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把最后一把黄表纸丢到盆里,轻声道:“若有一日,也能给你烧一些就好了。”

念一搓了搓手,闻言便侧目去看他,侧脸清晰的轮廓随火焰一闪一烁,她静静瞧了半天,方才道:“其实没关系,时音有钱,饿不死我的。”

他摇了摇头,只望着火盆,并未言语。

“展大哥……”

念一仍旧在看他,声音却似十分飘远,“送我到祁连山,你就回去吧,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展昭眸中一凛,回头来瞧她,不自觉皱起眉:“为什么?”

“你这样陪我大江南北的跑,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念一涩然一笑,“我是鬼,不老不死,可你不一样,你是人,有家人,有牵挂你的人。我这事,说起来我自己都没底。”

她转过头,黯然瞧着渐渐在熄灭的火焰,“这么多年了,能查到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如此之久,谁又还记得我?记得又怎样?真相真的就是我所知道的么?没人能告诉我啊……也许我注定是要做一辈子鬼的,但我总不能把你也搭进来。”

展昭面沉如水,沉默了好一阵,才低低道:“留你一个人,我又如何放心?”

他声音里分明带着叹息,这般的语气,念一还是头一次听到,她怔愣片刻,问道:“你的家人呢?我好像都没见你寄书信回去。”

“我家在常州,家里只有一个兄长。他早已成家,平日里事务繁忙,因此我们也聚得少。”

念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的心上人呢?”

“心上人?”

“是啊。”她拍拍手上的灰,“你没有心上人么?”

“我……”他垂下眼睑,静静地看她把散在四周的几片纸钱放进火盆,嗓音清冷,“应该是没有。”

念一奇怪地瞧了他一眼,表情尴尬道:“是么,我还以为……”

纸钱烧尽,灰烬中余有零碎的火星。

展昭似是随意地开口:“那你呢?”

“我?我怎么能有呢。”她想也没想,就笑起来,“我可是鬼,不能和人在一起的。”

他淡淡道:“就没想过和鬼在一起?”

“和鬼?”她秀眉渐蹙,好像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思考过,咬着拇指琢磨了好一会儿。

眼前闪过一个人的影子。

四下没人说话,展昭也极其耐心地等着。

念一终究轻叹道,“我也不知道,如果可以,我应该更想和人在一起吧?”

微风拂过,火盆中只剩了黑灰,白烟徐徐缭绕。

回到房内,展昭关上门,背过身去,倚着门扉,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手指抚上心口的位置,狠狠的揪紧,一种生平没有的压抑涌上来。他已经愈发控制不住那种情感,甚至还会毫无缘由的问出口,此时此刻脑子里竟异于平常的混乱,闭眼睁眼全都是刚才的场景……

可是他又怎么能,怎么可以……

夜里辗转难眠,展昭索性披衣起身,一把扣上巨阙,拉开门径直到院外练剑。

明月照着寒光,漫天都是剑花,夜风卷起的尘埃绕在长剑身侧,气势凌厉,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

客房里,两只小鬼打起帘子,边嗑瓜子边看。

二小鬼转身走到念一床边,伸手推了推她。

“念一,念一……”

“嗯?”床上的人声音含糊。

“他在练剑。”

“嗯……”

见她睡得太熟,二小鬼也就不好再打搅,只颇为同情地往院里看了一眼。

翌日,天高云淡。

念一起得早,出门就见展昭坐在楼下喝粥,她一面下楼,一面讶然道:

“展大哥,你起这么早?”

他淡淡应了声,招呼小二来又上了肉粥和馒头。

念一在他对面坐下,刚取了双筷子,抬眼望见他眼底青黑,遂关切道:“你昨晚没睡好么?”

“没有……怎么这么问?”

她伸手在自己眼圈上一划,好心提醒:“你脸色不太好。”

“许是天气的缘故。”展昭简单道。

尽管有些不大放心,念一多瞧了他几眼,还是低头喝粥。

辰时过后,驿站里来往的旅人便慢慢多起来,这地方临近边疆,人也是形形□□,其中还有不少辽人。

等念一吃完,展昭方将钱两搁在桌上,“伙计,结账。”

“来了!”小二从厨房一溜烟跑出来,收了钱,满脸堆笑,“客爷,您的马还在后院里,我这就给您牵出来。”

“好。”

正说着,门外忽听得有人吵吵嚷嚷地往里走,由于他二人说话声大,惹得店里的食客皆频频回顾。

“我都说了,不要住在这里!”

走进门的是个姑娘,淡蓝色的袍子上印着八卦图样,发髻高高竖起。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年轻男子,似乎颇为无奈:“离建安还有些路程,这方圆百里哪儿有投宿的地方?你不住这儿,莫非还打算露宿在外?”

“可这儿这么简陋,人又多,你看……连个马厩都没有!”

“你就将就一下吧,不如……吃了饭再想办法?”

这个语调何其熟悉,展昭和念一相视一怔,忙循声看去。那门外的男子一身白衣张狂飞扬,腰间玉扇风流,一对桃花眼,眼波流转,俊美如画。

正巧,对方摇头之时恰也见到他们俩。

各自顿了一下。

“白玉堂?”

“展昭?!”

他半喜半忧,“你们怎么……”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女子猛地一把将他拉到旁边,手里长剑出鞘,面容阴冷。

“好你个女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出来!”

第42章【道姑】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白玉堂一头雾水。

“什么女鬼?”

“还用说,当然是她了!”

三尺长的太极剑寒光暗闪,一张笔迹潦草的黄符骤然从她袖里出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就要往念一额头上贴去。

就在此时,展昭斜里出手,掌风从她面前掠过,却也没有要伤她的意思,只飞快将念一掩至身后,指尖一转,卸了她手里的黄符。

“展大哥?!”女子颇为诧异地抬头看他,随即又慌忙道,“你快离她远些,这女鬼没安好心的!”

“连翘。”展昭神情沉静,平平而道,“你想必是误会了。”

“就是!”白玉堂回过神,也忙抢上前来,“念一怎么会是鬼呢?她、她……”

“你们不明白!”女子急得跺脚,伸手往展昭后背指去,“是不是鬼我一眼就知道,可别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你们都别拦我,让我先除了她再同你们解释。”

“等等——”展昭拉着念一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皱起眉,“她并非什么恶鬼。”

“是恶是善,又不是写在脸上的!”

“慢着,慢着……”白玉堂越发糊涂起来,站到他三人中间,“你们且说清楚,什么意思?什么恶鬼?难道,难道念一真的是……”

经他们几人这么一闹,四周的食客早已围聚过来,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展昭举目环顾,低低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去后院。”

事已至此,再瞒也实在瞒不下去了,展昭只得将事情的始末缘由同他二人详说。

周遭异常安静,唯听见马厩里马儿噗嗤噗嗤打响鼻的声音。

白玉堂愣了一瞬,才淡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么说,当日你们在房里那些不能告诉我的事,就是这个?”

他重重往展昭肩上拍了几下,不在意道:“你们俩早说啊!否则我也不至于心塞那么久了!”

被他拍的背脊发疼,展昭拧眉侧身避开。心道:若是能早说,何必还要瞒着你。

“真能编故事。”连翘叼着根稻草,随口呸掉,冷声道,“你们可别被她骗了,这些个鬼怪都喜欢编个悲惨的身世好博人同情,指不定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话也不能这么说。”眼见念一脸色不好,白玉堂赶紧打圆场笑道,“我们和念一也相处有一阵了,这么久也没见她做什么。”

“简直是大错特错了!”连翘从台阶上跳下来,几步走到念一跟前,仔细盯着她的脸,“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她皮肤比我还好,定是天天吸食展大哥的阳气。”

说着她又走到展昭面前,一瞧,当即道:“难怪你脸色这么差!还说不是她害的?!”

“真的不是……”展昭不知如何解释。

连翘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你们俩,就是被她这外表给迷惑住了。别看她长得好看,这幅皮囊之下,还不晓得是多丑一个魂魄!”

念一忍无可忍,“我警告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吸过他的阳气。”

“你当然不会承认了。”连翘不以为然,“你若是没吸食展大哥的阳气,怎么可能套着这身皮在白天走动。”

她沉声解释:“这是我一个朋友给我做的肉身。”

“当我傻啊?世上哪有这种法术。”连翘把袖子一挽,“废话少说,现在我就收了你,替天行道!”

见她要动手,念一忙拂袖往后退,摸到怀中的袖箭。

“念一。”知道这个连翘有几斤几两,展昭眼疾手快一把摁住她的手。

“你作甚么?”念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眸中带恼,“她会杀了我的。”

“诶诶诶——”那边白玉堂也把连翘拉住,好言劝道,“你也别这么冲动,就算她是鬼,那也是个没伤过人的好鬼。她身世都这么惨了,你就不能多包容包容?”

“什么好鬼。”连翘噘着嘴,想挣开他,偏偏又抵不过,只好气道,“我师父说了,这世上的鬼怪山精,都是坏的,没有好的,都该死!”

白玉堂不由笑道:“你师父这话可偏激得很,信不得。”

她不悦:“我师父的话怎么会有错?”

这边念一尚且愠恼,展昭又不欲强迫她,只松了手,柔声道:“你先别生气,相信我,不会让她伤到你的。”

念一抿着唇,犹豫了许久,还是把手放下,听话地退到他身后。

“对了。”提到连翘方才那么一提,展昭转过身来,朝她问道,“怎么你一个人,你师父呢?”

连翘把白玉堂的手甩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才道:“师父还在观里。因为我不小心把他最喜欢的白玉茶盏打碎了,他嫌我脾气急躁,就把我赶下山历练。我没办法,只得从山上下来,结果才走到太原城外,就碰到这个姓白的……”

白玉堂抱着胳膊笑叹:“想不到,你和展昭竟然认识。”

“那当然了。”她神色得意,“我和展大哥都是老相识了。”

“是么?”他闻言,随意扯了扯嘴角。

“我和她师父有些交情。”展昭含笑解释,“从前时常走动,所以熟识的……你们呢?”

白玉堂耸耸肩,望着连翘的背影淡淡一笑:“我们俩打小就认识。”

自从太原一别,到现在也有半个多月了,琢磨着他们二人这身行头,白玉堂不禁奇怪:“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怎么跑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了。”

见念一不愿说话,展昭只得替她回答:“我们去祁连山草原,她说在那边可能有些消息。”

“祁连山草原?那感情好,正巧有个朋友在那边,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吧。”白玉堂抚掌笑道,“一会儿我传个书信给他,到时候也好有地方落脚。”

展昭一个“好”字还没出口,连翘立时反对道:“这怎么行?让你们两个大男人,和一个女鬼在一起,万一被她阴了怎么办?!”

白玉堂把她拉了回来,“人家念一不是那种人。”

连翘没好气:“她是鬼,当然不是这种人了!”

他无奈,“连翘!”

“不行,我得跟着你们。”她对着念一扮了个鬼脸,“免得某些人背地里使坏。”

念一眉头紧锁:“我背地里使坏?”

展昭暗自叹气,温言解释:“她不是那个意思。”

看得出她俩没法凑一起,白玉堂忙在旁插口:“祁连山那么远,你跟来做什么?你不是还要历练么?”

“到哪儿不是历练,怎么就不能去祁连山了?”连翘叉起腰,朝念一颇为大度的说道,“看在展大哥和白老鼠的份儿上我可以不动你,你只要乖乖离开,我就饶了你。”

“可笑。”念一冷然看她,“你年纪轻轻,修道最多不过七八年,你真以为你杀得了我?”

“那就试试啊!”她是最受不得激将法的,当下就要拔剑,展昭白玉堂见状,急忙把两人分开。

展昭拉着念一到矮墙之下,还没开口,她便已抢先道:“我不能和她一起走。”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哪有鬼和道士待在一块的?”念一想把他的手扳开,“若我有一丝松懈,她肯定会趁虚而入,就算不死,我也会元气大伤。三魂七魄要是少了一个,我都不能投胎的!”

“好,你先听我说。”展昭轻声安抚道,“连翘她年纪小,做事虽然鲁莽但心眼不坏,我会和她好好解释。”

“她铁了心会跟着你的。”念一皱眉,思索片刻,“要不然,我自己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上路会很危险。”

“有她在我岂不是更危险?”

“天下那么多道士,没了她,你就能保证不会遇到第二个?”

她并未多想:“我还可以叫时音。”

展昭嘴唇微动,半晌却没言语,双眉微蹙,静静地看着她,星眸中微微闪动。

念一被他瞧得一怔,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台阶下,连翘硬被白玉堂拽开,满心不乐意。

“你们怎么都帮着她?她可是鬼啊,是鬼啊!真是被迷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