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压低声音与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还紧紧锁在她面前的汤羹上,甚至不自知的咽了咽口水。

说来她这一身精瘦的身形看着也不像贪食之人,或许是路途上饿久了吧。

正分神之际,那姑娘却已等不及她的答复,不由分说的就从她手上夺过汤羹,往嘴巴跟前送。

陈阿诺心道不好,慌忙与她争夺,奈何这位姑娘只误解了她是不肯让出这碗汤,愈发一骨碌把汤倒进了嘴里。

于此同时,她们两人间的这番小小骚/动也引起了黑夜人的注意,一把将她们两人拉离了座位,狠狠训斥了一番。

陈阿诺又是献媚,又是苦苦哀求,才终于逃过更重的责罚,只是那姑娘恐怕要多受一番香蓿草的折磨了,而她也只得无奈的叹了叹。

接下来的数日,天英教的人对她们管得倒是松散些,每日里只是叫她们做些打扫的事情,再无其他为难的。

然而所有人的寝食都得严格按照规律行事,这让向来懒散惯了的陈阿诺很是怨念,但苦于没有反抗之力,也只好恭顺的遵从。

那日随着羹汤饮下去的香蓿草渐渐显现症状,有人开始发热,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时疫。

大家起初并没有多加留意,可随着发作的人越来越多,少女们开始陷入恐慌。

有遭遇过瘟疫的开始在人群里宣扬恐怖的言论,本就脆弱的人心顿时濒临崩溃,一时间人心惶惶。

大家不约而同的开始孤立那些症状严重的。

看着越来越混乱的情形,陈阿诺也不免焦躁起来。

原本只要多饮水,将药汁排出体外,症状便可得到缓解,可天英教的人却在这段时间里严格的控制了每个人的饮水量。

其用意再明显不过,便是要让这些少女自生自灭,完全靠自己的身子来抵抗毒性。

可是在疾病与恐惧的交杂下,人心只会变得越来越脆弱,继续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闹出人命来。

陈阿诺急得团团转,终究也没有办法,又不得不伪装毒发的症状,几日下来,别提有多难捱。

恐惧的顶峰出现在第一具少女的尸首被发现之时。

一时间歇斯底里的惊叫声叠起,少女们蜷缩在墙角发出阵阵呜咽。

她们中的许多人应当从未如此真实的触摸到死亡。

即便是陈阿诺,在经历了整个村庄的横死之后,看到这一幕也仍然心有戚戚。

那些黑衣人却只是面无表情的将少女的尸体从床榻上拖了下来,用破旧的席布草草的卷了,拉到屋外处理。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冰冷而又无情。

这一刻,陈阿诺似乎隐约意识到什么是江湖。

腥风血雨、命刀暗枪、弱肉强食,人命也不过只是草芥。

这场瘟疫持续了整整七天,这也是陈阿诺和众少女所经历的最阴暗的七天。

死亡的气息反反复复的凌虐着她们的心,仿佛无穷无尽,没有终结。

虽然她没有服用含有香蓿草的汤羹,可真实的感觉也让她觉得是到炼狱里走了一圈。

然而这一点,她或许该值得庆幸,如若当时她真的喝了那碗汤,七年前那场让她失去记忆的大病不知道会不会也被勾出来,夺了她的命去,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少女们的热症渐渐褪去,黑云般笼罩的恐惧也随之消散。

所有人都好似松了一口气,却也隐隐觉察到这或许只是开始。

正在打扫院落的陈阿诺忍不住又停下来遥望那座位于峰顶的大殿。

那是天英教教主萧千雅所在的地方。

杀害她父母的仇人就在目光可及的地方,可她却不能报仇,甚至连靠近都不可能。

有生以来,她从未觉得如此无力,从未如此悔恨自己没能认真的从小习武,才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正咬牙切齿的出神之际,肩上却被人拍了一把。

接着一个清脆而又和婉的声音传了来:“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先生已经发了信号让大家到堂子里去,你可是没瞧见?”

跟她说话的是睡在她邻铺的少女,与她同年而生,小名唤作阿香,母亲是苗人。

而她话里提到的先生,正是那些看管他们的黑衣人,虽然那些人多为女子,可都以这二字作为代号。

陈阿诺跟在阿香后头,步伐有些踟蹰。

她心事重重的沉吟了许久,忽而加紧两步与阿香并肩而行,复又犹豫了片刻,才嗫嚅的问道:“阿香的父母可也是被天英教害死的?”

被抓来这里的都是孤女,阿香也不例外,可对于彼此的过去,少女们似乎都默契的遵循着一个并不言明的规则,那便是互不相问,以免戳到别人的痛处。

阿香却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露出诧然的神色:“当然不是,我爹娘原是普通的农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染上瘟疫死了,剩我一人在街头乞讨,若不是天英教把我带到这里,我至今只怕还在为一个发霉的馒头打得头破血流。”

她说话间竟满含对天英教的感激之情,听得陈阿诺满心愕然。

阿香则自顾自的继续道:“我做梦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来天英教,以前蹲在茶馆门前偷听说书的讲故事,就听说过萧教主,人们都说他不仅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还是天下最美的人,连芙蓉楼的头牌美人儿在他面前都成了丑八怪…”

阿香愈发露出一脸崇拜的表情,陈阿诺却已经起了一身了鸡皮疙瘩,不禁暗自腹诽:居然拿一个男人跟妓楼的女人比,当真好笑,而且长得比女人还好看,还要戴个面具,萧千雅搞不好就是个变态。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陈阿诺便也不再接她的话。

然而,当提到天底下最美的人时,她的脑中却不由的浮现出山谷里溪水边的那个身影。

一时间,思绪又纠缠起来,她只得摇了摇头拼命甩开脑中影像,再三告诫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第10章 天英教(四)

陈阿诺和众少女被带到了一间暗室里。

那暗室门窗密闭、不见阳光,刚一踏足便觉到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让人不由的毛骨悚然。

阿香害怕得指尖颤抖的攥住陈阿诺的袖管,陈阿诺侧过头向她投去安慰的目光,自己心下却也直打鼓。

经过前些日子香蓿草引发的瘟疫一事,她算是彻底看清楚了这江湖第一魔教的真面目。

凭借天英教中人的手段,只怕拿出再厉害些的对付她们也是有的。

众人忐忑之际,领着她们进来的那名黑衣人忽然说话道:“今日只是初选,确认哪些人有继续留下来习武的资格,记住,天英教从不许失败,被淘汰的人只有一个结果,便是死。”

她说得简明扼要,却也叫人胆战心惊。

果然,少女们陷入一阵恐慌,各个脸色惨白,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她们也注意到,这间暗室里早有数名黑衣人相候。

名唤黑莺的黑衣女子也在其中,今日她并不曾以黑纱覆面。

终于得见她的真容,不禁默叹果然不负众望,这模样分明就是个容貌上佳的闺阁女子,实在难以想象生得这样的人竟会是杀人如麻的魔教妖女。

黑莺被那数名黑衣人簇拥着,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而其他人都侍立着,想来她在天英教的地位应该不凡。

面对已然在她面前整齐的站成一排的少女,她始终不发一言,冷肃的目光则在少女们中间徘徊,似乎正暗自观察着她们每个人的反应。

方才说话的那名黑衣人踱至黑莺面前恭敬的行了礼,而后退至她身后而立,复又对少女们道:“从现在起,你们挨个进行比试,兵器任选。”

说着,她挥手指了指左侧。

那里的墙壁前摆着一个兵器架子,上面放置的刀、剑、戟、鞭…所有常见的兵器不一而足。

难道是让她们自相残杀?

少女们怀着不安的情绪面面相觑。

黑衣人却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接下来将要和你们比试的人,是她。”

话音刚落便见另一名黑衣女子闪身自黑莺身后来到屋子中央,其动作之快竟让人怀疑她是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

少女们都是自民间搜罗而来的孤女,只怕没几个是会武功的,一上来就让她们与这等见所未见的高手对决,这不活生生是要将人往死里逼。

大家的惶恐更胜,皆肃瑟着往后缩去,生怕自己被选中,上去送死。

然而她们早已在天英教的掌控之中,根本逃生无门,一时间绝望之感弥漫开来,将这间本就十分阴沉的屋子变得更加压抑。

黑衣人却在此时,宛若修罗一般踱至少女们面前。

咄咄逼人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仿佛是来自于地狱的审判。

所有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她缓缓抬起手臂,指尖略过并排而立的一众少女,最终停在了躲在最旁边的那个少女身上:“你来。”

那名少女早吓得脸色煞白,见自己被点中,先是怔然一愣,接着憋了许久的眼泪哗哗的落了下来。

然而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并没能博得同情。

黑衣人一把将她自众人间拉了出来,轻而易举的甩至屋子中央。

少女望着面前那个杀气腾腾的黑衣少女,竟吓得连哭声也噤了,只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眼前这恃强凌弱的情形实在让人看了心里难受,更何况那姑娘生得眉清目秀、楚楚可怜,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最见不得美人受苦的陈阿诺数次都想冲上去打抱不平,可思及自己也不过几招虚的势头,眼下也是泥菩萨过江,便又数次按捺下来。

那少女却只是一味的躲避痛哭,与那黑衣人对峙了许久也不动手,或者说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动手。

陈阿诺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别过头去不忍相视。

可不过片刻,又听到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传入耳中。

她忙侧头去看,却见方才还哭得伤心的少女已然安静下来,双目呆滞的坐在地上,只是那神态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又过了一瞬,少女的脑袋才缓缓耷拉下来,而后以一种极其古怪的角度垂到颈项边。

至死她圆睁的双目都不曾闭上。

陈阿诺大骇,这一幕让她想起她父亲死后的惨状。

一定是天英教,一定是他们杀了她的爹娘,又放火烧死全村人!

她眸中含泪的咬牙切齿,双手在袖下紧攥起拳头,指甲都嵌进了皮肉里。

坐在一旁观看的黑莺却并无所动,依旧面无表情的扫过死去少女的尸体,冷肃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字:“去。”

黑衣人得了她的令,便令人拖着少女的尸首出去,继而再次踱至少女们近前。

经过方才那一幕,少女们此刻已不能用恐惧来形容,那折断的脖颈就好像长在了她们的身上,竟隐隐的也觉到疼痛,于是下意识的握住喉头,哽咽的不知所措。

黑衣人又接连点了三明少女,无一例外的全死在那名黑衣女子的手下。

一旁的黑莺渐渐蹙起双眉,似乎很不满意。

黑衣人也觉察到她脸上的变化,显然畏惧她会发怒,在拖走又一个少女尸体之后,对剩下的人道:“你们也看到了,在这个地方,弱者只有死路一条,有什么本事最好都拿出来,藏着掖着也会和她们一样。”

她指着门口的方向,面上表情愈加凌厉。

而那凌厉的目光最终竟落在了阿香的身上。

觉察到杀机的阿香整个人都怔在原地,如同一尊木偶般,除了颤抖,周身动弹不得。

陈阿诺注意到身畔之人的异样,也随之焦急起来,阿香只是一介孤儿乞丐,根本不会武功,上去必死无疑。

无措的她只能暗自于心下祈祷,可黑衣人最终还是指向了阿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阿诺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

她想起从村子里带出来的那包迷药,原是她平日里时常带在身上,怕山间遇上野兽防身用的。那日更衣时费了好大的力藏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包迷药,虽然威力不强,可由阿香这样一个爱起来十分柔弱的少女撒出来定然出乎意料,或可占得一寸先机。

她未曾多想便转身拥住正不知所措的阿香,拉着她的身子侧过来,嘴上说着安慰的话,背着黑莺等人的那只手却暗自将迷药放进她手里。

俯身与她抱头痛哭之际,捏了捏她那只手,压低声音啜泣道:“你只管放心一搏,了不得撒开手来与她拼命。”

阿香虽还哭着,却握住了那包药粉,只是方才她话中之话却不知她懂了几分。

两人被拉了开来,陈阿诺退至一旁,提着心看向阿香。

或许真受了她方才的鼓舞,阿香在面对那黑衣女子时却不再似前几个少女那般,只顾着掩面哭泣。

她渐渐止住泪流,虽然啜泣还未彻底消解,目光中却是拼命一搏的坚毅。

停顿了片刻后,阿香便主动朝黑衣女子扑去。

那模样就像是她在行乞时为了争抢馒头的拼命。

她且不知当时正是她这般和其他乞丐撕咬,甚至抢赢比她年长健壮的乞丐而散发出的狠劲儿,引起了路过的黑莺的注意。

所以黑莺才会以一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为诱,让她心甘情愿跟着她走。

此时的阿香就像是满身立着毛的小野狮,张开一口尖牙便要朝黑衣女子咬去。

黑衣女子似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不顾性命的扑过去,亦怔了一瞬,但她毕竟武功高强,轻易便躲过她这一击,且反手将她整个人拎起来甩脱出去。

阿香最终只扯脱黑衣女子的半片衣角。

一旁围观的少女们看到这一幕,边是为阿香提心吊胆,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她为少女们出了一口恶气,于是都停止呜咽,认真的看着屋子中央的对决。

这样下去,她还是会被黑衣女子杀死。

陈阿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道她怎么还不撒那迷药。

那厮,阿香还在顽强的拼搏,又朝黑衣女子扑了几遭,却都再不能碰到她一丝衣角,反而被重重的摔了数次。

眼见着她已耗尽了力气,黑衣女子也似烦腻了,步步紧逼的踱至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准备出那最后一击。

可就在黑衣女子将要出手之际,却听得阿香发出一声惨叫,接着一个包着白色粉末的纸条从她手中掉落出来,在地上溅起一阵白色粉雾。

黑衣女子忙往后躲开。

再看阿香,那只手正以扭曲的姿势耷拉着,衣摆上还挂着方才击中她的暗器,竟是黑莺的耳坠。

当侍立一旁的黑衣人拾起地上包裹迷药的纸条递到黑莺手里时,陈阿诺心下一沉,暗道不妙。

她知道黑莺武功高强,却不想她动作竟快到这般地步。

偷袭黑衣女子却被识破,阿香的处境只怕更加危险。

陈阿诺不禁万般悔恨,怪自己自作聪明,害了阿香。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那句残酷的审判时,黑莺却已将纸条上残余的粉末黏在指间试了试,而后头也不抬,冷肃的声音只道了一个字:“留”。

第11章 天英教(五)

众人顿时哗然,陈阿诺也长舒了一口气。

就方才那片刻之间,她胸膛里的那颗心都不知道第几次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现下简直都不像是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