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陵君的面色雪白,双手握紧,微微震颤。

阳山郡的归属问题本身是这鹿山会盟最主要的内容,然而谁会想到,元武皇帝竟然会在盟会之前便征伐阳山郡。

且此时唯有消息传至鹿山,只能说明这场大战就在昨日的夜间。

楚帝微微皱眉,他的脸上本身已经全是老人斑和皱纹,这一皱眉,便顿时显得苍老了数分。

然而他的面容依旧平静,缓声道:“昔日盟约订立,互不征伐,你已违了盟约。”

楚帝此言一出,鹿山上空乱云飞舞,更是多了无数杀意。

元武皇帝摇了摇头,道:“阳山郡是借,并非让。昔日盟约中便注明了这一点,且盟约只约定不侵入其余各朝疆界,这阳山郡本属大秦,驱兵进入,不越楚之疆界,何来违约?”

这自然是文字上的功夫,对于任何人而言都属于强辩。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阳山郡重归大秦王朝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尤其最让所有在场大楚王朝的人心中震颤的是,大楚王朝在阳山郡囤积着重兵,秦军如何能够以这样迅疾的速度直接取下阳山郡?

“精彩。”

一个新的声音响起。

只是两个字,但是所有场间的人却都大吃了一惊。

唯有齐帝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亮光。

他知道黑袍美男子所说的话真的变成了事实。

出声的赫然是连坐姿都显得分外端正和谨慎的燕帝。

“乘着强者云集此处,一举出兵收回阳山郡,这样的计策实属精彩。”

“然而就算你能抓住盟约上的一些文字漏洞,我等亲临此处,都是为了要先谈这阳山郡的归属,你先行这样做,是开了我等的玩笑。”

场间谁都知道燕帝最为谨慎,即便有反对的意见,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出声,谁都未曾想到他此刻却是第一个发难,在他的连连出声之下,就连大燕王朝的许多人都感到异常的震惊。

元武皇帝面容不改,说道:“并非玩笑,只是先解决一个麻烦。”

“麻烦?”

“只是一句麻烦,便令多少人身首异处?”

“吾虽匹夫,然也敢染血五步,请决。”

燕帝没有接着出声,坐于他身侧的那名洁净男子却是站了起来,嗤啦一声,撕下了一片衣袖。

这样的举措,在大燕王朝而言,便是决斗的相邀。

整座鹿山上方的天空骤然一暗,空气和光线似乎彻底冻结。

绝大多数人的呼吸也彻底的停顿。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必定会有这样相较的场景出现,然而谁都未曾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也未曾想到第一个出头的会是大燕王朝,而且表明的态度会是如此的鲜明。

在此种场合之下,这名洁净男子便代表着燕帝,元武皇帝自然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决斗相邀,在凝滞的气氛中,所有人只是不知道元武皇帝会不会亲自应战。

元武皇帝并未有什么停顿,他只是平静道:“方将军,替寡人应战。”

沉静坐于后方的方饷并未感到意外,只是俯身道:“诺!”然后不疾不徐的站起。

一片细碎的声音响起。

四朝礼官对于这个盛会已经准备了多年,对于这种场面自然也已有所准备。

一片礼乐之器迅速撤开,在四帝前方一侧百步之外,立时出现了一片空地。

“竟然是燕。”

在丁宁所在的山头,潘若叶微转头看着墨守城,冷声道:“燕狂人李裁天。”

墨守城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一个发难的是大燕王朝,且采取这种最为直接的方式发难,这背后必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他开始猜想各种可能。

丁宁凝视着鹿山山巅,也同样开始猜测各种可能性。

扶苏却是忍不住震惊,道:“大燕王朝第一符师,怎么可能!”

第四十章 折符

燕狂人李裁天的名字便首先很狂。

自古至今,连帝王都以天地为大,许多人的姓名中也有个天字,但大多都是“敬天”“天宁”等等,但凡是“开天”“辟天”之类,便都有些背经离道的意味在里面。

李裁天本是纸符坊一无名裁纸小童,然而一朝开始修行便自取名“裁天”,实在是非常张狂。

只是某些人的张狂往往令人感到无奈。

李裁天不仅是大燕王朝五十年来修为进境最快的修行者,而且在突破第七境之后,出身于谢临符宗的他几乎将宗门内每一名长辈全部教训了一遍。

最为关键的是,所有被他教训过的长辈还都十分服气。

因为他几乎将这些长辈所会的符箓全部修改了一遍,而且经过他的修改之后,这些符箓的威力全部大增。

最终的结果是他被公认为大燕王朝第一符师,再加上他经常在谢临符宗公开授课,且从不回避和外宗的论符论道,无数的大燕修行者得到过他的教诲,所以在大燕王朝,大部分人都尊称他为“谢师”,意为谢临符宗最受人尊敬,最具代表性的师长。

像他这样的人不只是有强大的自身修为,背经离道的张狂和强大的领悟力让他拥有非凡的创造力,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大燕王朝的宝贵财富。

大燕王朝首先发难已经是莫大的意外,让他这样的人发难,更是不可思议。

齐帝眉头深锁。

事实上为了探得到底会追随元武皇帝到达鹿山,他也已经付出了不少代价,他对方饷也已经有所了解,此时大燕王朝率先发难,他本应该透露一些讯息给燕帝或者李裁天,然而他还是听从了黑袍美男子让他看戏的话,沉默不语。

楚帝拈须沉思。

他觉得大燕王朝就算以此举向楚示好,似乎也不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既然如此,那就只是大燕王朝自身的问题。

大燕王朝到底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

宗师相争,哪怕并未真正动手,只是蓄势,就足以让天地元气产生异变。

方饷这一侧的上方天空里,一条青气慢慢侵入了白云之间,让数朵白云扭曲如青鳞。

而李裁天的这侧天空中,却是缓缓的出现了一条白线,就好像碧蓝的天空真的被裁出了一条口子。

鹿山周遭各个山头一片死寂,空气都似乎被冻结,流动不开,山间没有一丝风声。

李裁天生性张狂,面对方饷的揖首行礼只是倨傲的仰头望天,轻声道:“此等交战,实是人生快事,只是无法亲手向元武皇帝讨教,终是憾事。”

方饷平静的挺直身体,看着他,说道:“对于我而言,你已是最好的对手,所以我没有遗憾,由此我已经胜了半筹。”

李裁天摇了摇头,道:“我无牵无挂,沐浴净身,精气神已至巅峰,所以我等扯平。”

方饷点头。

两人之间的空气里随着他这一点头出现了一道明亮的波纹,往两侧泛开,虽发出震耳的响声,但是那波纹却只是亮光,却是无形之物。

“念剑之术!”

场间不知有多少宗师阶的人物,各具神秘莫测之手段,然而只是看到这明亮而无形的波纹,其中有大半就已面色大变,确认自己不是在场两人的敌手。

以念力凝剑,求的本是一味的迅疾,但方饷的这念剑一击,凝聚的力量却是近乎真正的飞剑,这样的手段在记载中也很少出现,然而李裁天却以念凝符,同样令人震撼。

“请。”

方饷出声,往前伸手。

一道平直乌沉的剑光浮现于他的手中,直刺李裁天。

听他此时出声,似在他看来,方才那念剑一击只是试探,并不算真正出手。

剑路寻常,但带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开山劈石之意,太过平直锋锐的剑气斩断了空气里许多天地元气的流动线路,令在场的许多大燕王朝的符师脸色更是惨白。

在这样看似平淡的一剑之前,他们甚至连一道完整的符都不可能施出。

李裁天也从未遇过如此的一剑,他眉头微蹙,左手指尖悄然浮现出一张青玉般的方符。

噗的一声轻响,一股极为纯净的元气从这张青符中喷涌出来。

他的身体骤然从原地消失,在方饷的后方显现出来。

一片不可遏制的惊呼声响起。

李裁天这样的动作看似十分简单,然而在这样剑气的压迫下,这样简单的画面也蕴含着绝大多数七境都不可能想明白的天地元气运行之理。

剑势平直往前,李裁天却已经在剑势之后,这一剑落空,方饷便是必败无疑。

然而这片惊呼声却并非因李裁天而响起,而是因为方饷这一剑。

方饷往前的身形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的剑尖前方出现了一个光点。

他的剑穿过了这个光点,剑身沐浴在一层奇妙的辉光里。

剑身前方的所有剑气消失无踪。

他的身后却是出现了无数条白色的湍流。

每一道白色的湍流都是一道精纯的剑气。

无数条这样的白色湍流将李裁天的身影全部笼罩住。

李裁天神容平静,一道黄色符纸从他手中飞出,砸落于地。

整座鹿山微微一震,他脚下地上骤然涌出万千颗黄色的尘埃。

白色湍流和往上浮起的黄色尘埃相遇,时间好像骤然变缓,空气里多出无数沉重之意,好像许多座大山突然充斥其中。也还不见白色湍流和这些黄色尘埃有什么变化,方饷的身体突然微微的一震,面色微白,鼻孔中已经涌出些淡淡的血沫。

这一瞬间交锋竟以他的负伤而结束,然而他的左手也在此刻往后扬起。

一道青色剑气如一片龙鳞从他的食指和中指间飞出。

一闪便消失在所有人的识念里。

噗的一声轻响。

李裁天的左肩出现了一个剑孔,一蓬鲜血飞散,许多黄色尘埃悄然变成血红。

李裁天神色凝然,看着方饷的背影出声。

方饷转过身来,看着他,肃然道:“好符。”

两人各自负伤,各自赞赏对方的手段,然而两个人之间的交锋却并未有半分的停歇。

在李裁天“好剑”两字出口的瞬间,一道巨影已经从空中落下。

方饷手中的乌光色长剑已经不在手中。

他的双手都是空的。

从空中落下的那道巨影,却是一柄巨大的,如山般的长剑。

这是一副难以想象的画面。

别说是鹿山山巅的所有在场者,就连鹿山其余周遭山头上,都清晰的看到了这样一柄巨剑。

或者说,都清晰的看到了一条巨龙。

在周围天地间不断涌至的元气的灌注下,龙鳞剑庞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剑身上每一块鳞纹变成了一块块乌黑无光的巨大岩石——光是如此,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柄剑好像变成了无数巨大的岩石拼砌而成,然而此时剑尖处,却燃着两点明黄色的光焰。

两点明黄色的光焰里,闪烁着冷漠而暴戾的情绪。

一股完全不同于方饷本身的强大气息,一股藐视众生的目光,在那两点光焰里不断的洒落。

这是某种至为强大的妖兽才有可能拥有的气息。

而妖兽强大到了某种程度,便不能用妖来形容。

甚至在人类很长的一段历史里,唯有畏惧,唯有膜拜,唯有以它为王。

现在世上的许多蛟龙,还拥有类似的气息。

所以这只有可能是真正的龙息。

传说中的故事是真的,方侯府的这柄龙鳞剑,真的是以龙血淬炼,真正融合了某种龙的真元力量。

齐帝抬头凝视着这一柄巨剑,他的眼睛也瞪大到了极致,心中全是真正的震惊和感慨。

他就算早知道传说中的故事是真的,也绝对想不到这一柄剑还可以产生这样的变化,也绝对想不到方饷可以施展得出这样的一剑。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力量。”

“怪不得元武皇帝会让你应战。”

李裁天看着这一道巨剑,彻底醒觉般轻叹。

他的手中散发出一股本命物的气息。

出现在他手中的,只是一张微黄的符纸。

所有的人陷入更大的震惊之中。

因为他手中的这张符纸没有任何的符文,是一张最为普通的黄符纸。

大燕王朝第一符师的本命物,竟然是一张可以裁成任何形状,而且不带本身威力的最普通的符纸。

现在李裁天动用这件本命物,是要将这张符纸裁出什么样的形状?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裁天并没有将这张连成品都不算的符纸裁出任何的形状。

他只是异常简单的,折纸。

将这张符纸对折。

第四十一章 废与死

符纸对折,在他的手中消失。

当符纸当他的手中消失时,他上方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条透明而晶莹的线。

这条透明而晶莹的线出现时没有任何声音,然而在出现之后,他头顶上方的天空里,却是发出了一声巨响,接着是无数声巨响。

这无数声巨响源自龙鳞剑此时每一块如巨大黑岩的鳞片之间。

这每一块如巨大黑岩的鳞片之间原本都有一定的间隙,这每一条间隙都是符文,都是元气流通的通道。

然而此刻,每一片鳞片却都是被一种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挤压在了一起。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静寂的港口里有无数的黑色岩石,之间都停留着铁甲巨舰,然而这一瞬间,黑色岩石和钢铁巨舰都被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庞大力量硬生生的挤压在了一起,剧烈的撞击着,摩擦着。

龙鳞剑剑尖处那两点明黄色的光焰闪烁出更为冷漠而暴戾的情绪,然而龙鳞剑本身的力量大多来源于符文里流动的力量,此刻这种冷漠而暴戾的情绪失去了力量的支持,便如同垂死的双眸。

在场的无数修行者抬头看着这样的景象,脸色越来越变得苍白,眼神里充满越来越多的敬畏。

那一条透明的晶纹不是符线,也不是裂纹,而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折痕。

他头顶上方的空间里,所有的天地元气的弯曲折叠,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两片空间都在这一瞬间折了起来。

没有任何猛烈的对冲或者锋锐斩杀之意,然而只是元气的厮磨挤压,便如同抹平了龙鳞剑上所有的符文,令龙鳞剑的力量消失了大半。

方饷深吸了一口气。

每一块黑色岩石般的巨大龙鳞突然不再和外来的挤压之力相抗,反而是剧烈的内压,摩擦。

每一块黑色岩石般的龙鳞在剧烈的摩擦之下,顿时边缘皆红,喷出无数铁汁般的红焰。

红焰连成了一片。

连成了许多道更大的红色符文。

天空里响起了一阵龙吟。

那两点明黄色的光焰也如同燃烧起来,一股更为惊人的剑气,从剑身上散发出来。

许多仰首相望的修行者呼吸全部停顿,这一剑的剑气比起方才更盛。

李裁天的眼眸却依旧干净而平静。

他伸出两根手指,好像捏住了一张无形的纸,缓缓撕开。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天空里无数细微的线路骤然断裂,原本空无一物,连空气都似乎早已被剑气逼走的空间里,却是突然响起强烈的气流声,无数股气流凭空在空中喷涌出来。

天空里,出现了一道裂纹。

这道两侧喷射出无数股气流的裂纹,就像一柄巨大的道剑迎上了斩落的龙鳞剑。

方才他的一击只是折,而他此时的一击,才是他真正强大的裁天之意。

两股当世没有几人能够阻挡的力量,就此冲撞在一起。

一圈气浪和冲击波落地,李裁天脚畔所有碎石顷刻化灰,整个地面往下凹陷了数尺,然后往上涌起无数浮尘,又消失数尺。

李裁天的身体一震,艰难的吞了口口水。

他的衣袍彻底变成了红色。

身体肌肤的表面,被震出无数的血沫。

只是他的面色依旧平静。

方饷的眉头深皱,皱得好像眉头之间出现了数条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