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念一打断,“等明日,我会去问他的。”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就是性子软,可别忘了就好。”

“不会的。”她颔首望着星空,“时候也不早了,你先走吧,我还得回去。”

“不急。”时音漫不经心地看向展昭,“我尚有些话,要单独和他谈一谈。”

“啊?”念一不明所以地在他二人身上瞧了一圈,“谈什么?”

“废话,告诉你了还叫单独谈谈吗?”他冷声说完,把手一挥,示意展昭,“你随我来。”

走了几步,时音又不放心地回过头厉声嘱咐她:“不准偷听……你们两个给我看好她。”趴在两肩上的小鬼忙不迭点头。

二人行至湖边一处老树下,眼见岸上的念一正听话地在原地蹲着,时音收回视线,转而神情严肃地看着展昭。

“念一信得过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

展昭眉峰微动,静等他下文。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去查她的死因。”他言语认真,低沉道,“就算某一日,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万万不能告诉她。”

展昭望了一眼远处的念一,低低问:“为什么?”

时音也不同他拐弯抹角,“实话告诉你吧,念一死前的那段记忆,是我拿走的。”

他剑眉微凛,神情中带了几分戒备。

“怎么?觉得我是个坏人?”时音冷笑了一声,“在伏雪镇时,那只青色的鬼你该认识吧?”

他忽然收了笑,面沉如水。

“她是怎么死的,想必你也听说了。”

展昭垂眸回忆,“是被贼人杀害,抛尸荒野。”

“对。”

时音顿了顿,缓缓道:

“念一死前,要比她惨十倍。”

北风清冷,四周一片死寂。

展昭神色复杂地向远处看去,湖岸上,大石旁,她抱膝坐着,正规规矩矩地等他们。依旧是单薄的身子,肩上却系了件厚实的披风,白皙的手背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很难想象,她临死前会是如何……

他深闭双目,心下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不忍。

“现在你明白了?”见到他表情的变化,时音语气不由缓和。

“知道。”展昭微微颔首,“我不会查此事的,你且放心。”

“行,姑且信你。走吧,天色也不早了。倘若被人发现你们俩在这儿,只怕会说她什么闲话。”

时音打了个呵欠,随意地拢拢头发,“念一,我回去了——”

念一闻言抬起头来。

“好。”

原地里磷火一闪,下一瞬就没了鬼影。

眼看他俩已经说完,念一这才好奇地走过去,半开玩笑地问他:“他和你说什么了?”

展昭定了定心神,仍是淡淡道:“没什么。”

见她半信半疑的皱起眉,他只好又补充,“……不过是吩咐了一些不要紧的事。”

对此,念一未多想,慢悠悠地点点头。

“那我就先回房了,明日还要早起。”

“嗯。”

“告辞。”她欠了欠身,向山石洞口走去。

小路上树影重叠,微风拂过,即是一片沙沙的动响。

展昭仍在原地站着,一径出神,待她走得没影了,这才迈开步子。

翌日。

来买庄子的人死了大半,如今剩下的买主也就只范青云一个了。庄中死了这么些人,他多少觉得晦气,言语里透出几分不想要的意思。

柳夫人自是着急,现在闹了这种事,往后也不好出售,于是便由着他把价格一压再压,最后不到六百两就拿下了。

白玉堂磕着瓜子儿看范青云满面春风的模样,不禁奇道:“这宅子你不是一开始还嫌它闹鬼,不想要么?怎么这会儿倒买了。”

“诶……白兄弟有所不知。”范青云瞧着那忙里忙外搬东西的家丁,凑到他身边低低道,“咱们做买卖,得有做买卖的手段。”

“什么手段?”

他搓着手笑道:“其实,当日闹鬼是我出的主意。”

白玉堂一口瓜子差点噎着,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你……你果真是个奸商!”

“诶,过奖过奖。”范青云颇为满意道,“人不都说无奸不商么?”

“你就不怕你宅子死过人,人家到时候不认账么?”

“至于死人的事儿,其实也好办。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我到时候把府上下人全换了,那边要宅子的也不知道啊。”届时他便是报个一千两的价,其中还能净赚四百两,更别说这庄子他就是开口两千对方也不会怀疑。

“你放心,老大哥我定会好好请你们吃上一顿的。”

“诶,免了,这饭我吃得可不安心。”白玉堂抬手摆了摆,忽然问道,“说起来……你今儿可看到展昭了没有?”

“展兄弟?”范青云摇摇头,“不曾。”

“奇怪,念一也没瞧见……”他兀自嘀咕,“他们两人,什么时候一块儿行动了。”

西北院落中,两间厢房,其中一间已空空无人,另一间内则是频频传出咳嗽声。

念一和展昭便在门外。

小厮站在门边替她引路:

“姑娘里边儿请。”

病床上的杨逸有气无力地咳着,头发不觉间早已全白,面容苍老,形容消瘦,神色里呈现将死之态。

“什、什么人啊……”

小厮垂首回答:“老爷,是时姑娘,她说有要事要见您。”

杨逸无法翻身,只艰难的抬起眼皮来,床边是个年轻的女子,身旁还站着个武生打扮的少年人。他脑子不清晰,甚至不记得他们二人的身份。

“你们……你们是?”

“杨老先生。”念一暗吸口气,缓缓在床边坐下,“我来看看您,不知您身子如何了?”

“啊……看我啊……”他明显说话吃力,“谢谢……谢谢你啊……”

见他嘴唇干裂,念一起身想去给他倒茶水,不料展昭不知几时已满上了一杯,递在她手上。念一回头朝他感激的笑了笑。

“老先生喝口水吧。”

杨逸只是摇头,把她杯子推开。

“不、不……不渴……”

念一倒也不强求,将茶杯搁在床头,随意问道:“您这是什么病?怎么这样严重。”

“啊……这病啊……是老毛病了。”他咳嗽了两声,“早些年一个人上雪山去,遇到雪崩……困……困了整整一日……回来之后,就落下病根了。”

仅仅是说这几句话,杨逸就连喘了好几口气。

念一故作好奇:“您上雪山去作甚么?”

不知是不是神情恍惚,他倒也说了下去:“我啊……我……去找尸体啊……”

尸体!

她微微一惊。

“谁的尸体?”

“我们……我们小姐……还有我们夫人的……不能让她们在外头这么睡着,多冷啊……”

说着说着,杨逸突然激动起来,捂着脸面哭了起来,“可是、可是……我没找到啊……那汾水上的高原……茫茫的大雪……什么也没有,尸骨无存……”

念一喉中一滚,紧接着就问,“你为什么找到她们?”

“她们……都是我害死的……”他哭得越发厉害了,后半句只是呜呜呜的哽咽。

念一不自觉站了起来:“你怎么害死她们的?你为何要害死他们?顾老爷对你不薄,顾家上下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爷……老爷……阿五对不起你啊……”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不停的哭泣,像个孩子一般呜咽,满面泪痕。

“老爷!”小厮忙上前来抚着他胸口,担忧道,“老爷您没事儿吧?”

念一眼中雾气朦胧,心口一阵阵的发痛:“你到底有什么好哭的?死的又不是你!”

“念一!”觉察到她情绪略显失常,展昭伸手在她肩上握了握,将她摁回原位,皱着眉摇头。

“不要逼他……”

念一低头轻轻抹眼泪,避开他视线,哽声道:

“我知道,我不逼他……我没有逼他……”

第23章【宽恕】

屋中开始混乱起来,尽管完全搞不清楚当下的状况,但那小厮也心知不能再让念一继续呆下去,于是安抚过杨逸之后便转头下了逐客令。

“时姑娘,你看……我们老爷都这样了。”他面色为难,“您还是走吧。”

瞧他神志不清,光顾着哭也问不出什么来,虽然觉得遗憾,念一也无可奈何,只能颔了颔首,欠身告辞。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之时,病榻上的杨逸忽然止了哭声,呼吸浊重。

“我也是被逼无奈……”

众人皆不同程度的惊了一惊,乍然抬头看去,但见杨逸双目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两眼一眨未眨,说话倒比之前顺畅了许多。

“那年,我父亲过世,母亲重病,看医用药花去不少钱两。在顾家做事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全给用光了,还欠了一大笔债。”

他的情绪莫名稳定下来,眸中一片沧桑之色。

“老爷对我有恩,我知道,可我若是被流放,家中老母亲该怎么办?若无人照料,她连床都下不了,最终必定会被活活饿死的……”

“所以你一开始就跑了?”念一转过身来,轻声问,“你跑你的,又为何要出卖你的主子?”

“我也不想……”他捂着双目,哽声道,“其实都是沈家少爷的意思。”

沈!

她心口微微一紧,讷讷看着他:“沈家少爷?哪一个沈家少爷?!”

杨逸咽了口唾沫,艰难的喘了喘气。

“是同我们家大小姐定过亲的,礼部侍郎家的大公子。”

是他,想不到,会是他……

念一脚下顿时一软,踉跄两步,展昭见状忙伸手扶住。

半晌,念一只摇了摇头。

“没事,我没事……”

看见她眼底深浓的悲哀,展昭亦不知怎样开口,迟疑了一瞬,改而握住她的手。

掌心常年来的冰冷,和他手上的暖意截然相反,念一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启唇问道:

“沈家大公子……不是和你们家小姐私交甚好么?为什么要叫你害她?”

“此间恩怨,我并也不知晓。”杨逸叹了口气,“要说,这沈家公子对我们大小姐是很好的,自小一处玩,一处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日他找到我的时候,另许我大笔钱财,我也很惊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人心难测,她怎么也想不到,当初在背后落井下石的,竟是自己打算要相伴一生的人。

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莫名的喘不上气,像是被人推进水里,挣扎,沉浮。

杨逸张了张嘴,眸中萧索,“可惜,沈家公子虽保住了我的性命,给了我钱财,我的娘却还是病死了。

我想这应该是报应,一定是报应,连老天爷也觉得我做错了。不义之财,如何救得了人命。

于是我就开始后悔,后悔当时出卖了大小姐和夫人,后悔没有随他们一同被流放海岛。

自那以后,我到处打听消息,得知小姐和夫人已被押去了西北边疆,当夜我便启程上路。想着兴许给差役一些钱两,小姐和夫人说准不定可以回来,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也没人再问。

谁都知道她最后是什么下场。

念一站在原地,双目无神,胸腔内,暗蒙的空虚蛇信子一般蔓延开来,唯有手心还能感受到一寸的温暖。

她紧紧的握着,一直握得连青筋也凸了起来,不住颤抖。

发现周围无人说话,杨逸这才偏过头去看她。窗户朝东而开,淡淡的日光洒进来,照在她脸上,朦朦胧胧。

“时姑娘……不知怎么的,我越看你越觉得很眼熟,我们……在此前可曾见过?”

念一指尖收紧,面上却冷静地问道:“是么?”

“是……很像,很像从前我见过的一个人……”杨逸眯着眼睛看她,仔仔细细的看,认认真真的看,脑中恍惚有个人影闪烁。

她仍旧淡淡道:“像谁?”

天空云层散开,阳光骤然变亮,模糊的视线在这一刻清晰起来,杨逸呆呆道:“像大小姐……像……真的很像!”

柔和的光芒中,眼前此人的眉目神情和多年前,在园中信手拈花的那人完全重叠。

埋藏在深处的某些记忆砰然触动,他忽然激动地从床上坐起,

“大小姐!大小姐真的是你啊!”

话未说完,紧接着又哆哆嗦嗦地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