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日溪水边勉强算得上是友好的相处过后,陈阿诺与小红的距离倒是果真拉近了不少。

后来在她使出浑身解数的软磨硬泡下,陈药师也终于被她说动,答允了待小红内伤痊愈后再离开村子。

于是,在接下来的数日中,陈阿诺也不出去和二狗子他们晃荡,每日里为小红疗伤后,就和他一起去溪边走动。

毕竟适量的走动也有助于他内伤的恢复。

随着时间的推移,春光每日愈盛。

山谷里每年景致最好,变化最多的就是这个时节。

树梢繁花渐次盛开,蝴蝶展翅留恋花丛。

似乎每一天都会发现新的变化。

陈阿诺拿出山谷主人的气度,拉着小红,指着那些细微处的景致,一点一点如数家珍。

唯一可惜的是,陈药师说小红内伤虽缓慢痊愈,可身子遭逢重创,要恢复成常人模样还需长时间的调养,眼下切不可误用蛮力,便是活动筋骨也不可太过。

看来山谷之间,跋涉之地是断不能带他去的了。

陈阿诺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兀自叹道:“真可惜了,而今三月中,山谷深处有几棵红樱树,正是盛开的时候,可惜不能带你去看。”

遥望溪水山色的小红却只是轻抿薄唇,略浮起一丝浅笑。

陈阿诺被那个笑容惑得失神,片刻后才意识到他笑中颇有不以为然的意味。

她不服气的凑到他跟前,义正言辞的表情道:“真的,那红缨花开的时候,满山谷都是清香,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绯色云海,绝对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景象,就好像…”

就好像小红身着红衣面容带笑的样子。

陈阿诺话说了一半又顿住,兀自沉吟了许久,忽然灵机一动,一拍大腿道:“刚才怎么没想到,你不能去山谷里,我可以去摘来给你看啊!”

“虽然不及满天满地的花海好看,可是好歹让你见识下绯樱长得什么样子,开开眼界。”她边说边摩拳擦掌,立时就行动起来,抬手够到小红的肩头上拍了拍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马上摘了绯樱给你看。”

难得这次小红没有流露出反对的表情,只是凝望着她的眼眸浮着浅笑,点了点头。

不得不承认,小红不对她动武,这般满面笑容的长身玉立,安静无害的样子实在招人动心。

陈阿诺的胸口里已经“咚咚”有如擂鼓。

依依不舍的再次辞过他之后,她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上了通往山谷深处的小径。

山谷之中,密林遍布,陈阿诺很快就消失在其中。

溪水之畔的美人还伫立在原地,目光仍朝向她远行的方向,直到她的气悉彻底远离。

他的眸光动了动,薄唇微启,一个无比悦耳却清冷的声音便流了出来:“出来吧。”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方才还安静得只有溪流声和风刮过树梢声的林子里,却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接着那响动由远而近,伴随着树丛顶端也似受到烈风侵扰,“哗啦啦”的泛起一阵碧浪。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已有数名黑衣人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

单是从这些人迅捷而利落的身手上看来,便可知其武功高强,江湖中必是个中高手。

然而那些身手了得的黑衣人,见到负手立于湖边的那人时便都恭顺的跪在地上行礼。

为首的那两人皆以黑纱覆面,一个手背上刺有朱雀图案的刺青,身形魁梧,一个衣摆上以金线绣着只老虎,玲珑的身子虽掩在长袍之下却还是凹凸有致,倒像是个女子。

“近来,江湖可太平?”容颜绝美的男子再度启唇,沉如黑潭的瞳眸又恢复了惯有的冰冷。

衣摆上绣着金丝老虎的那人便直起身来,朝前跨了一步,应道:“江湖上除了一些传言,再没有别的东西,只是酿剑山庄那边…”

此人声音一出,竟果然是个女子,只是话说到一半却踟蹰起来,语调里隐有一丝惧意,似乎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男子却忽然发出一串冷笑,听得方才说话那名女子浑身一浸,倒是她身旁的那人沉稳些,始终垂眸不语,现下躬下身来,做好了听候命令的准备。

男子笑过之后,周身杀气尽显,纵使外表风华绝代,森森寒气散发出来却叫他身后的溪流也凝滞了几分。

他再度将目光投向远处,微眯起细长的双眸沉声道:“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却说那边山谷里,陈阿诺才刚抵达那一片绯英盛开的凹地。

虽不是第一次目睹眼前之景,她还是忍不住顿住脚步,发出一声惊讶的长叹。

徐徐回转的粉瓣,翩跹在绯色的天地之间,宛若精灵,如梦似幻。

这片花林似乎有着治愈之奇效,只要置身其中,便可抛却所有的烦恼,满心满脑都被绯色的花瓣所涨满。

陈阿诺情不自禁的踏足其中,旋身而舞。

地上的落花因受到她的扰动,打着圈儿翻飞而起,似在同她共舞。

她又哼起那《逍遥调》,胡乱挥动手脚,毫无章法的舞得尽兴。

直到气喘吁吁才终于停了下来。

因方才的乱舞费了不少劲儿,陈阿诺有些脱力,惯来也不讲究许多,便就地一屁/股坐下,霎时溅起满地花屑。

她坐在花堆里痴笑了一阵子,随手捧起落花至鼻尖轻嗅,闭目间不知怎的,竟浮现出那一袭微阳下红衣翩跹的身影。

如暖阳般熨帖人心的温柔笑容似乎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陈阿诺猛的睁开双眼,忽然懊恼的低呼:“遭了遭了!”

方才她只顾自己玩得尽兴,竟然忘了小红还在溪水边等她摘花回去。

她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绯色花瓣,绕着那几棵开满繁花的树转了数圈,挑中了开得最娇艳的那一支,攀到树上小心翼翼的折了下来。

之后,她就一路小跑的沿着原路回去。

怎料她满心欢喜扑到溪水边,却没见着小红的身影。

失望之余,陈阿诺又满山头的寻了他一遭,却也全无所获。

想必他是等得不耐烦了,所以自己回去了。

这样想着,陈阿诺便又举着花枝往家里赶去。

可她兴致勃勃的赶到家里,各屋子都瞧了一遭,竟也没找到人。

这下心里难免有些担忧,她二话不说,放下花枝,又冲到村子里四处找寻一番,逢人就问可有见着这些日子住在她家里的病患。

小红的容貌早已在村子里掀起一阵风波,街坊四邻自然都是认得的,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见着了。

找了一整天,陈阿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

陈氏夫妇已经回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陈药师数落道:“干什么去了,跟丢了魂似的?”

“他走了。”不等他相问她就说出了这句话,而后径直踱至屋内,拾起桌上搁着的那支绯樱,相看之际,心下却又空落落的。

他已经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别。

当陈阿诺终于确认了事实之后,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心里会那么难受。

第7章 天英教(一)

自从小红离开后,陈阿诺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那时候他一个病人在家里,分毫皆需旁人伺候,害得她终日困在屋子里不能出去逍遥,而今他走了,她本该高兴才对,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竟叫她连捉弄人的心思也没了,一双原本颇有灵气的眼睛,时常处于失去焦距的状态。

旁人与她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再过一会儿则索性了没了声,兀自发呆去了。

就连终日里忙着悬壶济世的陈药师都瞧出来了。

他一面嘀咕着“这是着了哪门子邪”,一面将她拉过来把脉,最后满面诧异的开了个肝气郁结的方子。

药师夫人更是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橘红粥、梅花粥、酸枣仁陈皮粥换着熬,只是也不见好。

陈阿诺则每天都会到溪水边流连,总是立在溪边发一阵子呆后,再到山谷里折一支绯樱回来。

绯樱花本就娇贵,离开土壤放了一日就凋零,可她却还是每日里不厌其烦的折回来。

她将那些凋零的花瓣收集起来,难得做了回女红,绣了只荷包将花瓣装在里面,无比宝贝的随身带着。

这般情形一直持续到小红走后的第七日。

陈阿诺又如前几日那般来到深谷中那片樱树前。

奈何昨夜的一场春雨,几乎凋尽了所有的绯樱。

凝望着满目凋零的枝木,陈阿诺心下竟也同样凄楚起来。

过往的她从来不会这样感怀伤时,总觉得今年的花谢了,明年一样还会再开,如今她却好似突然明白过来一个道理,纵使那些花明年又开了,却也不再是眼前这些了。

感怀伤时之际,天边的一抹红云引起了陈阿诺的注意。

自昨夜起就是阴雨天气,天际云翳厚重,又怎么会有晚霞。

陈阿诺诧然间朝着那边看去,猛然间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晚霞,而是冲天的火光。

浓烟滚滚翻腾,亦在火光中直冲天际,却因为混入原本就密布的乌云,才叫她方才没有辨认出来。

而更可怕的是,那火光是自村子的方向传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陈阿诺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脑中顿时陷入一片空白,拔腿不顾一切的往家里赶去。

山间道路崎岖,荆棘密布丛生,平常来回一遭都要一个多时辰,此刻她却不知疲惫的在层层密林中狂奔。

衣裤在奔跑中被路边的荆棘和伸出的木质刮破,甚至连露出的肌肤也被划出了一道道伤痕。

期间,她亦被地上的石块绊倒了数次,摔得伤痕累累,却也只是爬起来继续跑。

身上的疼痛似乎根本察觉不到,眼下她唯一担心的是还在家里收拾草药的陈氏夫妇。

出门前他们还与她说难得今日不必出诊,一家人在聚在一起吃顿午饭,可她却念着昨夜那场雨,一意孤行的要出来看这些绯樱,药师夫人拗不过她就再三嘱咐着路上小心。

回想着不久前才发生的一幕,陈阿诺心下愈发焦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魄却也急得落下泪来。

她便一边抬袖抹泪,一边继续跑着。

风呼啸着刮过耳际,也刮得她心乱如麻。

然而,当浓重的焦黑之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远远传入她的鼻子里时,陈阿诺的心却猛然一沉,继而开始控制不住的乱跳起来。

她顾不上仍然肆虐的火势,脱下外衣在溪水里浸湿后,披上便钻进了村子里。

可是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却还是残酷的让人无法相信。

村子里遍地都是焚烧至焦黑的尸体。

那些村民,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就在不久前还与她打过招呼,此刻却毫无声息的以各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她的面前。

原本应该是燃烧着炊烟的一排排屋舍,在火舌的吞噬之下,坍塌倾斜,横梁将还来不及逃脱的人们压在底下,掩埋在灰烬里,早已分不清彼此。

陈阿诺控制不住的作呕,太过震惊的画面让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迅速的穿行于废墟与尸骸之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寻找,可是村子里百户人家,竟没有一人幸免。

待来到她最为熟悉的那户人家前,她甚至失去了进去一探究竟的勇气。

最后,她是提着犹如灌铅一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宛如木偶那般迈进那已垮塌了半边的木门的。

院子里一片狼藉,竟像是发生过激烈打斗的痕迹。

陈阿诺诧然,却仍存有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加快脚步往被火烧得残破不堪的屋子里寻去。

然而她还是见到了那最残酷的一幕。

并排躺在一起的两具尸体虽已面目全非,可未烧尽的衣料已是最好的证明。

陈阿诺彻底崩溃的扑倒在双亲身前,甚至顾不得四周尚不曾熄灭的火苗,顾不得那房屋已经摇摇欲坠。

她以双手拼命的在黑灰中扒着,用力搬开压在他们身上的药架。

灰烬里的余温灼伤了她的双手,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又很快隐没在灰烬之中。

当两具仍紧紧交握着双手的尸身彻底呈现在她的面前的,震惊得忘了哭泣的陈阿诺终于泣不成声。

她摊着双手,跌坐在灰堆里,裂开嘴双唇剧烈的颤抖。

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样的祸事,分明不久前这里还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她甚至怀疑这一切是夜里的一场噩梦。

也不知哭了多久,陈阿诺终于渐渐接受现实。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着手为爹娘收殓,然而当她的手碰到陈药师的头时,她却隐约觉到一丝异样。

那个角度实在太奇怪了,若非刻意所为,正常人的脖颈不可能扭曲到那种地步。

凭借自小跟随陈药师习得的医理,要下定这个结论对陈阿诺来说并不困难。

她于是又仔细的将陈氏夫妇的尸身上搜寻了一番。

果然让她从陈药师紧握的掌中发现了一个字条,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想必是陈药师刻意涂上了什么才令纸条不至于在火中烧焦。

纸条里一定是陈药师临终前留给她的话,陈阿诺这样想着,小心翼翼的取出纸条展开来。

上面只写了两行小字:倚雪阁,莫要报仇。正是陈药师的字迹。

看到报仇二字,陈阿诺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揣测。

陈氏夫妇是被人杀死的。

虽然常年隐居山间,可陈氏夫妇皆武功高强,这一点陈阿诺自小便是知道的,她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也是自爹娘那里承袭来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始终不肯教她修炼内功,所以才造成了她这空有招式的花架子。

不管怎样,以陈氏夫妇的武功,若要及时从大火中逃出来并非难事,可他们还是葬身大火,那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逃了。

既然如此,到底是谁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杀害已然归隐十数年的陈氏夫妇,甚至不惜殃及整个村子的无辜之人。

难道说仇家与倚雪阁有关?

她正望着手里的字条陷入沉思,院门外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陈阿诺忙将字条收进怀中,向四周环视了一遭,迅速做出判断,躲进了唯一一丛不曾坍塌的药架后面。

来的似乎不止一人,而那些人好像正在废墟里寻找什么。

“看看有没有活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冷肃。

另一人随即答道:“禀报门主,附近都已经搜过了,没有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