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好人不长命

当赵沉露斑驳的身姿,如蜡烛一般彻底融化在银色的漩涡中时,整个战场都处于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之中。

赵沉露和王九的对话虽然只有寥寥几句,内容不多声音不大,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以在场人的智力指数,也没有人听不出寥寥几句话中蕴含的亲密乃至甜蜜。

那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蜜。

任何一个熟悉赵沉露的人,对这位如日中天的女子都会有两个印象,其一是她那惊世骇俗的美丽,其二则是与那份美丽相称的高傲。

赵沉露的高傲乃至狂妄,在整个大陆都赫赫有名,在她20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家族里毫不客气地树立权威,接掌城主之位后,更是在继位当年就强硬地驱逐了常驻金玉城的圣宗使者,为此甚至惊动了圣宗宗主。

而当圣宗宗主亲临金玉城,城内城外无数人等着看赵沉露的笑话时,赵沉露却与圣宗宗主一番密谈后,毫不客气地将其请回了连天城。其后手段性情一如既往,不见有丝毫的改变,甚至更加高冷。而圣宗宗主也不再对赵沉露的行径发表任何意见。

这种事在圣宗统率天下仙道的两千年历史上都几乎绝无仅有,象征仙道权威的圣宗,居然对年纪轻轻的赵沉露选择了退让。这让赵沉露的形象变得更加深不可测,高傲狂妄的形象也更加深入人心。

然而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面对圣宗宗主都毫不退让的女子,却在王九面前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般啜泣哭诉……若非那光影交错的现象基本是金玉城专属,能够以血肉之躯生扛绞杀的更是绝无仅有,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说出那样的话的人,居然会是赵沉露。

这一点,对于金玉城的大公子而言尤其难以接受,他自幼就是在姐姐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姐姐在他心目中当真就是天上真仙一般的人物,根本不沾染凡间红尘气。可刚刚,她却像是热恋中的女子,对那个王九表现出了颠覆人三观的亲昵。

就连对他这个亲弟弟,她都不曾如此温情过!外人只道金玉城的大公子圣眷恩隆,哪里知道他小时候过得是何等猪狗不如的生活!而这样冷淡高傲的姐姐,却爱上了王九……这特么到底凭什么啊?!他们之前见过面吗!?不可能见过吧!今天应该才是他们的初次见面吧,就一眼就能爱得死去活来,这个王九真就这么帅得惊天动地吗!?四方脸就真的没人权吗!?

赵金城站在金沙漠中,只感到心智已经开始错乱,而月影阵失控的影响也逐渐浮现在他体内,片刻后,一口黑血不由自主地喷涌而出,赵金城本人也颓然软倒。

……

另一边,王九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纯白的剑体安静地悬浮在赵沉露的身躯融化的地方。

半晌,身后传来一脚深一脚浅的踩沙声,李婉晴一边咳嗽着,一边问道。

“熟人?”

王九点点头,让纯白的长剑微微震颤了一下:“一个老朋友,想不到她居然还活着。”

听了这话,李婉晴不由身躯一震:“老朋友?!”

这个词对于王九而言,可是有着特别的含义,因为他苏醒不过一年,如今结识的朋友,没有一个能称得上“老”朋友。

天外神剑的老朋友,只可能是一类人……

“真的么?”李婉晴话一问出口,就觉得多此一问,这个天外神剑虽然行为举止颇有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方,但有一点却着实让人佩服——他用词特别准确,极少会说错话。他说是老朋友,那就一定是指那一批曾经和他一道出生入死,拯救了人类文明的九仙尊。

但是……按照王九的说法,当时的九仙尊都已经陨落于魔皇之战。而且就算当时他们因为种种侥幸苟活下来,之后近万年的时光流逝,也足以让英雄化为黄土。除了天外神剑这种超凡脱俗之物,一般的修士,哪怕洪荒时代修炼到天崩境的仙尊们,也不可能活过万年之久。

更不可能像是赵沉露一样活跃于相州大陆。

一时间,李婉晴心中的问号简直堆积如山。

直到王九忽然开口,为她解释起来。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决战时,她的元神被魔皇粉碎,碎片四散,大部分都当场消散,但其中有一片却恰好沿着时空扭曲,落入了九州的暗面,恰好被保存了下来。她所修功法最注重光与影的融合,九州暗面对于其他任何人都是死地,却恰好让她的元神残片如鱼得水。而后,随着九州崩离,她所附着的暗面碎片落入虚空乱流,从此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之后相州大陆用了万年时间逐渐繁衍生息,恢复文明,但对她而言,时间却是静止不动的。再之后,伴随着相州幸存者不断将文明向外扩张,一些飘零于周边的碎片也逐渐被吸附过来,她的元神碎片也顺着这股潮流重新回归。当然,从理论上说,即便回归到相州大陆,残存的元神碎片也不足以让她苏醒,反而当时空重新流转时,她残存的生命也会迅速消散……但恰好,当时的金玉城,有个身怀赵氏血脉的女婴,因为先天不足即将夭折在母亲腹中,她便趁此机会融合了那名女婴的元神,借助她将散的生命力修补了自己破碎的元神,并以赵沉露的身份获得了新生……”

李婉晴只听得目瞪口呆:“这也太离奇了吧?!”

“是啊,非常离奇的经历……离奇到,当年的九个老朋友,只有她能靠着这段经历幸存了下来。”王九说着,一贯平静的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落寞。

李婉晴顿时无话可说,虽然仍对这个赵沉露的重生经历感到难以置信,但是……就姑且当作是真的吧。

事实上,从理性角度来讲,九州时代的仙尊时隔万年重生,才更符合赵沉露一贯的人设。因为如果不是仙尊重生,实在没法解释赵沉露这传奇一般的人生道路。14岁拿到金玉大比冠军,二十出头就整顿家族势力,登上城主宝座,不到三十岁就成为相州最顶尖的修仙者,如今更是隐隐和圣宗并驾齐驱……这样的传奇人生道路,相州两千年历史上都不曾有过先例。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么细的?”

王九转过剑身,看了眼李婉晴,说道:“当然是她告诉我的。”

“……她一共才说了几句话?”

“当然不是用嘴说的。”王九说着,用剑尖指了下地上,“这是她留下的文字。”

李婉晴沿着剑尖方向看去,只见地面上,赵沉露方才身躯融化的地方,那黑与白的尸体残片,居然工工整整地形成了一片白底黑字,而内容则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亲爱的,久别重逢,我心中欢喜难以言喻,一时失态还望你千万不要在意。此次重逢,实在有太多巧合,我知道你心中必定好奇其中原理,这便将我这些日子的回忆和推理为你述说……”

李婉晴看完,果然和王九所说基本一致,但是这段文字真是越看越好笑……

“她当时都已经生死一线了,居然还有心思用尸体给你摆字,而且自己这么漂亮,行文也流畅自如,甚至连标点都没有错一个,真看不出是临死状况下摆出来的。”

王九想了想,说道:“这是她的一贯作风,哪怕下一刻就要死了,至少活着的时候也要维持自己的美丽。我刚刚还向她求证过,决战前,她的确是将宝贵的丹炉空间留给驻颜丹了。”

“……最后幸存下来的居然是这样的家伙。”

顿了顿,李婉晴问道:“之后要怎么办?她……还活着吧?”

王九说道:“还活着,但应该要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养好伤势。”

李婉晴闻言一叹,对于赵沉露这种等级修仙者而言手,需要一两个月才能养好的伤势,绝对称得上是极其严重了。而她受此重伤……只是为了能亲眼看王九一眼么?

“不,月影阵的崩溃造成的伤势虽然严重,但最多休养三五天,主要是她用肉身写留言,严重加重了伤势。”

“……这种人为什么也能成为仙尊的!?”

王九说道:“的确是个有趣的问题,根据一般自然界的优胜劣汰法则,那些习惯作死的群体通常都会迅速消亡绝种,自然界幸存下来的都是擅长苟活的种族。然而到个体层面,却时常出现例外,比如,频繁作死而不死的人,就真的会变得很难死。”

李婉晴听了这句话,总感觉是在说自己。

“总之,阿九,恭喜你哦,居然能见到以前的朋友。”

“是啊,真的非常难得,还以为再也没机会见面了。”王九说着,纯白的剑体不由微微荡漾起来。李婉晴在旁边看的心中又是一叹。

轻茗妹妹哦,这次你可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强敌了。

第117章 祝我自己生日快乐

就在王九感慨于故友重逢之时,远在沈城城主府的老人,也深深皱起了眉头,握紧了拳头。

事情的变化可真的是始料未及,哪怕沈若石已经年逾百岁,身经百战,可今日所见所闻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那个金玉城主居然和王九有私情,而且看起来情深似海,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简直是让他整个创作生涯……不对,修仙生涯的三观都为之动摇的惊天秘闻,以至于沈若石站在圆桌前,右手几次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五根手指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自发地形成了执笔的姿势,在虚空中写写画画。

旁边沈轻茗本是被投影中的画面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余下的部分注意力则是被自己身上骤然发生的变化所吸引——双手捧住胸口,不可思议地感受着掌心里的温软触感。

但此时,基于生物学的天性,沈轻茗还是不由自主被眼前不断晃动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然后下意识地辨识出了沈若石的字迹,并轻声念叨:“冷如风淡然地看着慕容婉儿浑身浴血地挣扎于冰狱之中……”

少女的声音非常轻,只不过是自言自语的程度,然而屋内的老人是何等修为,当真就连人体内的气血运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声音又如何瞒得过他?刹那间,沈若石就感到一阵气血自全身各处向头部集中,非但将脸颊染得红透发紫,更恨不得将一头银发都转为爱与恨的血色!

“你在念什么!?”

沈轻茗被这疾言厉色质问得一惊,身体一颤:“没什么?”

沈若石怒目圆瞪着自己的亲外孙女,生生压下杀人灭口的冲动,而后手指一弹,将一道忘忧咒打入沈轻茗的脑海中,强迫她忘掉那些没用的东西。而后镇定心神,重新将思维回归正题。

混沌战场那边的局面已经失控,甚至说轻茗的婚事都已经接近失控,现在他所要面临的最大问题,已经不是王九等人是否能够打败赵金城,而是,这个和王九恋奸情热的赵沉露,对沈轻茗的婚事究竟持什么态度。

沈若石的确是个为了外孙女的幸福,不惜与天下为敌的执念痴汉,但与此同时他却并没失去自己的理智。和天下为敌是一回事,被天下人碾压则是另一回事,迄今为止,他所作的每一件事,所走的每一步棋,都还控制在一个界限之内,并没有超出掌控。

在这个界限里,所能发生的最坏情况,无非是青云城举城来袭,圣宗派遣使者施压,但与此同时,只要能大力促成赵金城和沈轻茗的婚事,沈城却又能得到金玉城的支持,届时两城对两城,最多是个僵局,哪怕圣宗宗主,到了那个时候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此事——毕竟当年李风云的事情上,他算是欠过自己一个人情。

然而现在,赵沉露的态度,却让沈若石的计划瞬间出现致命的破绽,如果连金玉城都不能支持他,届时三方势力齐齐施压,他这把老骨头就算豁出性命,也未必能扭转局面。

沈若石活了一百岁,早已不畏惧死亡,但他死了事小,死后外孙女被迫和赵金城分开,重新投入王九的怀抱,毁了终身幸福,那真是让他死不瞑目!

但情况也未必就那么悲观。

理性思考的话,赵沉露和王九的恋情,或许反而有利于他的计划,因为一般这种情况,赵沉露的反应无外乎两种可能,其中最理想的一种,就是:“你这妖艳贱货也配和我抢男人!?”然后千方百计让沈轻茗和王九有多开分多开。届时赵沉露就和他统一阵营,大事可成。

最不理想的一种,则是:“我心爱的男人看上的女人,就是我的女人,我宁可她在后宫里发霉,也绝允许拿去给其他男人使用。”这种心态常见于许多流行文学作品的女主角。

而考虑到赵沉露这一生的成长轨迹,比很多流行文学作品的女主角还要夸张,所以她的三观未尝没有扭曲的可能。到了那个时候,两人反而要反目成仇!

想清楚这些问题后,沈若石感觉摆在面前的道路就很简单了。

争取破坏王九和沈轻茗的感情,然后加固沈轻茗和赵金城的感情,尤其后者,毕竟是赵沉露的亲弟弟,可以极大左右赵沉露的态度。

想到此处,沈若石叹了口气,迈动脚步,走入了投影之中。

下一刻,这道监视战场用的法阵,被沈若石轻描淡写地改为了扭曲时空的通道,一步便越过百里之遥,来到了混沌战场上。

随着沈若石的出现,刚刚舒缓的气氛骤然又紧张起来。

李婉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银发修士,强忍着浑身的剧痛,以及本能的畏惧,站到了王九身前,伸手尝试握住那口白剑。

王九立刻以电流让李婉晴整条手臂都失去知觉,满头秀发精神抖擞。

“麻烦擦手之前别乱摸。”

李婉晴咬着牙,强忍着用胡萝卜汁泼他的冲动,呵呵冷笑一声,目光转向了沈若石。

“有何贵干?”

沈若石摇摇头,没有理会这两人,而是走到了深受反噬之苦,已经跪倒在地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赵金城面前,伸手在他头顶轻轻一拍,顿时一股敦厚如同大地的力量灌注全身,让他重获新生。

“哈!”

赵金城长出了一口浊气,只觉得如同黑潮一般的痛苦转眼间就退散干净,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光明世界,而世界的正中,则是一位银发冷面的……

“外公?!”

下意识的呼唤,让沈若石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

很好,至少赵金城的态度还是明确的,接下来只要……

然而,还没等沈若石开口,就见赵金城用力摇了摇头,仿佛在否认自己先前的说法,然后正起颜色,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和轻茗的婚事,请务必取消吧!”

沈若石整个人都愣住了,感觉自己像是被混沌战场的魔物用长矛贯穿了心脏,不可思议地看着赵金城。

四方脸的年轻人,直面着倒海境高手的威压,强忍着战栗感,继续用平稳的声线,说出自己的主张。

“我和轻茗的婚事,已经不具备幸福的基础,继续推进下去只会带来悲剧,所以请务必收回成命吧!”

沈若石压抑着心头怒火,颤声道:“为什么?”

赵金城沉默了一下,然后坦然说道:“轻茗,已经不是我所爱的那个轻茗了。我们之间的婚事,本就是我的一厢情愿,如果连我都失去了追求真爱的动力,又如何能奢望两人有幸福的结局呢?”

沈若石怒吼道:“她怎么就不是你所爱的沈轻茗了!?她到底哪里有不同了!?你若是碍于你姐姐的问题,就直说出来,别拿我的外孙女作挡箭牌!”

赵金城坦然道:“城主大人,以您的修为,我说的是否肺腑之言,应该是一目了然……轻茗她……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以她的年纪,还是那般身材,应该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大变化,谁曾想天道无常,居然,居然还有这种事……不过,也是我太天真了,都到而立之年,还迷信那种城市传说。这世界上,哪还有真长不大的小香猪呢。”

沈若石听了这种话,真是恨不得一巴掌将这小王八蛋生生拍死!你特么才是小香猪!外孙女是猪,那我是什么?而且放着这长腿纤腰肥臀的女人不去爱,爱那娇小玲珑的幼女,你特么到底有多变态!?

一时间,沈若石也真是熄了将外孙女嫁给此人的念头——除非用强力仙术洗脑,塑造全新的,和四方脸相匹配的人格出来。但就算是洗脑,沈若石也不想洗这么脏的脑。就如同洗衣服的时候,谁愿意洗一个拉痢疾的人的内裤?

然而,现在却不是生气的时候,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沈若石很明白想做什么和应该做什么的区别。现在赵金城既然不可用,那就要尽快选定外孙女婿的替补,而不是浪费时间去挽救沉没成本。

但是,沈若石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句,这天下之大,芸芸众生,又哪里真那么容易找一个完美无缺的四方脸汉子呢?

正在沈若石开始运转元神,在自己庞大的记忆库中搜寻完美四方脸的时候,身后那个直通城主府的通道中,一名女子略带踉跄的走了出来。

沈若石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却见迎面就是一记耳光扇了过来。

下一刻,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

全场寂静。

这个世界上,能抽耳光的女人有亿万人,但是能抽沈若石耳光的,怕是一个巴掌……不,根本就不存在!

哪怕是赵沉露,也绝对没有机会去抽沈若石的耳光,甚至圣宗宗主,或许拼尽全力能杀掉沈若石,但也绝对没可能去羞辱他。

那么,这个世界上,究竟是谁,能让沈若石挨上这一巴掌?

下一刻,就见那银发的修士缓缓转回头来,用低沉而不可思议的声音,轻轻说道。

“娘?”

第118章 家教

沈若石的这一声娘喊出来,论及震撼效果,比赵沉露那句是你还要更甚三分,以至于距离最近的赵金城当场就没忍住一声卧槽,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沈若石头也不回地一道仙术印入四方脸的额心,让他霎时间失去意识,如同烂泥一般躺倒在地。

不远处的李婉晴就聪明得多,死死用手掐着自己的手背,以剧痛来压制惊呼的冲动,硬生生没有发出声响,换得了继续看戏的资格。

这种八卦若是错过了,当真是一生的遗憾,日后回想起来必定心魔丛生,影响修行!

所以李婉晴甚至都顾不得打探王九和赵沉露的奸情,竭尽全力闭息凝神,将自己伪装成金沙漠里的一块顽石,等待沈若石继续爆自己的黑料,同时脑筋急速运转,回忆着有关沈若石的娘的一切。

从青云城出发以前,他们所有人都恶补过关于沈城重要人物的资料,沈城城主是重中之重,资料也格外细致,关于他的生母的资料也经人整理了一份。

古月琴,1880年生,沈城人士,沈若石的生母,年轻时修为惊天动地,是沈城有数的排山境高手,嫁入沈家后不久,丈夫修行走火入魔而亡,古月琴一手将沈若石抚养成人,而后隐居幕后,再不出现于公众面前。

在青云城,关于古月琴的资料,就只有这么寥寥几行,这个亲手培养出大陆顶尖高手的奇女子,一生低调行事,以至于在沈若石威震东南,名动大陆以后,才逐渐有人关注到古月琴这个名字。

传闻中,沈若石一生刚愎自用,唯独对于生母是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的忤逆。只是古月琴在沈若石成名后就完全隐居,以至于很多人都怀疑这位老人已经早早去世了……

现在看来,这位138岁高寿的老人依然健在,虽然身形已经无复年轻时的矫健,从时空通道中走出来的时候甚至脚步踉跄不已,显示出十足的虚弱,但实际看上去这位迟暮老人,就如沈若石一般,依然维持了一部分年轻时的样貌,非但皮肤顺滑,星眸清澈,甚至一头乌发也亮丽有光泽,看起来倒仿佛比沈若石还年轻几岁。而那响亮的耳光,更昭示着她的身躯中依然蕴含着可怕的力量。

而沈若石挨了这一巴掌后,嘴角也是直接流出血来,但他浑然不顾自己,关切地问道:“娘,你怎么醒过来了……”

古月琴毫不客气地又是一耳光扇过去,然后才用疲惫却愤怒的语气骂道:“我再不醒,你这孽畜还不一定要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沈若石另外一边嘴角也开始淌血,一头银发也被打得散乱不堪,令这位城主大人的威严大打折扣。

而此时,沈若石也顾不得杀人灭口来清场,因为在母亲古月琴瞪视着他的时候,最好不要分心去谈其他的事情。

“是月瑛把您叫醒的吗?”

这一问,却把古月琴问得越发恼火:“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你还打算以后去打击报复吗!?”

沈若石摇摇头:“……当然不会。”

“你前面的省略号是什么意思?”

沈若石不由面露苦笑。

无论在其他人面前,这个沈城城主是何等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但在亲娘面前,他真是连一点心事都藏不住。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对子女还是太宽容了,月瑛一把年纪还是不辨是非,为了一点小事就把您叫醒……”

“把我叫醒是对是错,还轮不到你来评判。的确,我从20年前就睡在冰棺里,只盼着早一日和你爹相聚,再次携手并肩作战。但你爹死前叮嘱我一定要照看好你,那么在你闭眼之前,我就算再怎么强撑着,也绝不能断气……还好我一直坚持了下来,不然真要到了你爹面前,知道你小子都100岁了还是这么个混账东西,我都没脸见他!”

沈若石被这么接连指责,也不羞不恼,只是说道:“娘,事情的经过来由,你未必知道的清楚。”

“月娥的死让你不放心外孙女,宁肯牺牲自己一条性命也要让她不再重蹈覆辙,对不对?”

沈若石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是这样。”

“混账小子!”古月琴毫不客气就一巴掌抽过去,“这有什么可不清楚的?!就是你小子放不下执念,年过百岁还活得像个混蛋,连祖训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提到自家祖训,沈若石也一脸郑重:“此话怎讲?”

“我问你,沈家人,什么时候,像你这么怕死了?”

“……什么?”

“我问你,沈家人什么时候把生死看的这么重了?!我们两千年前来这里拓荒的时候,多少先祖死在战场上?两千年来沈家为相州卫戍边境,单是直系血脉就伤亡数以万计!其中甚至不乏城主亲征而战死沙场的事例!沈家人不怕死,怕死的不是沈家人,这个不怕死,不光是不怕自己死,更是不会怕身边的人会死!看淡生死,勇往直前,我从小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吧?可你现在还记得几分?”

“可是……”

“我允许你说可是了吗!?”古月琴又是一巴掌抽过去。

“月娥的死虽然可惜,但并不可耻,她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宁肯拼到油尽灯枯也在所不惜,她是一个在沙场上征战到最后一刻的战士,是一个配得上沈家人名号的好孩子,有这样的孩子,值得我们每一个沈家人感到骄傲!”

古月琴这番话说出来,简直振聋发聩,一时间就连李婉晴都深受震撼,不得不用尽全力维持屏息状态,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就打破了这奇妙的气氛。但另一方面,她实在是有些压抑不住心底的冲动,很想给这位古月琴前辈大声叫好。

在此之前,对于沈月娥的事情,李婉晴也是深感遗憾,甚至隐隐也有些理解沈若石的偏执,但是听了古月琴这番话,却感到自己先前的确有些小家子气了。

此时,古月琴又伸手指着沈若石,说道:“石头,动动你的脑子想清楚,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你将月娥的死当成天大的错误,懊丧,羞恼,迁怒他人,非但由此而入魔,更玷污了月娥的死!”

遭到如此疾言厉色的叱骂,沈若石面色已经阴沉铁青,不由辩驳道:“李风云没有保护好月娥,也是铁一样的事实,而我为了不让后人重蹈覆辙……”

“沈家人什么时候需要别人保护才能活下去了!?”古月琴怒道,“月娥那孩子从小就聪明果断,远比你更成器,你有什么资格替她担心?李风云是沈月娥亲自挑选的,那么就算有什么后果也该她自己承担!她当时都已经28了,不是8岁的小孩子了!何况,你又有什么资格不让后人‘重蹈覆辙’?如果沈家先祖如你这么想,个个恨不得将子女都藏在身边,不经历任何风险,那沈家早就该亡于安逸了!”

顿了顿,古月琴又说道:“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心疼孩子,沈家从上到下,有几个父母是不心疼儿女的?如果可以,谁不希望自己儿女能在蜜罐里长大,但现实不允许啊!我和你爹生下你的时候,真是把你看得比自家性命更重要,但你爹走后,我一个人拉扯你长大,对你可有半分宠溺!?”

沈若石回忆着幼年时候落在身上的教尺,鞭子,那的确是谈不上半分宠溺,或者干脆一点说根本就是虐待,甚至自己一度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娘。

但是,也的确多亏了幼年时候的残酷训练,他才能在修行的黄金岁月里突飞猛进,直至走到大陆的巅峰。

而在自己有了子女后,沈若石也一度模仿过母亲的教育策略,从沈子琼到沈子瑜,几个儿女莫不是在沈若石的冷酷训练中成长起来的——所以成年以后,哪怕他们各自都已经有了不俗的修为,见到沈若石还是会下意识心惊胆寒。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子女纷纷长大成人以后,沈若石就越发没法像以前那么狠下心来了。

“因为你已经驻足不前了,你的巅峰期已过,修为到了顶点,再无复年轻时候一往无前的挥洒自如,变得保守而顽固,甚至不可理喻!”古月琴毫不客气地批判着沈若石,让后者越发汗颜。

最初的时候,沈若石见到古月琴,心中还是尴尬,但越是听下去,沈若石越是感到自己心中仿佛有一块浓重如墨的阴影在逐渐消散,而暴露出来的东西,却让人羞愧无地。

见到沈若石的态度开始软化,古月琴也逐渐降低了音量,抽在儿子脸上的耳光,力道也弱了几分——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年迈的老人终于抽脱了力。最终,古月琴也是一声叹息。

“石头,你也老大不小,儿孙辈都成长起来了,你也成熟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