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她,天书内容从何得知。

她回答说是李明珠教的。

这是显而易见的谎言,李明宪费尽多少功夫才按捺住掐死她的冲动,她有可能是明月也可能是别人的魂魄占据明月的身体,最为直接的证据是这个女人对男女之事的熟悉以及对未婚失贞这种事毫不在意的态度,都是天书上所描述未来男女生活态度的表现。

这种事是匪夷所思,但天书的存在本就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他相信这种借魂复生的事真实存在。但他怎么能够相信在坠崖那一刻真正的明月已经死去?

也许,她是在地宫地穴中得到传承呢?

这样也可以解释她幼龄出事重现身时却能如成年人般对诸事侃侃而谈,偏又处处莽撞,也许还被李明珠洗脑暂时忘掉他。有各种各样的可能让她处处防备他,不相信他,还把她仅有的那点小聪明都用在应对否认简明月这件事上。

慕容惊鸿已察觉到他扔掉了最有用的棋子,准备利用两人曾经的感情破坏什么。李明宪受够了慕容氏处处与他作对以及慕容惊鸿的挑衅,他们联合燕、曲、公孙等家族力捧太子昭,以为他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李明宪清楚地记得他的小明月被打落悬崖之前都要拖一个人垫背,那是盗天书之贼,也是害死晚晴的元凶之一。如果这个女人还有明月的记忆,就完全能够解释得通她为何会不自量力地要与公孙世家作对对公孙氏兄妹无缘无故的痛恨以及时不时地在他们面前明示暗示公孙家有不轨之心。

可惜,慕容惊鸿没有重视过他假意喜欢的女人为何厌恶公孙天都这件事,否则,臭名远扬愧对祖辈流渣青史的就不是慕容氏而是李家了。这一次,他会让慕容惊鸿付出惨重的代价,并悔恨终身。

他定下计划,只要慕容惊鸿不动,他愿意给这个半疯的男人一次机会。

三朝元老相国家曲之问请辞,慕容族的远支高冕继任。慕容惊鸿铲除李家的计划启动,李明宪冷笑等待重华宫永盛皇帝的决断。阿武触犯军纪,按律当斩,这是高冕一派的坚持。皇叔下旨捉拿李明武,根本不问原因。

太子昭阵营的一众官员逼迫李明宪当朝立下军令状,不破波斯不回国。

李明宪领旨,率李家亲兵离开燕京,去赴一场必死的盛宴。在离潼关五百里的地方,他收到朝中消息:太子昭逼宫成功。不久,新帝宣布前御史大夫李明宪为谋逆,命苏慕阳就地解除李家亲兵武装力量,押解回京。

潼关守将布下天罗地网阵围剿李家亲兵,里面夹有大量慕容世家族兵,李明宪与李家亲兵浴血奋战,他没有耍一丝滑头,李家与慕容氏的争斗从古至今都是一刀一枪的真实,渲染着不褪色的鲜血与刻骨的仇恨。

他的父亲李东海最后还是来了,慕容惊鸿要找的就是他,李明宪把战场扔给身后两族族长,率领亲兵突破潼关重围奔赴波斯前线。望着异国他乡的沙漠孤月,他偶尔会想起那个被他留在国内的女人。

没有那个酷似明月的女人在身边,他从不知时光的流转会如此漫长。他还记得和那个女人一起的夜晚,她忍耐压抑又自我苦中作乐,他心情会莫名的好,很有作弄小明月的那种感觉,有些事也似乎变得可以容忍。

为什么把她留在国内?

战场上安危难测是一点因素,要她帮阿武守江山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她脑子里那些东西可以安抚住堂里那些老不死,就算有人看出是他李明宪张开更大的布兜反算计慕容氏及全燕京城世族又如何?他父亲李东海五鬼堂的长老们绝不能用这件事处置他们兄弟四个。

再后面,他继任总堂主的位置一事不会再有阻碍。

整个计划里那个女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相信她有这样的能力帮阿武推翻公孙氏建立的皇朝。他相信她的能力,又相当地痛恨她的能力。他对那个女人的感觉相当复杂,他一面希望她就是他的明月,另一面又不能相信那样一个狡狯放荡多情的女人是他的明月。

即便是他父亲安排的探子林诗佳,也比她更像长大后的明月。

三年的战事,不长也不短。

李明宪率大军回国,他遭到北疆大军的阻挠,黄泉相思的心思举国皆知,他告诉对方,李清的女儿在他手上。黄泉相思也许不知道李明珠所生之女究竟是哪个男人的种,但李清圆是李明珠的女儿无可辩驳。只要黄泉相思相信这一点,公孙或者慕容的诡计就不可能成功。

外患危机缓解,李明宪匆匆赶回燕京城。

那个女人居然要带着他儿子逃走,真是一天不教训就上瓦揭房。

他迅速断定这个女人的后路,没什么好说的,糟糕的局势,藏匿在南明诸岛的叛逆,还有堂内的清算,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处理。把这个不听话的女人和阿武暂时放在一起也好,阿武太老实,说不准就让苏家慕容氏骗走胜利果实。

到处树敌看来也有好处,李明宪带着二弟三弟收拾公孙天都造成的烂摊子。他要找出慕容惊鸿,要他在数代地宫长老前接受始皇惩罚,主要用意是探明他父亲李东海的生死。

这件事是不太容易做到,他应该耐点心等待猎物自动送上门。

不过,在他的意志力被子午锁魂香磨光前,他得找那个女人谈一谈。夜半他去寻她,她竟做出那副丑态,要不是理智提醒她占据着明月的身体,他一定杀了她!

该死的,李明宪控制不住杀欲,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身不由己的挫败感觉。

他的明月,他要他的明月回来,不是这个莫明其妙的女人。

可她们太像,太像,是的,这个女人不尖酸刻薄的时候偶尔会有些温柔,明月独有的温柔与体贴,因此,他根本管不住自己崩溃的意志力臣服在药力作用下。清醒后,他的理智告诉他:她不是明月,这个狡猾阴毒的女人一定会利用这个发现大做文章,他必须杀了她!

但如果她是明月呢?

林诗佳突然闯入让他迅速做出决定,不管她是不是明月,都不能让林诗佳察觉这个女人存在的意义。他回身以三成功力打她一掌,他记得她有脉元气护体,了不起吐两口血,并不算什么大事。

这次,他定要从林诗佳身上查出他父亲藏身之地,他相信他父亲此刻必定是重伤不愈,越早找到对他越有利。

阿武向他要救命的药,说那个女人伤重快死了,还质问他喜欢她为什么又要打伤她。

李明宪有种失算的感觉,他只觉得那个女人戏耍阿武的段数越来越高明,还挑拨起他们兄弟感情,真是一刻都不能小瞧。

他没空跟她计较,国内没有李东海未死的线索,他把目光转到国外,罗刹与新罗两国国主与他父亲的关系不错,有没有可能他们藏起人?他带着林诗佳出国,把国政扔给阿武和那个女人折腾。

八个月后,他一无所获地回国,发现那个女人真把自己当成阿武的皇后,做得风生水起。他很干脆地推她一把,这个女人果然受不住把假公主是儿子的事当堂说破,阿武也没叫他失望,直接封子为东宫储君。

看在她辛辛苦苦忙活一场的份,就让她高兴几天,当补偿打伤她那一掌吧。

李明宪在她身上发现了点有趣的东西,当晚,他去找她,果然是密医所制剧毒千机,那么,他父亲李东海是真的未死,藏在哪个角落呢?

儿子非常聪明,而且,对他特别地亲近。李明宪想不到那个看起来不怎么着调的女人,竟把自己的宝贝教得像张白张地天真,想害死他儿子不成?李明宪调来恩武堂的人训练李家下一代。李明宪自认不是他老子李东海,他还用了相对温和的手段调教儿子,怎么说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当然会好好教导。

没想到那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发作,她喊出他名字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以为是当年的明月在叫他。那么,今晚。

她是明月,兜兜转转,李明宪终于找回他的明月。

她没有变,她只是因为那样残酷的对待突然长大,她也没有被李明珠洗脑,是不是真地那么痛恨他所做过的一切?

李明宪曾无数次设想找到明月后如何地补偿,却没有想到他的明月根本不愿再见他。甚至,她调动手中传世楼的力量用假消息诓他离开燕京。李明宪需要时间理清自己对明月的复杂感情,他并不是太能接受那些他不怎么欣赏的品质出现在他的明月身上。

两个月后,燕京城传来消息,她中毒流产,昏迷中一直叫着他的名字。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李明宪放下南方事务赶回重华宫。密医告诉他,毒已解,一方面他知道她不会有事,另一方面他真真切切地体验到害怕的感觉。他怕她再也醒不过来,在他真正找到明月还没有好好弥补她的时候。

他出奇地怀念过去那段相扶相持的时光,她会对他淘气会冲他使小性子会独自偷乐以为他不知道。他也想念她对他没大没小的放肆,伶牙俐齿的嘲弄,这些都需要这个女人醒过来。

她醒了。

他要她放弃后冠跟他在一起,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阿武的皇宫太危险,她那么弱小,当然要呆在最安全的地方。

她看起来不愿意,似乎还把流产的事归罪到他头上。她好像完全记不得是她自己执意要做阿武的皇后,他早就警告过她,女人果然是最不讲道理的,李明宪没跟她争,他坚持他的坚持。她开始哭,他知道她在等他妥协。

他有些怀念从前小孩的骄傲,现今明月已经学会利用他的在意达到目的。他可不能纵容,若养出毛病,到时罚她,她就寻死觅活,那真正遭罪。

不过,只要她不闹,他还是可以满足她些许小性子。

她又拐阿武替她做事了,她可以对阿武笑意盈盈柔情似水,对着自己就完全是一副愁大苦深的被强迫模样,以为就凭那么一块破玉佩能阻止他要做的事吗?李明宪克制住捏碎她全部指望的冲动,这是明月,她吃了那么多苦,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她想做就让她做吧。因为她喜欢的东西太特别,李明宪觉得自己怎么也摸不着她的心思,顺她的意也许能发现些许线索。

事实再一次证明,女人是不能纵容的。

她虽未直接鼓吹曲有容去做女相国,但她把天书给曲有容看又把传世楼的生意交给她打理,绝对不单纯。她甚至还挑拨阿武,用皇帝威严指使俩个兄长疲于奔命,无力阻止曲有容科考。曲有容榜上有名,李明章与李明文皆沦为京城笑柄。

真是不罚都不行。

李明宪自认用的是相当温柔几乎不是惩罚的惩罚,把早该离开皇宫的明月带回乾坤园,她又跟他闹。摆出一副打死也不住乾坤园的样子,又硬生生地逼自己住进去,没两天功夫就变成一个恹恹的苦女,好像全是他的错。

他不知道她要什么,他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她只想呆在没有他存在的地方。这点绝不允许,哪怕她夜夜噩梦。他顾着她的情绪,百般讨好,可这个女人实在难以取悦。李明宪费了好些功夫,终于让这个犟牛似的明月恢复生气。

在她心情不错的那天,他告诉她他要迎娶她过门的事。

她的不愿与反感在她的眼中暴露无遗,李明宪心知她必然是想到婚礼上会发生些不快的事。他很想给她一个隆重盛大的婚礼,但有些隐患必须尽早铲除。他想她一定能理解,待这件事解决,他定然会好好地弥补她。

她说要沈采薇偿命,要自己惩戒林诗佳,又顾着幼时的恩情把蘅兰也要走,李明宪没有迟疑地答应,也许她知道他要利用林诗佳放出消息,也许她不知道,不管怎么说,她给他省下放跑林诗佳的功夫。

婚礼前夕,燕京城外松内严,依然没有他父亲李东海的线索。

看来他父亲是打定主意要毁掉他的婚礼,李明宪把都门堂的人调去保护新娘,那是他唯一的罩门,他不能让她再出事。

谁也没有想到毒混在婚宴请贴的墨汁里,墙角养鱼的水缸,草丛里的爬虫,带着有七八种新制剧毒,还有五六种混合毒散在空气里弥散整个园子。李明宪也难免中毒,他现在庆幸自己早有预见先把林诗佳迷得神魂颠倒,此刻林诗佳正提着刀而不是毒去找明月麻烦。

半刻钟后,他察觉到明月等人的靠近。

他父亲也知道来了救兵,毒手婆婆秦嬷嬷摆出人质,她能把都门堂全放倒,算她有本事稍后他留她一具全尸。

明月开枪救她儿子,普通的火药弹丸对武功高手是无效的,但他既知明月总在害怕什么,自然给准备的是掺药的特别弹丸,用在这时候正好。

尽管最后还是让他父亲李东海逃走,但是,他最后的助力简文公府已然全部消灭,捉到他父亲只是早晚问题。

解毒后,李明宪撑着明月的肩回到房间,他很高兴她的不离不弃,他不习惯说抱歉,也不习惯道谢,等他完全解毒,他可以问她最想要什么,只要她说得出,他一定会给她找来。

运功解毒最后一晚,她还是动手了。

这个时机选得无比地精准,帮她的人手也选得相当出色,乾坤园内外也无能阻拦她的人。他想着等他抓回她,他要好好罚她。她让蘅兰破他的气海穴,想来她真正恨他入骨。

她的安排很好,破他这身功夫乾坤园必然大乱他二弟三弟必然是要先想办法恢复他功夫,,他不能立即腾出手追她,下面的人若动手追人,追到的也是蘅兰假冒的简明月。即便最后全帝国追捕,说不得,他四弟还会从中作梗,现在还要加个曲有容。

李明宪想了想,看看她的安排还什么错漏,猛然想到传世楼把生意交归国家管理的计划,不由地叹气,现在只怕连五鬼堂也腾不出人手去追她了。人人忙着把手头的生意卖给官府,人人都想在官府开办的生意上入股,这过程会产生大量的问题,五鬼堂防止有人捣鬼生事还来不及呢。

她终于成功地离开他的视线。

李明宪一养好伤,就调出人手天南地北地追踪他父亲李东海的踪迹,这才是最大的威胁。七个月后,他们兄弟四人成功将父亲关进南浔地宫深处,就像李东海曾经关押李明宪一样,杀人并不是最好的惩罚方式。

局势稳定后,他开始想什么时候把人抓回燕京。

这么长时间本来足够她到海外诸国了,但只要她在大秦疆域之内,就没有人能避开五鬼堂的侦察网络。她因怀孕不得不就地停下,可以说相当的幸运,他不需要天南地北寻找。

李明宪花两年时间安排好国内事务,又在海上诸国之间建立起新的密探系统,短期内都不需要他做什么,他放下杂物,转到南明诸岛,从天竺一个港口上岸,横穿黑衣大食聚居地,走进西域盆地。他需要用这种方法转移他的怒火,省得在见到那个女人的第一眼就把她给活生生地掐死了。

在集市上遇见大小贝贝完全是意外中的意外,那俩个小孩一看就是他女儿,就像密报所写又吵又闹活泼得不像话,李明宪刚要说话,就看到自己的大儿子跑过来护住俩妹妹,眼神戒备地看着自己,从前这小家伙可是最崇拜自己的呢。

李明宪不觉得那个做人母亲的会说他的坏话,那就是这孩子自己察觉出什么。看来得先讨得这仨个小鬼的欢心,还有什么比忘掉从前不愉快的事更让人能放下心结呢?拜长途跋涉所赐,李明宪风尘仆仆,看起来相当的糟糕,很快就取信仨个没爹的孩子。

外表具有极强欺骗性的李明宪通过仨个小鬼的考验后,就由有仨小鬼搭桥铺路,登堂入室很容易就攻破那个对他有严重心结的女人的几道防线。她不相信他失忆不要紧,他儿子他女儿相信就够了。

不久之后,借着孩子们所说的“父母要相亲相爱为孩子做出正确的榜样”东风,他很顺利地和孩子他们娘同床共枕,上床了那还由得她么,李明宪露出真面目把人里里外外吃得干干净净。她是敢怒不敢言,他觉得心情非常地好,他相当喜欢她露出这种暗伤的表情,趣味十足。

所以,他早说过不要有孩子比较好,有孩子就有弱点,瞧,她不就栽在孩子身上。

(番外完)

旧版

 001.孟府新丧

初时,简明月不用这个名字。

那时候,她叫萧如月,衬衣套装高跟鞋,手提笔记本,在写字楼与单身公寓之间来来去去。那个改变萧如月命运的夜晚,天降暴雨,闪电阵阵,雷声隆隆,她吃了退烧药,躺到床上,想着第二天的报告会开场白该如何措辞好给客户留下深刻的印象。

等药效上来,她关灯沉沉睡去。

轰隆一声,闪电霹雳划过,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炸裂声。她猛地惊醒,耳畔阵阵“生了,生了,恭喜太太”的叫嚷声,不知是谁家忘了关电视,吵得人不能安生。

她伸手欲揉发胀发痛的太阳穴,忽觉有人抓住她的手,托着她的背,将她放入铜盆里用热水清洗。洗毕擦干,这人再用生姜类的物什擦拭婴儿的口鼻、关节部分,再用一个温热的团子轻点她的脐部,防止百病。

旁边有人接过小孩,用蛋滚过小孩的脸面,边念叨:“鸡蛋滚脸溜溜光,不长疖子不长疮。”又出声让丫环递过红布条,系在小孩手足,“保佑此女一生老实、安静”;再用细软的绸布裹好小孩,放到竹编的摇床中。

腥味重重的屋子里,众人笑夸:“这闺女真乖呢。”

“多亏先生请来钱嬷嬷,才顺顺利利。”

“哪儿的话,咱也是沾了太太的福气。”说话的这老嬷嬷,吩咐丫头取五色丝线串起洗盆的铜钱,边做边念,祝小姐长命百岁的话,“太太,这是百岁钱。”

丫环也恰时来招呼众人到前厅吃饽饽,不一会儿,屋里人散去,只余袅袅水雾。

震惊回神之余,萧如月明白自己已重生。严格意义上说,是灵魂穿越到燕京都城西郊民宅的新生儿上。穿越的原因究竟是雷雨天不该关灯睡觉还是退烧药过期致人死地,她一直没有研究透,大约两则兼有。

开头两月,婴儿态的萧如月权当工作多年得来的假期,安安静静地休养。有闲时,琢磨八卦探听些消息。比如,她母亲林婉莹是孟府九少爷的第八房外室,见到那个攀上公主高枝又在外金屋藏娇的男人,时而温婉,时而泼辣,把对方哄得团团转,最终同意带自己的第一个小孩回府让孟老太太过目。

这次会面足足安排一月有余,在这个年代还算有点能耐的父亲,孟九白坐四抬轿子来接自己的女儿去拜见家里长辈。穿过西单繁荣的商贸街铺,浅色的布绒轿子在歪脖子胡同口停下。萧如月的父亲抱了女儿走进胡同底,灰白的泥板路上,双开门的四合大院,门楣上蚀刻孟府二字。

走进后院二进厅,堂里有两排端庄的妇人,谨慎地侍候着黄犁木八仙桌旁的老祖宗,孟老太太穿枣红流云纹大袖交领上襦,内衬白领,披长寿绣绸缎花帔,长裙盘旋到脚跟,银发束上插七八枝金花钗,神情冰冷,唇角有些下撇,添了几分刻薄的意思。

萧如月的父亲毕恭毕敬地把小孩递给最近门旁的婶婶,包裹着婴儿的翠绿绸被在十七八个女人手上转了一圈,才到孟老太太的贴身嬷嬷手中。那位老祖宗瞧也没瞧小孩,拿起桌旁的银制翡翠水烟袋,吧嗒、吧嗒吸了两袋子后,冷冷地发话:“留下吧。”

大气不敢出的男人感恩戴德地说了大通的话,兴冲冲地离开。

待人走后,老太太重重地把烟袋子砸在桌子上,喝斥了一句:“不像话。”下面的妇人们诚惶诚恐,倒是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仆妇出声劝道:“老祖宗何必为这赔钱货生气,头家说了,九少奶奶肚子里的是个世子。正房的位置哪能叫外面那些狐狸精抢了去,孟府的体统不会坏的。”

老太太长长地嗯了一声,打发丫环随便给小孩腾间屋养着。消息传到那个正房的耳朵里,当天夜里,萧如月父亲的大老婆就和情敌生的女儿大眼瞪小眼对上了。来的时候,她顶着大肚子,踩着高齿屐,由两个婆子搀扶,俩挽双鬟髻的素裙小丫环,在前头平举宫灯指路。

萧如月望着她没有闭眼睛,还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口。这位正房太太却是眨眼间变脸,因怀孕而浮肿的脸上涂上嫉恨的色彩,她双手抓着摇篮,气得摇摇晃晃,发疯似地吼叫:“他竟然真把这孽种带回孟府!他眼里还有我这个正妻么?你们说,你们说,我哪里比不上那狐狸精?!”

两个婆子立时扶住她,解扣揉胸让她小心肚子里的世子,别让那大小狐狸精给气坏身子。

九房少奶奶深呼吸数次,直起腰杆,秀气的下巴由内而外微微昂起:“我傅秀兰是大秦永盛皇帝赐封的六公主,那狐狸精什么身份,她拉出来的屎也敢和我儿子争!”这位公主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婆子咬耳朵,安排她早产。

那婆子吓得慌了手脚:“公主,使不得呀,还有一个月啊。”

“噤声,你想全府的人都知道么?”傅秀兰唾骂道,“那狐狸精早产三个月都死不成,我傅秀兰有玉龙护体,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贱种?何况,”她得意地笑起来,柔媚的丹凤眼婉转流动,媚眼如丝,“还能一举两得除掉老三,哼,立即去办,有事本公主担着。”

那婆子唯唯喏喏应声,这时,婴儿房外面响起老嬷嬷巡夜的喝斥声。傅秀兰伸出戴着剔金指套的手,扶上婆子的手背,缓步外出:“苏嬷嬷,秀兰来看看九爷的长女,也不行么?”

“公主万福,公主身子金贵,哪能让公主劳累,本该是老奴送闺女到西厢,今日老祖宗那儿正好轮值腾不出手,还望公主勿怪。”

“苏嬷嬷客气了。”双方扯皮后,萧如月父亲的正妻终于离去。

苏嬷嬷领着人迅速走进婴儿房,解开婴儿的绸被检查,确定无恙后,她将小孩原样放回睡篮,转身背手,冷冷地对屋子里一干人等训斥,大意是小孩有个好歹,她们都要给婴儿陪葬。

有了这位孟老太太身边的贴身仆妇敲打,调拨去伺候小孩的两个嬷嬷和四个丫环没敢虐待婴儿。丫环拿白帕刺绣,嬷嬷纳鞋底,舌尖来去的话头都是月钱、日常花销还有谁家公子哥俊俏。

大约七八天后,前厅来人提走服侍小孩的嬷嬷和丫环,理由是九少奶奶的葬礼缺人手。剩下两个丫环放开胆子叽呱:刘太医用金针也没用,接了三大盆的血呢。

两人一会儿说三少奶奶下黑手推九少奶奶,活该三少奶奶杀人偿命;一会儿又说几房太太都抢着要领养那个早产的世子。这当口,门外嗯哼一声,俩丫头束手束脚地站起来:“苏嬷嬷。”

苏嬷嬷吩咐两人带小孩去前厅见客。西厢那处,有僧人在敲木鱼诵经拜忏。两个婆子披着麻衣跪在门槛前烧纸,对着屋内黑色的楠木棺材大哭,长明灯摇摇欲灭,府外的高幡飘飘。

正堂大厅里,孟老爷子和孟老太太端座,两排红木八仙椅上坐着十来个年纪不等的男子,他们的身后站着素装的妇人,低眉顺目。

厅角有七八个男童穿着对襟银丝袍小黑靴玩耍,苏嬷嬷让两个丫头带萧如月到孩子那儿扎堆,角落里九房那个不足月的男婴,扯着嗓子干嚎,十数个有经验的嬷嬷也没法止住他哭。

孟府两位老人没有说话,长子继续问管家执事话,仪仗队伍、鼓乐手、冥器、酒席、肃静回避牌、金执事、功名牌等等丧葬规格一定要是符合公主身份的,不能堕了孟府的排场。

管家执事逐一回话,让在场的少爷太太过耳,增添近三千银子的用度后,孟府长子又问起名单拟定事宜,管家将名表递上,大少爷又添五个名字,再交到老爷子手中。

孟老爷子戴着小黑眼镜,拿开单子老远审阅,他身旁有个师爷模样的人物,拿出一小卷烟纸,叨念着刺史的孙子,郡守长官的叔子,内史大夫的书令、皇后少仆令的三姨太等一连串名字,孟老爷子边听边点头,偶尔一抬眼,夸大房长子这差事做得不错。

半晌后,老爷子放下名单,拿起手边的烟枪,深吸一口后,回道:“就这么定了。”他瞄了眼东北角那个哭得背过气的小男孩,叫自己的十几个媳妇赶紧地哄住孩子。

孟老太太神色未动,眉角一抬,道:“不碍,秀兰公主舍不得带走自个儿的世子。”

这时,萧如月的父亲领着她的正牌母亲在门口停下,说是来帮忙的,下午的接三仪式、大殓和之后的做道场都可使唤她。萧如月的母亲以一袭穿斜襟窄袖改良式裙装,玲珑双髻别朵小白花,体态姿容温婉秀雅,没让孟老太太逮着毛病赶人。

林婉莹就在门槛边,规规矩矩地行礼。她见厅门边那前夜留下的男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脸怜惜,快步过去将孩子抱在怀里诱哄:“宝宝乖哦,不哭不哭。”说来也怪,这男婴到了她的怀中,真地不再嚎啕,乖巧地吃奶,喝足后便伏在她的胸前睡去。

这一手立时博得众人好感,孟老爷子当即拍板,这九房留下的孩子就交给她带几天。

林婉莹谢过,还把男婴抱到女儿处,逗弄:“囡囡有弟弟了,高不高兴?”萧如月闻到她衣襟上别的那块手绢上有股安神的花香,心道原来是借用外力顺利哄睡婴孩,这女人倒是聪明兼有胆色。

002.谁家子安

出殡那天,府里府外闹腾得厉害,萧如月的母亲本没资格去见客,但尊为世子那个婴孩儿离不得她。在几房羡慕嫉愤的目光中,林婉莹抱着世子,与孟九白并立,在前厅跪迎宾客。

到扶灵时,孟老太太发下话,外室给正房送殡,燕京城内外都没的事,让九房那边稍停少生事。旁人皆以为老祖宗赶定了这欺上门的外室,谁料那天林婉莹没抱着小世子,差点生出祸事。

那孩子离府,声嘶力竭地嚎哭,未行半里路,一脸铁青憋晕。抢到好差事的十二房太太光顾着哭丧,没注意到孩子歇音。却是老爷子挂念自己的世子孙子,让人抱去看看,否则,这条才来世十八天的贵命要随着他的公主额娘西去。

土葬回府后,众人还没脱下丧服,孟老爷子便雷霆大怒,请出家法,打十二子的媳妇三十藤鞭不说,还将老太太也训了一通。内院老祖宗借着这事把十二房屋里的大小媳妇统统罚月银,这得来的银子补贴给林婉莹,让她好生照料病重的小世子。

林婉莹把怀里的女婴交给旁边的丫环,接过孟老夫人的托付。众人退出,行至天井处,林婉莹问内院总管,她住哪间屋?

苏嬷嬷手放在腰腹间,微微福身,让她住在已故傅姓公主正屋的东耳房。林婉莹微愣,欠身低肩说名份未定,还请苏嬷嬷安排别处。苏嬷嬷在几房夫人处转了一眼,那些女子道哪有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