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后者一面下楼一面碎碎嘀咕:“这儿去五台山起码十天半月的路程,得多置办点干粮和水才是……”

屋中静默了许久,两人才相视一眼,无奈地摇头笑笑。

午后吃过饭,结了房钱,三人便驾着马车一路往太原赶。

沿途山山水水自不必说,饶的是展昭已加快速度驾车,也走了一月有余,到二月中旬时,他们一行才抵达太原境内。

这日天色将晚,太原府夜里虽不宵禁,但城门还是会闭,寻了一阵没找到地方落脚,展昭便将马车停靠在水边,长亭旁,和白玉堂下了马车,四处寻些干柴来生火。

不多时,柴禾已拾了不少,念一拿出火折子引了火放在其中,慢慢等火烧大。

白玉堂将干柴放到她身边去,拍拍手,望向身后的河水,“你好好看着,我去瞧瞧能不能捞点鱼上来。”

她依言点头,随即将包袱内的馒头翻出来,放在火上烤。

天色渐黑,四周连绵的高山已化作深色,沉闷而压抑。她没来过这地方,尽管知道五台山不在这附近,却也还是闲着猜测,那山会是什么模样。

“念一。”

展昭抱着柴走进亭中,出声提醒她,“馒头该翻面了。”

念一这才回过神,慌忙将树枝转了转,然而那一面还是焦了。

她顿时觉得过意不去。

“……这个我吃吧。”

展昭放下柴在她对面坐下,取出一柄小刀,飞快将焦糊的那面削去,而后递给她。

“谢谢。”

他淡淡笑问,“适才在想什么?这么专心。”

念一慢慢吃着馒头,“在想佛光寺是什么样子……你去过么?五台山。”

“没去过,我很少拜佛。”

她笑了笑,“我也没去过。从前是懒,现在是不敢去。”

“哎,这北方是要比南边儿冷些。”河边的白玉堂搓着手回来,“水里连条鱼都没有。”

念一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地方给他。

“多谢了。”他随口道了谢,把烤着的馒头取下来,三两口吃完。

“也不知这冷天气几时回暖,明明都春分了,还这么冷飕飕的。”

“早着呢,下月里是倒春寒,估计要等三月底天气才会好。”念一低头喝水,算着时日,春分后十五日就是清明,还有三天。

几人吃过东西,围在火边闲谈说话。

蓦地,身后的草丛中传来轻微的动静。展昭和白玉堂都是习武之人,耳力甚好,当即摁住佩剑,转头看去。

只见亭子外走来个身着短衫的男子,他怀抱包袱,边走边发抖。

“可算是到这儿了,冷死我了……几位,不知可否借个火暖暖身子?”

白玉堂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和展昭一同把念一往后带了带,笑道:“行啊,过来坐吧。”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短衫男子赶紧坐下,忙不迭拿手放在火上,倒抽了好几口凉气,逐渐才觉得全身血液回暖。

“这位兄台……瞧你这打扮,是太原城里的人?”白玉堂好心把水递给他。

“是是是,在下是城内李指挥使家的伙夫,年前家中人过世,办完丧事,过了节,挨到现在才回去。”

瞧他不似说谎,白玉堂倒也放下戒心,仍旧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闲扯。

念一在旁静静看了他许久,伸手扯了扯展昭的衣摆。

他会意地微偏过头,念一才附到他耳边低语:“他肩上趴着一只小鬼。”

展昭并未吭声,只抬眸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自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鬼?”

“像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说着,对面的小鬼便抬头来看她,奇大无瞳的眼眶中还带着血丝。

虽然二小鬼和三小鬼也是孩童的鬼魂,但却没有对方这样邪气森森,念一皱起眉头,感到不适,“我不喜欢它,先回车上睡了。”

展昭点点头,“也好。”

晚上,她睡在车上,展昭和白玉堂则靠在亭中,一夜春风料峭。

念一睡得并不好,半夜里被一串笑声给吵醒,睁眼时,两只小鬼巴巴儿地坐在她旁边。

“你们怎么了?”她揉着眼睛坐起身,“不出去逛逛?”它俩唯有夜间才能在外走动,此时如此规矩地坐在车中,倒是稀奇。

二小鬼一头埋进她怀里,“不敢去。”

“不敢去?”

“念一,你听见鬼笑了么?”三小鬼指指外面,一声又一声,不算大也不小,是小女孩的笑声。

她脸色骤然凝重起来,自袖中摸出耳坠,“进去躲躲,这些天不要出来了。”

“哦。”

两只小鬼讷讷地点头,磷火一闪,便钻进了耳饰之内。

眼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打起帘子从车中探出头,暗夜里,四周山峦起伏,更深露重,愈发显得气氛沉冷。

隔了一阵,鬼笑戛然而止。

因为初来乍到,担心对方还会给个下马威,念一只好坐在车门边守着,离辰时还有一两个时辰,这是一日里气候最冷的时候。

她靠着马车,余光忽见亭子里的火即将烧完,而展昭就抱剑倚在栏杆上,火光将他面容晕上一层淡淡的橙黄。

想了想,念一打起帘子钻进车内,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件斗篷。

展昭素来睡得浅,耳边不时留意柴禾噼啪的声音,蓦地他在这些杂音里听到一丝不和谐的动静,正要睁开眼,身上却忽然一暖。

“嘘——”念一伸出食指来覆在唇上,示意旁边还在美梦中的白玉堂。

展昭揉着眉心稍作清醒,待得颔首时,却见天色竟如此早,于是朝她做了个口型。

——你不睡?

念一摇摇头,俯身添柴。

见状,展昭忙准备起来,不承想,她却一把将他摁了回去,也学着他做口型。

——你睡吧,我睡不着。

“……”

说着还格外仔细地替他把斗篷盖严实。

展昭无奈地笑笑,只得看着她又坐回火边。

即将三月天了,虽然天冷,草木中却也隐隐约约能听到虫鸣。他闭目一瞬,又悄悄睁开。

念一安静地抱着膝盖蹲坐在火堆旁,满是暖意的火光把她浑身都照得格外温暖,不知为何,这一幕收入眼底,只觉得心中莫名的宁静。

唇边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微笑,他合上双目,沉沉睡去。

第26章【棺椁】

清晨,天还没亮,远远地听到开城门的声音,过路人尚在熟睡,念一一行已收拾东西准备进城了。

早间雾气蒙蒙,两旁的山林皆被染成淡白色,马车走了不久就看见笼罩在晨雾中的太原。由于时候尚早,进城出城的人不多,白玉堂甩着缰绳正要从城门口过去,忽然瞧见了什么,他嘴里啧了一声,勒住马。

车子停了下来,念一觉得奇怪,正要探头,展昭已从外面打起帘子。

“出什么事了?”

他看了一眼外面,低声道:“有人扶棺,我们且先避开一阵。”

念一颔了颔首,干脆从车里下来。

抬头瞧时,果真见得城内有送葬的队伍出来,白色的寿衣刺目显眼,奠纸四下乱飞,其间隐隐传来啜泣声。

念一的视线随着那棺椁移动,薄雾之中,棺材的一端坐着个小女娃娃,身上穿着大红厚实地袄裙,十分鲜艳,两只脚晃来晃去。

可惜只能看到她背影,看不清面容。

“念一。”眼看人已走远,展昭回身来唤她。

“嗯……”她心不在焉的应答,跟着也转头准备上车,此时一旁围观的路人搓着手轻叹。

“这柳儿也是死得可惜啊,才二九的年纪,哎……怎么这般想不开,还没嫁人呢。”

听到他说话,念一不由问道:“棺材里的是位姑娘?”

“是啊……你们外地来的吧?”见她眼生,那路人也就多说了几句,“这死的城里绣庄里的一个绣娘,前不久自己在房里上吊自缢的。”

原来是自缢,难怪没看到魂魄。念一心中暗忖。

“可她老祖母就是不信,偏说孙女是被人害死的,吵着嚷着不肯下葬,定要等知府大人回来,这不,刚把尸首送去义庄了。”

她奇道:“知府大人?”

“是啊,可惜咱们知府前些天受命往前河间府查那私采铜矿的案子去了,只怕还要等几日才能回来。”

听完,站在马车旁抚摸马匹的白玉堂却是不以为意地冷笑出声:“知府?你们倒是信得过他,连尸首都舍不得葬,可别最后是被卖了还给人数钱傻乐。”

“外乡人,你懂什么。”这回说话的,倒不是方才的路人,而是准备进城的一个老汉。

“咱们城里的知府老爷,那才真真是青天大老爷,恁地个明白人,又断案如神,从来公事公办,绝不百姓收一米一钱,你不知道可别胡乱说话。”

“哦?”白玉堂笑了一声,仍旧没放在心上,“什么青天大老爷,这么厉害?”

那老汉手伸出来,竖起拇指,“正是那包拯,包大人。”

展昭若有所思:“包拯?”

念一在旁问道:“可是从前在陕西做过转运使的那位?”

“对,对,就是他!”

说起他倒是有所耳闻。有日在鬼域酒肆中曾听两个鬼差提到,此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森罗殿一殿之主曾有意要传位给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进了城中,或许是天早人少的缘故,街道上显得冷冷清清的,路边孤零零摆着几个早食摊子,也还没支起来。

三人寻了个客栈暂且落脚,舟车劳顿,虽然此处已离五台山不远了,但念一还是打算先休息一段时间,毕竟展昭二人是陪她而来,总不能让他们太过辛苦。

不到正午,吃过饭,白玉堂拎着剑回房休息,展昭和念一便在城内打听五台山的位置。

太原城他二人此前都没来过,走了一阵才在附近看到个马商正在卸货。

“你们要去五台山?”马商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听说他们准备出城,便摇摇头,“眼下去五台山可不好走,北城门封门了,得从南城门出去,绕过几座山才行。”

“这么麻烦?”等同于是要先绕一个大圈子才能到太原城的北门,念一不禁叹气,“好端端的,为何会闭门?”

马商将草料从车里搬下来,擦擦脖子上的汗。

“城门口的告示你们没看见?”闻言,念一和展昭面面相觑。

“这几天城里乱得很,咱们大人又不在,三天两头的就有娃娃和女人走失,要么死了要么失踪。”马商坐在草料边喝水,指着她道,“好多都是像你这么大年纪的,闹得人心惶惶,姑娘你可得当心点。”

“好……我会留意的。”转念想了想,她还是问道,“那不知,这城门几时能开?”

“说不好啊。”马商琢磨了一阵,“大约等我们大人回来了,查清缘由,这城门就能开吧。”

又是那位包大人……

眼看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念一只得同展昭往回走。

“其实,算着也要到清明了。”见她发愁,展昭遂开口安慰道,“多等几日也无妨。”

“嗯……你有要拜祭的人?”

他微微一笑,并没作答,忽而问道:“你呢?你准备怎么过?”毕竟这说起来也算是她的节日。

念一笑起来,回头看他,“清明那日,我得出门去。”

“出门?”

“等那一天,即便在白日也满城都是鬼,我总不能在屋里待着,若被别的鬼发现了,也是会被拉到街上去的。”她解释,“总而言之,到时候很热闹,那场面不比人间的灯会差。”

客栈房中,白玉堂一觉睡醒,抬眼盯着房梁,忽然喃喃道:

“清明要到了……”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奇怪,越来越觉得念一很像一个人。”

到底像谁呢……

午后,街上行人渐渐增多,日头一出来,念一忙取下伞,抖了抖撑上。抬眸正对着一户人家,从门内望去,里面全是白绸白花,满目缟素。

门边呆呆地坐着个老妇人,头发近乎全白,双目无神的瞧街上来往的人流,忽然间,瞅见撑伞的念一,她愣了一瞬,脸上欣喜若狂,蹭的一下便站了起来。

“柳儿,你回来了!”

听得声音,她念一还没转头,忽然两手就被人抓住,她吃了一惊,只见那老妇人抱着她,上上下下地看。

“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我就知道……他们都是骗我的。”老妇人拉住她,抹去眼泪,“好孩子,吃过饭了吗?我给你做饭去。”

“这……”

念一尚在发怔,一旁开门出来泼残水的邻里老汉见状,慢悠悠解释道:

“没事儿,她是把你当她孙女儿了。”

“她孙女是?”

“你不知道么?”老汉示意屋内的惨白,“她孙女就是上吊死的那个绣女啊,早上那棺椁不是才送出城么?”

原来是她。

“胡说八道。”老妇人听完就啐了他一口,搂着念一不肯放手,“我孙女没死,这不好好的么!”

老汉无奈,“老太婆,你自个儿瞧瞧清楚,这是不是你孙女。”

她闻言,拉起念一来,上下打量。

后者抱歉地一笑:“老婆婆,我的确不是……”

“是!怎么不是!”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语气果断,“你这眉眼,只能是我孙女啊不然还会是谁?”她喜笑颜开,“走走走,进屋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