离开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除非我——”

“你不许再胡说了!”嘉斐实在不能忍受听他把那个字眼说出口来,终于忍无可忍大叫。

小贤的双手干燥而温暖,轻柔抚在他头顶,指尖穿过细碎发丝摩挲,是鲜活生命该有的温度。与之向伴的,却是冗长叹息。

“我都不怕,陛下怕什么?”

就是因为你连死也不怕,我才更是怕得要命…

嘉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彻底把脸埋进这人心口,听着声声心跳,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手。

庄闵郡王妃请旨离京返回江左原籍的奏疏很快便递了上来。

皇上念及郡王妃正当年华,特赐下妆奁,准其还家,任从改嫁。

圣朝自开元以来,皇室命妇被休弃者常见,却无一人得与诸王和离,至于丈夫身故妻妾守节则更是常态。这谢氏女放着好好的郡王妃不肯做定要还家,天子竟也欣然准奏,一时朝野议论纷纷,有赞皇上开明通情达理者,亦有责此事离经叛道有损皇家清誉者,还有嘲笑谢晚知痴傻白白扔了一世富贵者…唯有荣王殿下听闻此事一声冷笑,自嘲本想用人,却反过来给人做了踏脚石。

离京以前,谢晚知特意去城南那所书院与书院的孩子们作别,也不知有意还是巧合,恰遇着甄贤抽空来给孩子们讲书。

谢晚知一袭素袍,带着一个纤细小婢向甄贤行礼。

“我想离开京城回江南去很久了。如今夙愿得偿。多谢先生成全。只是以后就不能再来书院,舍不得这些孩子。但既然有先生在,想来他们都能好好的。”

谢晚知自从给这城南书院捐了银钱,又见这书院中收的都是男孩,有些贫家女儿却偷偷躲在院墙外偷听偷看,于是便与院判商议着在书院中辟出一块办起了女学,使这书院成了京城中第一号愿意收留女学生读书的地方。

甄贤后知后觉,深深自愧不如。而今听谢晚知如是对他说,知道她是不放心,怕自己走后这些好不容易能来书院读书的贫苦女子又要没了着落,但又唯恐言辞不慎惹他不悦,所以才说得如此委婉。

“郡王妃是菩萨心肠。”甄贤不由感慨,“往后其余书院也都办女学,小姑娘只要是想来书院读书习字的,我会叮嘱他们一视同仁好生教习,绝不可以男女有别将她们拒之门外。”

谢晚知得了允诺,屈膝又向甄贤行一大礼。

“我不过是拼尽全力图个自保罢了,算什么菩萨心肠。倒是先生你…”

她似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踟蹰一瞬,终于吁出一口长气,缓缓抬起眼。

“我一个外人,本没有资格多言指摘,也没有狂妄到自诩能够说服先生。但先生是鸿鹄是仙鹤,何必执着凡尘与燕雀为伍?倘若先生不弃,晚知愿意为先生开路,从此天宽地广自在逍遥;可若先生已打定了主意,我自知不能改变先生的心志,只望先生多加保重。来日若有万一,如晚知还能为先生分忧,请先生只管上门来找,千万不要客气。”

甄贤闻之怔忡,明白过来,唯有苦笑。

次日,郡王妃启程还乡。

京中茶舍闲谈,传说有人于城南亭外,见一素衣帷帽的女子,一车一婢,伫立良久,似在等待什么人,至天色将暗,终于没有等到,遂拂袖转身,飘然而走。

第147章 四十七、长夜方始

谢晚知离京不久,远在江南的昭王妃终于传回消息,说已寻得陆澜下落。此人如今已做了大海盗,整天漂在海上,与西洋诸国的航海商人往来,做着倒卖商货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