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阙风流

作者:赏饭罚饿

☆、【冬雪】

冬至天的傍晚,大雪如席,万物肃杀。

距离伏雪镇二十里外有一处驿站,门边积了一堆的雪,屋檐被压得有些沉重,不时簌簌的落下大块的雪团。旗杆已被冻得结冰,马厩里依稀听到马儿打响鼻的声音,一片寂静。

此刻,驿站内却透着温暖的灯光,通明的颜色隔了窗洒在地上,其中人影清晰可见。

店中煮着热酒,店里坐着来往歇脚的食客,大约是因风雪之故,前来投宿的人不少,热热闹闹的,尽是谈笑声。

这时底楼靠窗的僻静角落处有两人在对坐而饮,一人白衣,一人蓝衣,与周遭喧哗不同,他二人只是吃酒却不相谈说话,乍一看去很有些格格不入。

炉子上火燃得哔哔啵啵,桌前摆着肉,吃上几口便将一身的寒气消散尽了,暖意非常。在座的都是镇子附近的樵夫猎户,五大三粗的汉子聚在一块儿难免有说不完的话。

不时聊聊哪里的活计好做,哪里的姑娘温柔漂亮,谁家的媳妇不明事理,等等等等。

邻桌有两三个砍柴人,似乎是旧相识,正抱怨这段时日大雪封山,柴禾难找,生意惨淡,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提到镇上陈家老宅子闹鬼的事儿。

陈家是伏雪镇里少有的大户人家之一,陈老爷子为人和善,只可惜人去得早,但好在还留了个子嗣。这陈大公子生得伶俐,从小离家出门做客买卖,眼下衣锦还乡,买了镇子上好几块良田,看着是要常住养老,怎料到家里突然就闹鬼了。

其中一个人谈及此处,禁不住啧啧出声:“上回我去他家送柴米,在门外就听到陈家夫人又哭又叫的。怪渗人得很。”

“可不是。”旁边忙有人神神秘秘地接话,“听闻那宅子今年入秋翻修的时候,就在后院挖到个白骷髅。保不准还有更多呢……依我看,八成是他陈家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然怎么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呢?”

另有个砍柴的青年男子夹了片肉嚼了几口,边吃边摇头:“瞎说,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有鬼?

自从陈老爷子死了以后,老宅子几十年没人住过了,指不定是哪个路过的想图个便宜,结果自己命不好,就死了呢?你们想想,咱们在镇上呆了那么多年,几时听到说老宅子有闹鬼的?”

“你还别不信。”对面一桌的猎户端着碗就转了身过来,神情恐惧,“洒家有次夜里回得晚,真就在陈家院子里看到了鬼了。还是个女鬼,走路跟飘似的,快得很呢!”

“真的假的?”人丛中有人轻声冒了一句,立时听到旁的几个人应和道:

“连张四哥这么大的胆儿都说见着鬼了,只怕是真的。”

“正是、正是……”

“若说不是真的,陈家公子何苦贴告示四处找道士和尚驱鬼呢?”

“是啊,赏金昨儿都涨到一百两去了!”

这倒是个引人注目的话题,一时间驿站里的人都议论起来。

白玉堂持了酒杯在唇边,似笑非笑地朝对面的展昭挑了挑眉,后者压根没搭理他,自顾提壶倒酒。

“你也别光顾着喝酒……人家说闹鬼呢。”他把酒杯一放,颇有兴趣地支着肘看他,“你信是不信?”

展昭抬眸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展某从不信这世间有鬼。”

“巧了。”白玉堂拿掌在桌沿上轻拍一下,“我白五爷也不信。”

说完,他似乎是有了什么新的主意,饮了几杯酒,朝手边的宝剑之上扫了扫,忽而道:

“既然如此,干脆你我也别再比剑法,太过无趣,不如较量较量,看谁先抓到那只‘鬼’,你觉得怎样?”

展昭微偏过头,语气无奈:“五弟既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岛上瞧瞧卢大哥,都快过年了,你就不怕他怪罪么?”

“我大哥几时管我这个,又不是三岁的娃娃。”白玉堂捏着剑穗犹自琢磨,“伏雪镇,离这也不远,正好该换换马掌了,索性把马鞍也换了……对了,咱们的赌注是什么?不如就赌你的巨阙剑吧?”尽管无人搭理,他却也自顾说得欢快,“诶,不好不好,听说这可是你的家传宝剑,要是一个不小心赢走了,你跟我急怎么办?嗯,得想个别的,你身上还有什么值钱有趣儿的东西没有?……”

耳边聒噪得不行,展昭拧着眉没答话,只听对方喋喋不休地规划着捉鬼大计,他轻轻摇头,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驿站里,众人尚在谈论陈家老宅子的事,讲得已是热火朝天、情绪高涨。

外边儿北风呼啸,吹得窗户咯吱咯吱地抖动。

突然之间,不知是谁颤声嚷嚷了一句:

“窗、窗外……有、有女鬼!”

只一瞬,周围便鸦雀无声,着实是适才营造的气氛太过诡异,此时此刻听得这句话,众人都不由心惊,继而纷纷往窗外看去。

但见被茫茫大雪覆盖着的山林中,隐隐约约有个白色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行来。一时无人敢说话,连在柜台前算账的掌柜也愣住,毛笔停在半空中没落下,墨汁随着笔尖滴在纸上一团团的晕染开来。

不多时,随着那人缓缓走近,已能勉强看出些许轮廓。

来者是个女子,穿着件月白色的衣裙,并不披袄或是大氅,身子很是单薄,手里只举着一把纸伞,在风雪中款步而行。

呆了一阵,才有人惶恐叫道:“女、女鬼,当真是女鬼!”

冬日里天黑的早,大晚上的这么一个女子走在冰天雪地中,难免让人怀疑会是山精鬼怪,再加上方才又谈及镇子上陈宅闹鬼之事,登时屋里人心惶惶。

“她是向咱们这儿来的!这可怎么办是好?”

“慌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呢,还怕她一个不成?”

“妖怪会法术,万一一施法,把你我都冻住了,岂不是任她摆布……”

……

窗外的白影却没有半分迟疑停滞,仍旧不疾不徐地走来,眼见离驿站越来越近了,一干樵夫猎户赶紧将手中刀弓握住,紧张兮兮地盯着大门。

白玉堂和展昭相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伸了手摁在自身佩剑上。

下一刻,吱呀一声,前方的木门被人轻推开了一条缝隙,刚刚还低低言语的人们立时闭了嘴,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夜色浓重,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涌进屋内。

展昭送在唇下的酒杯微微一顿,颔首举目。

只见门外站了个女子正在低头收伞,垂着眼睑,容貌很清秀,脚边尽是抖下来的雪沫,衣摆上也沾了不少。

借着柜台上的灯光可看清,她所穿的是一身霜色衣裙,丝袍质地,很轻,风一吹,飘飘而起,同他们身上厚实的袄子比起的确是太过单薄了一些。

把衫子上的雪花拍去,约摸是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她手中停了停,莫名地抬头望着前方。十几双眼睛正齐刷刷望着她,手里还捏着各种刀枪弓剑,一副像是要干架的模样。

“你们……有事吗?”

众人这才回了神,兴许觉得这位姑娘长得面善,不像是鬼怪,又兴许是看她举止正常,没有要吃人吸食/精魄的样子,一时又都手忙脚乱地回了原位,低头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

念一不明所以收回视线,走到柜台前向还捧着算盘的掌柜询问道:

“老板,还有空房么?”

掌柜呆了好一会儿才赶紧点头:“还有,还有两间,一个上等间和一个中等间,不知客官您要哪一种?”

“我要一间上房。”她自腰间的钱袋里摸了些碎银,“这些够不够?”

“够了够了。”

见这姑娘原来是来讨房间住的,众人都放下心来:只听说鬼吃人,没听说过鬼还给银子住客栈的,想来不会是鬼了。

如此斟酌之后,屋内的人皆各自松了口气。

掌柜收了银钱,也没取戥子秤,俯身就拿了个牌子给她。

“姑娘的房间在二楼,可要送些热水?”

“不必了,煮一碗好茶端上来就是。”

“是是,姑娘且稍等,阿旺——”掌柜的抬头招呼店伙来,吩咐着领她上二楼去。

“多谢。”

念一将牌子收好,正转身要走时,不经意在人群里看了一眼,靠窗的位置恰有个身着蓝衣的人也向她这边瞧过来,四目相对后,他淡淡朝她颔了颔首,似乎是礼节性的在打招呼。

念一微微怔了怔,反应了许久,最终也朝他点点头,随即举步上楼。

听着脚步声渐渐行远,二楼某处的房门吱呀打开然后砰的关上,驿站中又恢复了平静,食客们仍旧喝酒吃肉,嘴里谈着镇上的琐事,不过再未提闹鬼的传言。

桌上两壶烧酒下肚,白玉堂愈发来了劲头,取了一支筷子就往展昭碗口上敲了一下。

“我说,这姑娘倒是有意思,你敢在这大雪天穿丝质的纱衣到处走么?”

后者想了想,如是回答:“难。”

白玉堂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兀自琢磨道:“莫非,那丫头还是个内力深厚的高手?”

展昭略一思索,细想她方才的脚步声和手腕动作的力度,略略摇头:“不像。她步子偏重,别说武功似乎连半点内力也没有。”

“那倒是奇怪了。”白玉堂摸着下巴,轻笑一声,“难不成,真是女鬼?”

闻言,展昭并未答话,只抬眸朝二楼看了看,若有所思地低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回响】

晚上酒喝得有些多,上楼时展昭便觉得眼前微微昏花,虽然他一向酒量不错,但满满三坛的烧刀子喝下去,多少感到微醺。

扶着栏杆,正从二楼右侧房门前经过时,蓦地听到其中传来说话声,有男有女,似乎很热闹。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醉意太浓出现幻听,但那声音嘈杂交织,压得低低的,的确是真实存在。展昭不自觉在门口站定,偏头从纱窗里望去。

屋中只点着盏昏暗的油灯,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

就在此时,一阵风卷进来,吹得灯火摇曳,不过片刻功夫房内的声音骤然消失。他微愣一瞬,转头看了看楼下,一干樵夫猎户还在猜拳吃酒,并无外人进出,门窗都是紧闭的,这风倒是来得蹊跷。

随着风声平息,背后开门声响起,屋里住着的是方才那位姑娘,一见是他,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不解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两人这么一对视,展昭颇觉尴尬。

对方眼里毫不掩饰地透着戒备:“你……站在我门外作甚么?”

到底是姑娘家,思及自己的行为着实是欠妥,展昭面上微红,不自然地颔首抱了抱拳。

“抱歉,酒后失礼了。”

那人狐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关上门。

余光看到她屋中很是漆黑,幽暗的烛台淌着烛腊,桌上只一枚玉佩。

“砰”的一声,展昭这才回过神来,略觉窘迫地摸了摸鼻尖,仍旧往自己房里走。尚未走出几步,就见白玉堂双手抱胸,倚着门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笑。

“啧啧……我真是想不到,名满江湖的南侠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展昭连眼皮也没抬,径直推开自己房门。

“诶,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眼瞧着他要关门,白玉堂一手拦住,死皮赖脸地往上凑,“别不吭声啊,说说嘛。我可是头一回瞧见你在姑娘家门外偷窥,没想到你居然还好这一口,我其……”

“砰!”

后者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害得他险些撞到鼻子。

白玉堂抿了抿唇,继而又耸耸肩,自觉无趣地回房睡觉去了。

走廊上,隔了几间屋子,念一趴在窗边凝神望了许久,瞧着那两人各自离开,她总算是松了口气,一面揉着手腕一面走到桌边去倒茶吃。

一边的帽椅里,有人坐在暗处,面容不清,手中捧着茶碗,语气生冷:

“说过你多少回了,出门在外留个心眼,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刚刚若不是我,你被人家瞧出什么端倪来,该怎么好?”

“我知道了。”念一喝了口茶水,朝他笑笑,“下次一定小心。”

那人轻叹了口气:“回回都这么说……”

“方才那个人是有些厉害。”念一喝罢茶水,将杯子搁下,闭目想了想,“之前在大门口,他还多看了我几眼,他是不是知道……”

“想太多。”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哼,兴许是个登徒子,瞧你模样好看也说不定。”

“……”念一讪讪笑道,“我想应该不是吧……”

“他身上阳气很重。”那人忽然沉声提醒道,“总而言之,你莫和他走太近就是了。”

她语气一顿,认真地点点头。

“好。”

翌日清晨,展昭起得偏晚,从客房出来时,昨日那个女子早已经走了,屋中的门正大开着,里头收拾得整整齐齐。

尽管自己惯来不相信鬼神之说,但前夜所听到声音又的确不像是寻常人发出来的,他本有意要查个明白,不过既然人已走,再想这些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驿站简陋,早食是小米粥和腌菜,白玉堂一见他坐下,捧着碗就不客气地凑了上来,在旁聒絮道:

“诶诶,你来得正好,适才我向人打听了一下,伏雪镇离这边不远,正巧也在去京城的路上,横竖是要路过的,不如去瞧瞧,怎么样?”

展昭忍不住想摁眉心,垂首喝了口粥:“我竟不知道你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我自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只不过……”白玉堂把眉一挑,话音未落,两指弯曲,却直袭向他面门。

展昭早觉察到动静,手拍起桌上竹筷,一瞬夹住他指尖,随即又无奈地轻叹:

“你这又是何必,好好的吃个早饭不行么?”

“那怎么成。”眼看偷袭失败,白玉堂抽手回来,不甘心道,“江湖上人人称你为南侠,我白玉堂自诩文武双全不输于你,那日在陷空岛上我可是发了誓的,不败你绝不回岛。”

“南侠二字,不过是武林同道抬举,展昭愧不敢当。以白兄的资质,自然也当得上此侠义之名。”

“你少敷衍我。”白玉堂咬了口馒头,冷哼道,“我可不吃这套。而今若不能分个输赢,我是不会走的。”

展昭头疼地叹了口气:“上回西湖比剑,我记得我是输给了你,如今……”

“废话,任谁都看得出来你上次根本不曾用心,简直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不提还好,一提此事他便满脸怒意,把碗一搁,放下话来:“总而言之,我要堂堂正正的胜过你,叫你展昭输得心服口服。”

展昭食之无味,听到此处愈发觉得自己前路坎坷。这么难缠的人,想不让人心服口服都难。

他暗自摇头,心里只默默盘算着该如何输掉这回的比试才好。

伏雪镇在驿站南边,骑马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城镇不大不小,恰逢开市,街上都是出门采买的人,告示牌立在城边最显眼的位置,很容易就能寻到,展昭二人在牌子前勒马,翻身下去细看。

布告上写着,街东巷当铺对门的陈家老爷在寻高僧和道士给宅子里驱鬼,赏金一百两,若能擒到鬼怪,还另有一百两银子相酬。

这份差事着实诱人,小镇上住的又都是普通人家,这么大笔赏金,想必前去抓鬼捉妖的假道士假和尚定然不少。

展昭盯着上头的文字瞧了半晌,回身上马。

“走吧,去看看这家主人境况如何。”

白玉堂握着缰绳,睇了他背脊一眼,轻笑着嘀咕道:“说我爱管闲事,早知道你这姓展的才是个最爱管闲事的人。”

镇子上的房舍并不多,陈家是一栋大宅子,上了街,抬眼就见得到。许是传言闹鬼的缘故,门外冷冷清清的,只一个老婆子在低头扫雪。

展昭禀明了来意,对方竟连问也没多问,就慌慌张张地请进屋里叫他二人小坐片刻。

手边一壶上等的毛尖,热气腾腾的往外冒。果真是大户人家,茶水也比外头喝的奢侈许多。

白玉堂掀开茶盖来刮了刮茶叶,轻抿了一口,环顾四周。

“看来这一家子人可被吓得不轻,这么着急的找人来抓鬼,我还以为咱们连门都进不了。”

“等等,先别急着喝。”展昭闭目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