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宁清越的声音响起。

“我也一样。”薛忘虚看了张仪一眼。

张仪便只得愁眉喊道:“肥肠面两碗。”

“要不再多喊一碗吧。”薛忘虚这才有些满意,看了张仪手中的面碗一眼,“你也带个碗和我们一起去吃。”

“这怎么行。”张仪下了决心一般,两口便把碗里的面全部吃完,然后才歉然道:“五谷本天子所赐,又经农夫辛勤播种,磨成米面,岂可浪费。”

薛忘虚看着他鼓着腮帮子的样子,轻叹了一声,说道:“你只记这些古语,却不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说法。你若是知道这洗碗之人喜欢时不时挖鼻孔,你还会不会如此说法?”

张仪的眼睛顿时鼓了起来,面上的神色极其精彩。

也就在此时,丁宁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的小院中。

张仪转身,在看清丁宁的面容的瞬间,啪嗒一声,他手中的面碗掉落在地,碎成数片。

薛忘虚忍不住摇头:“就算是表示愤慨,也不要摔别人家的碗啊。”

张仪却是如结巴般颤声道:“小…小…小师…”

薛忘虚终于觉得异样,他定定的看着走来的丁宁,眼睛也渐渐瞪大。

“第三境?”

他呼吸有些不顺,轻咳了数声,不能确定般看着丁宁问道。

丁宁微微一笑,开始端盆准备洗漱的热水。

“这简直是…”

薛忘虚说了几个字,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长陵城东郊外,有一处僻静院落,院墙围着的范围很广,然里面的建筑却小巧精致。

一间灰墙黑瓦的小屋前,有一片天然的碧泉,四周全是荒草地。

此时枯黄百草上覆盖着白雪,中央的泉水却是依旧灵动,散发着丝丝的热气,其中甚至有数尾红鲤在其中游动。

一名看不出年纪的修行者盘坐在这片小屋里,正对着这片碧潭。

之所以说看不出年纪,不是岁月没有在他脸面上留下印记,而是他的头发和胡须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修剪过,长发及地,胡须也遮掩了他小半的面目。

只是即便长发垂散,如荒草乱长,他的身体依旧有英姿勃发之感,散发着春天般的气息。

两名身穿华服的男子站在他身前左侧的台阶下,一名看上去三十余岁面目,另外一人却是五十余岁,都有着那种位置极高的权臣才会有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弟弟,我们可能错了。”

三十余岁,头发用一根玉簪盘起的男子有些苦恼的看着这名散发修行者,说道:“我们留意过的那名酒铺少年,已然到了第三境,破境速度比安抱石和净琉璃还要快。”

“不会比他们快,我听闻在祭剑试炼中,他便是借助了丹药,直接从炼气下品到了炼气上品。”散发修行者一动不动,目光依旧凝视着前方的碧潭,说道:“而且就算用各种灵药养身,最多到第五境便要早衰…第五境没有什么意义。”

三十余岁男子轻声问道:“家里要听取你的意见,所以你的意思还是和之前一样?”

散发修行者依旧一动不动道:“一样。”

两名华服男子不再多言,退出这个独特的小院,乘坐着一辆青铜色的马车离开。

“他说的也有道理。”

有些沉闷的车厢里,三十余岁的男子沉吟道:“安抱石和净琉璃是不借助任何丹药修行,严格来说,这丁宁的确未必比两人破境更快。丹药的药气沉积体内,会对将来的元气感悟都有影响,所以的确…”

“有什么道理!方绣幕是练剑练得傻了,难道你也傻了!”

然而他的话语却被五十余岁男子的冷笑斥责声直接打断,“祭剑试炼到现在才多久?还不到三月的时间!别说此子祭剑试炼时才过第二境中品,便是那时就已然到了第二境上品,安抱石和净琉璃从第二境上品到破境进入第三境用了多久的时间?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清楚?只是用第二境上品到第三境的时间比较,你便明白了!更何况此子还跟随着薛忘虚去了一趟竹山县,奔波劳碌,并未连续闭关修行!”

三十余岁男子顿时呆住。

“四个月…安抱石和净琉璃,第二境到第三境的八个月时间里,主要所花的时间都在后段。”

呆了数息的时间之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震惊道:“如此说来,还是丁宁快。”

“方绣幕现在叫方朽木差不多,练剑连成如此模样,也不知对着一个泉池一坐数年又能坐出什么花来,偏生家里又对他最为倚重。”五十余岁男子冷笑道:“他不看好此子,我却是要试试,连皇后都因为薛忘虚而对此子有些注意,想要看看他在岷山剑会上的表现,我便也推波助澜一番,若此子真有非凡成就,家里将来对他的看法也自然有所改观。”

第三十二章 赌一赌

红日渐升。

一处没有多少陈设,甚至可以用寒酸两字形容的官邸里,一名身穿青色官服的美须中年官员蹙眉看着红融的朝阳。

许久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定,对候在一侧的师爷说道,“将我的那盒鲸琼膏给梧桐落那酒铺少年送去。”

和所有能在长陵立足的师爷一样,这名枯瘦的师爷虽然看上去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到,然而神色极其的稳重,眼睛一直都是充满着睿智的光芒。

此时听到他的这句话,这名师爷却是大吃了一惊,无法平静道:“司空大人,会不会太贵重的了些?”

美须中年官员自嘲般笑笑,说道:“我很清楚你此时的想法…这酒铺少年丁宁虽然修为进境快得惊人,但毕竟每一境的状况都不相同,有些人前面数境极快,但到了第四第五境却是泯然众人。圣上登基之后,最出名的例子当属常山郡的郭殇,前四境的修行速度都和史书上那些最优秀的修行者差不多,但到了第四境之后,却是迟滞不前,弄得信心全无,自暴自弃不说,还抑郁成疾,现在变成诸病缠身的痨病鬼。由前三境看人,的确太早。”

“只是这样的道理,我能明白,那些位置远比我高的贵人,自然也十分清楚。所以哪怕也和我一样知道了他的名字,也只是知道而已,根本不会对他有过多的关注,更不会去对他表示什么好意,因为他还不够格,除非他能在四境五境也有这样的表现。对于那些贵人而言,甚至只有到了六境之上的修行者才能让他们略费些心思。”

顿了顿之后,美须中年官员看着越来越不解的师爷接着说道:“此时对他示好的,自然是那些位置还不够高的贵人,只是因为这少年还不够格,所以即便是他们表达一些好意,也不会给出太贵重的东西。但是我想赌一赌。”

美须中年官员看着眉头骤然松开的师爷,认真地说道:“礼司虽掌管宗庙礼仪,名为各司之首,然而实则是最没有什么力量,最多只能和圣上和皇后说上些话而已。我司空连在礼司到了这样的位置,手里能用的,还比不上一个兵马司的指挥使。”

“因为感觉没有什么好的出路,要报仇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没有希望,所以我想赌一赌。”美须中年官员的眼里开始浮现出复杂的情绪:“其实我这也不是病急乱投医,因为和别人不同,我见过薛忘虚几面,我清楚他是属于那种最能隐忍的人,长陵能忍的人有无数,然而像他那样实则已经到了第七境,却还这么能忍的人却应该没有第二个。既然像他这样能忍的人都会为了这少年而做出许多和他本性截然不符的事情,那少年,便应该真的值得我赌一赌。至少在修为和资质上,薛忘虚看得比我清楚。同样是送礼,我要送便送份最重的重礼。那少年起步晚,身子骨弱,缺的便是鲸琼膏这样的海外灵药。我仔细打听过了此子在祭剑试炼上的一些表现,我相信此子是那种知恩图报之人。”

听到自己所追随的这名大人的这些心声,枯瘦师爷有些佩服,知道在他做出决定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只是想到报仇二字,这名枯瘦师爷看着对方眼角的皱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梧桐落骤然热闹了起来。

这种热闹不是寻常过年带来的热闹,而是出现了许多华贵的马车。

贵妇的缠头,胭脂水粉,书房的镇纸、香炉,把玩的玉石,在过往的很多年里都会隐然成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在数十年前,马车从原本没有车厢,只有华盖的制式演变成封闭车厢的制式后,可以不让外人看到车厢内里情形的马车,从一开始贵人家相对平稳和舒适的代步工具,便摇身一变具备了私密会见等多种用途,成为了长陵贵人们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物件。

车厢的制作也日渐精致和华美,只是从一些用料和镶饰,就可以大致看出主人在长陵的地位。

最好的车夫,更是能够直接看出马车对应的府邸。

一辆车厢夹板明显衬着箭矢无法穿透的钢板,显得十分沉重的马车原本正待驶入巷道,便在此时,端坐在车头,坐姿如标枪一般挺直的车夫目光却是一凛,皱起了眉头。

一辆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车厢只是用普通青檀木制造的马车正从另外一头驶入梧桐落。

“怎么?”

这名车夫身后的车厢里感觉到马车的停顿,传出了一声轻声问询声。

“是方侯府方咏的马车。”车夫轻声回应道。

他身后车厢里的贵人顿时沉默不语,耐心的等着。

方咏虽然是庶出,但战功显赫,在方侯府是除了方饷、方绣幕之外的第三号人物。这样的人物,自然比他的身份高出太多。

也就在此时,这辆马车的车夫又是一怔。

他看到了一辆显得特别方正的马车。

那辆马车同样没有什么特别华贵的装饰,只是马车的每一个部件,却极为正统,完全合乎标准制式,连一点私人的喜好都不带。

“礼司副司首…司空连大人竟然也派了人来。”这名车夫确认自己看的没有问题,侧转过身来,有些不能相信的对着车厢内里轻声禀报道。

薛忘虚租住的小院前车马不停。

一辆马车刚刚驶离,便又有一辆马车停至门口。

看着一件件送入,将要堆满半间杂物间的礼品,带着黄鼠狼皮帽子的薛忘虚忍不住又咧嘴笑了起来。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风光?

“小…小师弟…”

也就在此时,一直在纳礼记录,以便将来有可能还礼的张仪突然又结结巴巴的惊呼了起来。

薛忘虚一拍手中暖手的铜汤婆子,喝道:“又怎么了?”

“方侯府方咏大人,送了一件金缕衣过来。”张仪似是也羞愧自己一惊一乍的表现,惭然从那间杂物间走出,轻声道。

薛忘虚顿时一怔。

金缕衣自然不是真的用普通金丝制成,若是那样,对于修行者而言便不算贵重。修行者世界里所说的金缕衣,是用一种叫做金缕花的异花的花茎内丝编织而成,有助于真元境修行者的凝气,可以让修行者在真元消耗剧烈,吸纳天地元气补充真元时,补充真元的速度更快一些。

这的确是一份大礼,而且因为金缕花稀少,也是一份有价无市,用钱也难以买得到的大礼。

“即便是一件金缕衣,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回过神来的薛忘虚看着有些羞愧的张仪呵斥道。

张仪更加羞愧的垂头,轻声解释道:“我知道…可是礼司的司空大人,送了一份更重的礼过来,他送了一盒鲸琼膏,足能用到明年初夏。”

薛忘虚这次彻底的愣住。

礼司的司空大人,便只有副司首司空连。

虽然丁宁有这样的表现,但薛忘虚自然很清楚丁宁这样的一株幼苗对于真正的权贵根本不够格,方侯府会有人来,只是因为丁宁之前和方侯府有些渊源。骊陵君是整个长陵公认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的人物,会动用一些手段,也只是因为他在这里遭受了丁宁的拒绝和羞辱。

现在司空连这样的权贵能够关注到丁宁,哪怕是送一份薄礼,在他看来都已经有些不可思议,更不用说是一盒鲸琼膏。

鲸琼膏是大秦王朝这百年来朝着海外寻药的探索中,发现的对于修行者极为有用的药物之一。

它是由深海中一种叫做鲸琼草的胶质海草炼制而成,而那种胶质海草生长的地方,都有大量黑水蛟盘踞。若是在寻常浅水中对付一条真正的蛟龙,对于许多修行者而言不算特别危险的事情,然而要在深海中面对有可能是一群真正的蛟龙,那采集这种海草,便不知道要付出多少的代价。

所以鲸琼膏极为珍稀,即便是那些侯府,也极少能够得到。

而这种膏药却又极其有用,若是在沐浴之后涂抹全身,药力渗入皮骨,便会大大刺激真元的换血换髓效果,不仅令筋骨强壮,百病不生,而且同时会自然的令气力大涨,相当于可以让修行者少去很多修身的修炼时间。

所以这种膏药,在各朝也被称为“筑基膏”,补的是修行者的基础。

足能用到明年初夏,这鲸琼膏便自然不是一小盒,而是一大盒。

这的确是足以让任何人震惊的大礼,不能怪张仪不够镇定。

“居然连这样重的礼都送了出来。”薛忘虚轻轻的咳嗽了数声,感慨的轻声叹道:“司空连,你又有什么事情…长陵这样的地方,真的是让你这样的人,都有许多无奈,都有根本无法解决的事情,需要让你这样做么?”

寻常人有寻常人的无奈和恩怨,那些站在高处的人也有站在高处的人的无奈和恩怨。

薛忘虚发出这样的感慨,不是因为他到此时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他想着,既然爬得再高也是如此,那爬得再高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并非每个人会这样的想法。

或许绝大多数人,也只会在一生终结时,才会彻底回望自己这一生,才会思考自己做的很多事对不对,有没有意义,或许才会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其实最想要的是什么。

华美的书房里,骊陵君看着身前的案卷,他双鬓的白霜越来越浓。

脚步声打破了他沉重的思绪和周围的静谧,一丝马粪的臭气,极不协调的出现在燃着沉香的书房空气里。

骊陵君的眉头倏然皱起,一向温雅的他的脸面上骤然浮现出极其罕见的凌厉杀意。

他抬起头,看着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人,声音微冷道:“不请自来,这便是最大的无礼,且你是我府里的人,不顾我府里的规矩,这便不只是无礼。”

身穿散发着臭味的普通布衣的苏秦深深躬身,说道:“我是无礼,但我可为君解忧。”

第三十三章 何以解忧

“为我解忧?”

骊陵君看着苏秦,心中杀意越来越浓烈。

此时的苏秦身上沾染着马粪的气息,双手说不出的粗粝,看上去和最普通的下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尤其他的左手虽然已经不再血肉模糊,伤口都已经结痂长好,但是五指和整条手臂的筋肉都看上去有些扭曲,布满伤痕,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苏秦对自己此时的观容可以说毫不在意,然而骊陵君对自己的两鬓秋霜却极为在意。

正值壮年而两鬓染霜,只能说明忧思过重,影响了气血,甚至对将来的修为进境肯定也有极大的影响。

骊陵君在过往的很多年里,给人的感觉一直是事无巨细,事必躬亲而精力旺盛,如日中天。

尤其是现在,他绝对不能让外界知道他的憔悴。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能够避开外面人的耳目,接近我的书房,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恕我真想不出你能在什么方面为我解忧。”因为心中杀意浓烈,所以此刻他说话也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温雅,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您的书房外面有许多比我厉害的门客,我能出现在你的面前,便是因为我在这里这么多天,已经精准了摸清楚了他们的习惯和路线,这是我的能力,但也是您留我在府内,赋予我的机会。”

苏秦有些感慨的看着自己被马房粪水染湿的鞋面,然后抬起头,看着讥讽的看着自己左手的骊陵君,平静地说道:“其实你也知道,丁宁说的很多话是对的。”

骤然听到那个名字,骊陵君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眼中寒意更浓。

苏秦却是宛如无所察觉,脸上反而露出了白羊洞时那种微笑,他接着说道:“其实你做事太过追求完美,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完美的事情。就如你的归家之路…你又何必一定要你父王和赵香妃全部认同?”

骊陵君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寒冷道:“什么意思?”

苏秦看着他,淡然道:“你有没有想过,让你父王和赵香妃之中某一个人对你有极其强烈的好感,觉得非你不可,或许比两个人都对你有些好感要有用得多?”

骊陵君毕竟非同常人,听到苏秦的这句话,他的眉头骤紧,脸上的神色却是柔和下来,“你继续说下去。”

“你父王和赵香妃之间的关系,恐怕比起你们大楚任何权贵之间的关系都要牢靠,只要其中一人确定是你,另外一方必然会做出让步。”苏秦越发平静自信,他明明穿着散发着消散不去的臭味的下人衣衫,然而却就像是穿着天下最华贵的衣衫般散发着光彩,他看着骊陵君,说道:“所以您不要再犹豫什么,不要再去考虑别的什么可能,您现在只需要彻底说服其中一人。”

骊陵君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面容再次变得温雅可亲,“你在我府中隐忍了这么久,便是为了能够得到站在我面前的机会,这么说,你已经有所把握?”

“我说了我可为君解忧。”苏秦再次作揖行礼,缓缓说道:“我愿为使,去楚都说服赵香妃。”

骊陵君赞许的看着他,说道:“你来投我,我故意让你去马房,你不怀恨在心,现在反想帮我?”

苏秦微微一笑,道:“高位者,不问恩怨,只将利益。”

骊陵君站了起来,缓缓躬身行礼,道:“您需要什么?”

称呼上的改变,便意味着身份的改变。

苏秦知道自己踏上高处的第一步已然正式跨出,于是他更加灿烂的微笑道:“您为君,我为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许诺。”

“能令我归国,位登大宝。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骊陵君不再犹豫,看着苏秦,说道:“你想要何日启程?”

苏秦平静地说道:“事不宜迟,便在今日。”

支持着人前行的,不只是野心,往往更多的是不甘心。

虎狼北军大营的大将军营帐里,梁联面色漠然的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

他身前的中年男子身穿着他亲兵的衣甲,但是眉宇之间却是有任何侍从都不会有的桀骜和狂放之意。

这种桀骜和俾睨天下的气息,也唯有那种敢于和整个王朝为敌的大逆才能蕴育得出。

一个人的气质如何,只看他胸怀中所想的事如何,只看他面对的敌人的高度如何,这些话一点都不虚。

这名桀骜直视梁联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云水宫真传弟子之一的樊卓。

“都已经用这种手段给了你警示,难道你还不甘心?”

樊卓看着脸色漠然的梁联,随意用小刀在身前食盘中的羊腿上切了一片,嚼了起来,同时接着说道,“说不定郑袖都觉得长陵卫惊动我们的事情,都是你暗中插手,像她这样冷酷的人物,做事根本都不需要什么证据。”

“我又岂是到此时才不甘心?”梁联漠然道:“否则我又何必派人给你们送信?我大可看着你们被夜策冷和虎狼军绞杀,同时我或许还能乘机杀死夜策冷,让皇后对我满意一些。”

樊卓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继续边切肉边吃,“你想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梁联道:“帮我杀死薛忘虚和他身边那名少年。”

樊卓顿时大声的冷笑起来:“即便再不甘心,也不要自暴自弃,这有必要么?”

“当然有必要。”

梁联面无表情地说道:“在兵马司和那名江湖人物谈判之后,我的两名亲信还被杀死了。我可以不在意皇后给我带来的伤势,但是我不能无视我手下这些人的生死,若是我对他们的命都不在意,便不会有人再给我卖命。我们行军打仗这么久的人,都知道不可能一直打胜仗,都知道失败会死人,但如果连一名江湖人物都对付不了,我手下的这些人会怀疑我的能力。”

“我不是一名单独的修行者,我是拥有一支军队的将军。”梁联看着眼睛微微眯起的樊卓,接着说道:“而且兵无常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现在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我还会对付薛忘虚和那少年,若是他们被杀了,或许反而会让人觉得是有人要栽到我的头上,挑战皇后的权势。你们恰好可以帮我做到这点。”

“而且你们难道怕我不甘心,怕我像一头受伤的狼一样乱咬?”

梁联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出现了冷讽的神色,“我越是和你们一样,越是接近你们,我们之间的盟约才更加牢靠,你们也会觉得我更加安全。”

樊卓毫不掩饰的冷笑,说道:“你说的虽然不错,然而你应该明白我们只是为了孤山剑藏,我们不可能为了这件事冒险。”

梁联冷漠道:“真正的亡命之徒,真正和长陵权贵没有关系的杀人的人,你们比我认识得多。我安排你们入城至今,都根本未过问任何孤山剑藏的秘密,都根本未过问你们在长陵搜寻的到底是什么。若是连这些小事都不肯为我做,我们的盟约还有什么意义?”

樊卓想了想,觉得若是长陵乱些,似乎对他们的行事更加的有利。

梁联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那名江湖人物此刻已经将我想要拥有的一些势力整合了起来,除了鱼市之外,他已然是那些江湖人物的盟主,将来若是能够控制他,你们要寻找什么东西,应该更为简单,若是以行军打仗般的长远来看,将来我在白,你们在黑,各掌一方,我们或许都不用现在这么不甘。”

樊卓桀骜的笑了起来,他觉得吃得不畅快一般,丢开了手中的小刀,直接举着羊腿吃了起来,同时说道:“那些人的价格都不低,尤其要到长陵搏命,价格便更高。”

梁联看着他,缓缓说道:“用来买命,多少钱都不算贵。”

送礼的马车一直到午后才渐渐稀少、消失。

所有梧桐落的住户都觉得这里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都是面上极有光彩,但丁宁却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未去白羊洞修行,酒铺在数日之前便已歇业,所以接近傍晚时分,丁宁只是一边随手翻看着薛忘虚这数日里时断时续写出来的一些笔记,同时看着张仪陪着薛忘虚下棋。

薛忘虚昔日修为虽高,但棋力比起张仪却是不足,连输了数局,终于有些恼羞成怒,一拍棋面,叫道:“你懂不懂尊师重道,赢了数局也不知道故意下两步昏招,让师长一局!”

看着薛忘虚生气的模样,张仪又是羞愧,又是不解,惶恐低头道:“洞主,书上言…”

“书!”薛忘虚气得伸手欲打,但不知为何,却突然又深深的担心起来,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无比认真的看着张仪告诫道:“你性情仁厚,古君子之风,但我担心你太过仁厚,被小人所乘。所以我只想让你记住一句话,任何书都是人著,任何法都是人定…规矩和人情,孰轻孰重,你自己去想。”

丁宁看着认真教诲的薛忘虚,眼里又多了几分敬重。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身体突然不可察觉的微微僵硬起来。

他眼睛的余光里,一名说不出安静的红衫女子,正在看着他。

第三十四章 商家遗女

那女子出奇安静,虽身着红衫,站立在巷间却并未引人注意。

只是无论在此时酒铺中长孙浅雪的感知力,还是在此时丁宁的眼中,她的身周却似始终有一株黑竹在摇曳。

黑竹安静而与世无争,只是天生便不属于凡尘的气息,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这红衫女子和街巷中所有人似乎并无交集,然而看到她的瞬间,丁宁却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她便是鱼市那个地下王国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