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了眼睛。

夜策冷终于到来。

黑色马车停在内园的门口。

赶车的监天司官员将周围巡视了一圈,确定没有人靠近内园之后,他对着黑色马车敬畏的躬身行礼,然后退走。

丁宁缓缓穿过庭院,走向这辆黑色的马车。

“其实我很喜欢开门见山,我并不是你们想等的那个人。但我的到来应该足够能够说明什么。”

听着马车里传出的轻柔声音,丁宁的脚步骤停。

“白山水?”

一声清冷的声音响起,长孙浅雪面笼寒霜的出现在了丁宁的身后不远处。

“公孙大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只是这次你如果想要杀我,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戏谑的笑声响了起来。

黑色的车帘被一阵湿润的风从内推开,身穿监天司官袍的白山水淡笑着看着丁宁和长孙浅雪。

长孙浅雪不喜欢这样的玩笑,美眸中开始出现怒意。

“云水宫先前对自己的功法总是控制极为严苛,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够和天一生水相逢。”丁宁却是恢复了平静,看着黑色马车内里的白山水,清冷地说道。

“不愧是王惊梦的传人。”白山水真正感慨的看着丁宁,真诚地说道:“若是说天下有一个能够让我真正佩服的人,那一定便是王惊梦…连找到的传人,都是天下无人能及。”

骤然听到那人的名字,而且还不止一遍,长孙浅雪眼中的怒意和寒意骤然汹涌,似乎有一场暴风雨就将喷涌而出。

丁宁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看着白山水,认真道:“若是想要我们和你一起做些什么,便至少要注重些别人的感受。”

“我道歉。”

白山水对着长孙浅雪说了这一句,然后认真端详着丁宁,微躬身为礼:“想请先生帮我救大浮水牢中那人。”

白山水比丁宁年长许多,又成名日久,相对于此刻的丁宁而言,是毫无疑问的前辈,然而她此刻尊称丁宁为先生,实是将丁宁视为了同辈中人,尊敬到了极点。

“那人来自楚。”不等丁宁回答,她又看着丁宁,补充了一句:“他和你也见过,若是他在大浮水牢中承受不住,那时知道你真正身份的,便不只我和夜策冷。”

“所以夜策冷是我们的人?”

在丁宁依旧未来得及开口之时,长孙浅雪已经看着丁宁,冷冷的问道。

丁宁看了她一眼。

长孙浅雪不再说什么,直接转身朝着身后的厢房走去。

对于她而言,既然今日的结果已经出来,那接下来就已经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事情。

“我到了这里,她去杀个人。虽然不知道她杀的是何人,但必定是为了当年的事情。”白山水也没有再去看长孙浅雪,而是看着丁宁,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赌错,她实是重情重义之人。”

“不提孤山剑藏而首先提大浮水牢救人,白宫主也是一等一的重情重义之人。”丁宁抬起了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白山水笑了笑,毫不犹豫的桀骜道:“只要有办法救人,孤山剑藏自可一起参悟。”

第三十二章 痛苦

对于整个世间而言,孤山剑藏都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白山水在世间所有和大秦为敌的修行者之中显得尤为出名,也正是因为她有孤山剑藏在手,而并非她云水宫宫主的身份。

只是听着白山水的这句话,丁宁微微蹙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是一时没有回应。

白山水看着这名面容稚嫩却显得分外沉静的少年,眉头微挑,道:“你尽可放心,我白山水向来说一是一。”

丁宁摇了摇头,看着她充满骄傲的面容,道:“白宫主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我并非担心白宫主,只是大浮水牢并非白宫主所想的那么简单。”

白山水笑了起来,道:“正是因为觉得不简单,所以才来找先生和公孙大小姐求助,越是见先生谨慎,我便越是觉得事情可为。”

丁宁深吸了一口气,自从白山水带着夜策冷独有的气息入园开始,他的心中便是波澜翻涌到了极点,此刻他终于难掩平静,双手微微的颤抖起来。

“我原本也想从大浮水牢中救人。”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白山水的眼睛,道:“只是想要从大浮水牢中救人,至少需要五名七境以上的修行者。”

白山水没有问丁宁想从大浮水牢中救什么人,只是皱起了眉头,道:“夜策冷不会出手。”

丁宁有些艰难的摇头道:“不会出手也总可以起到些作用,但即便算上她,也还差两名七境之上的修行者。”

白山水沉默了下来。

她知道丁宁所说的还差两名,是将长孙浅雪都算上了。

虽说只差两名,但是七境之上的修行者原本稀少,更何况这是在长陵,哪里再能找得出两名胆敢从大浮水牢中劫人的七境强者?

“必须要五名?”

她沉默了片刻,抬起了头,看着丁宁问道。

丁宁看着她,认真道:“五名七境之上,是最保守的估计。”

她的笑容一向骄傲,然而此时却说不出的惨淡,就像一朵向日葵,却是褪去了金黄的色彩,在阳光下苍白。

“请先生想想办法。”

她没有出马车,然而在马车中却是深深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丁宁沉默了片刻,道:“除非还能找到一名。”

白山水看着丁宁,道:“只差一名,就至少多了些成功的可能性。”

丁宁点了点头,道:“我会想办法。”

白山水自嘲的笑了笑,微微侧转过头看着墨园的景物,道:“有件事我必须谢谢你,若不是你将郑袖赐予的灵药全部倒入沟渠里,我也不可能这么快来见你,或许这就是天意。”

丁宁也自嘲的笑了笑,道:“天意最擅长弄人。”

“看来你不怎么相信天意。”白山水笑得放肆了起来,接着又缓缓收敛笑意,道:“除了孤山剑藏和等待之外,我还有什么能做的?”

丁宁想了想,认真而直接地说道:“帮我杀梁联。”

“看来梁大将军真是不讨人喜爱。”白山水神容微冷,道:“放心,我对他的恨意不会比你们少。”

丁宁躬身行礼,道:“如此多谢白宫主。”

“现在我就住在夜司首府上,若是你们要找我,找夜司首便是。今日我要早些回去,以免给夜司首带来不便。”

白山水淡然一笑,说了这一句,随手轻弹,一道乌金色光芒落入丁宁手中的同时,她身前的马车车帘便落了下来,遮掩住了她的身形。

击掌的声音自马车车厢中响起。

先前那名耐心等待在外院的监天司官员快步到了马车之前,恭谨的颔首为礼,接着便没有什么停留,驱车驶出墨园。

长孙浅雪出现在丁宁的身后,她眉头微蹙,目光落在丁宁的掌心。

此时静静躺在丁宁掌心的,是一片乌金色玉符。

这片玉符并非完整,缺了数角,表面上有许多好像随手乱刻的线条。

丁宁的目光原本也紧紧的聚焦在这些线条之间,当长孙浅雪的声音响起,丁宁缓缓转身,看了长孙浅雪一眼,没有说话。

长孙浅雪却已经他的目光中读懂了什么,眉头骤然皱得更深,有些不可置信道:“孤山剑藏?”

丁宁抬头看向那辆马车驶离的方向,由衷道:“孤山剑藏代表最大的诚意,只是事未成而直接将孤山剑藏放在我们手里…传说中的白山水,的确心胸很大。”

长孙浅雪沉默不语。

从一开始见到白山水时,她就不喜欢白山水,总觉得白山水太过张狂,然而现在,想到那顶黑色大轿里的白山水,她却分明感受到了白山水同样的孤单。

沉默却不转身离开,这代表着两个人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丁宁很清楚这点,所以他也沉默着,等待长孙浅雪说话。

“你想要得到的,已经全部得到了。”

沉默了许久的时间,长孙浅雪看着丁宁,说了这一句。

丁宁也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她,道:“在长陵,有些东西比这两样东西更重要。”

长孙浅雪不再看丁宁,清冷道:“这孤山剑藏里有什么?”

“很奇怪。”

丁宁的目光也重新聚集在手中的玉符上,凝重的摇了摇头:“和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长孙浅雪道:“什么意思?”

“因为先前出现过孤山剑藏的残片,所以你应该清楚,对于孤山剑藏一直都有两种不同的猜测。一种是认为这种玉符便是孤山剑藏本身,上面的符文就是孤山剑宗最精妙的法门。另外一种猜测却是这种玉符是孤山剑宗的藏宝图,可以凭此找寻到孤山剑藏的秘库。”

丁宁顿了顿之后,抬起头看着长孙浅雪接着说道:“现在这孤山剑藏已经近乎完整…从这上面看,这似乎就是一门强大的运用天地元气的法门,隐藏着至高的剑道,但是给我的感觉却又不尽如此。记载中的孤山剑宗的剑法杀伐无双,但是这片玉符上的法门给我的感觉却是杀意不足,或者说杀意涣散,一种难以形容的大而空的感觉。”

“大而空?”长孙浅雪也皱起了眉头,不由自主的重复道。

“杀意不凝便四野横流,除非这是一门对付千军万马的法门,然而面对千军万马,又并非是一名修行者的战斗,军中有那么多强大的修行者存在,完全可以分而阻之。”丁宁看着她绝丽而清寒的面容,摇了摇头,“这样的法门没有太大的意义。”

长孙浅雪认真的想了想,她想不明白,于是便不愿意多想,道:“那试试不就知道了?”

丁宁看着她苦笑了一下,道:“七境尚且不够。”

“七境尚且不够?”

长孙浅雪原本已经准备转身,听到他的这句话,脚步顿时顿住,霍然转身看着他,声音微寒道:“你的意思是,哪怕即便七境的修行者能够悟通了这上面的法门,也不可能完整的施展得出来?”

丁宁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我很确定。”

长孙浅雪的目光再次落在丁宁手中的孤山剑藏玉符上,冷笑了起来:“那岂非此物只对于元武有用?”

丁宁感受出了她的意思,迅速的将玉符放入胸口,道:“不要有想毁去它的想法,这对于我们有用。”

“在长陵,你哪里去再找两名敢和郑袖做对,敢去劫大浮水牢的七境?”

长孙浅雪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清冷的问道。

长孙浅雪又冷笑起来:“鱼市?”

丁宁深吸了一口气,却是没有回答。

长孙浅雪转过身去,冷笑道:“都已经害得人家如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好不容易有个安生所在,到头来却还是不得安宁。”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丁宁的神容再度变得坚定起来,道:“鱼市将会是最后的备选。”

“虽然我从来都不相信鱼市能够长久的在长陵安宁下去。”顿了顿之后,他补充道。

长孙浅雪再也没有说什么嘲讽丁宁的话。

因为她知道此时丁宁的内心十分痛苦。

而她此刻的心中也有些痛苦起来。

第三十三章 按部就班

白山水在黑色的车厢里沉默不语。

“七境…”

她沉吟着,缓缓抬起头来,轻声自语道:“昔日鱼市入渭河一战,四名孤女,冥冥之中又将重聚,现在连公孙大小姐都已出现,赵妙,你又在哪里?”

赵妙便是赵四先生。

自鱼市一战之后,赵四本命剑毁,不知所踪,但是白山水始终觉得,赵四先生和自己一样,看到这座灰墙黑瓦的雄城时,始终都不会甘心。

明明是曾经生死论剑的对手,然而现在想到赵妙,她的心中却反而莫名有些感慨,有些温暖,有些期待。

在楚边境行进的马帮终于越来越接近燕地。

因为积累了太多疲惫,马帮中绝大多数人的情绪变得更为暴躁,然而可能是因为接近故土的关系,张仪一直照料着的老人却似乎心情变得越来越好,不再向之前一样对张仪诸多要求还口出恶言,而是更多的时间陷入沉默,眯着昏黄的双瞳,就像是在不断回忆着什么。

当可以隐约看到燕地边境的一些村庄,老人似乎陡然来了许多精神,在日落时分用过了张仪取来的晚饭之后,竟然极为罕见的对张仪笑了笑,看穿了张仪般微嘲道:“像你这样年轻的修行者,不应该如丧家之犬般跟着这样的马队,你想必是在长陵犯了重罪,所以才要用这种方式逃离长陵。”

张仪微微一怔,有些尴尬道:“先生你误会了。”

“不是犯了重罪,那是为什么?”老人嘴角的嘲讽意味更浓了些。

张仪愣了愣,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老人再度笑了起来,“还说不是犯了重罪。”

张仪想了想,道:“我得罪了一个大人物。”

老人鄙视的看着他,道:“你是修行者,只是得罪了一个大人物,你就不敢留在长陵,也太懦弱了一些。”

“我不是惧怕那名大人物。”想着自己和自己的“小师弟”在岷山剑会中做到的事情,张仪的脸上闪耀出了一些罕见的骄傲光辉,“只是我这样的选择,可以让我在意的人过的更好一些。”

“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听上去很伟大。”老人很有深意的看着张仪一眼,道:“那你想过你自己没有?”

张仪认真的点了点头,看着远方燕地的深处:“我要变得更强大…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我才能保护其他人。”

老人笑了笑。

张仪正在看着远方,没有看到他此时的面容十分温和,和平时截然不同。

“我困了,帮我去拿温水洗脚。”

他和平时一样,对着张仪指使般说道。

张仪站了起来,没有多想便去端温水。

当他端着一盆热水返回,却是愣在当地。

他的视线里没有老人的踪迹。

只有在老人方才所坐的地方,有烧过的木炭划过的痕迹,歪歪扭扭的写出了三个字,“我走了。”

当张仪急切的呼喊声响起之时,老人在夜色的包裹里,在荒野之中轻盈的穿行。

他的身体似乎始终包裹着一团独特的元气,让他的身体就像一阵风一样,在长长的草尖上飘过。

他脸部的皱纹依旧,但是那种虚弱和苍老的感觉,却是慢慢被一种强大的气度所排斥,最终完全消失在他的身上。

在一株已经枯死的老树下,有一团火红色像火焰一样燃烧。

距离近了,才看得清楚,那是一只火红色的仙鹤。

当老人接近这头火红色的仙鹤,这只仙鹤张开双翼飞了起来。

老人似乎只是往前一坐,便坐在了这只仙鹤的背上。

接着这只仙鹤便无声的往上掠起,消失在上方夜空里的流云里。

“我看得出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如今这世道,好人未必有好报。”

马帮首领罗钟景走到在附近搜寻了许久却最终一无所获的张仪身前,看着他失望和极度担忧的面容,没有说其余的话语,只是认真的说了这一句。

张仪明白这名马帮首领的意思,也知道对方是好意。

但是他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若都是这么想,便只剩下了恶,没有了善。”

罗钟景叹息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此时的无可奈何,这名谦和的年轻修行者一路上表现的点滴以及对那名燕地老人以德报怨般的无微不至的照料,无形之中已经让他们这些人都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君子。

只是真正的君子,便真的能在这弱肉强食的天下好好的生存下去么?

此时张仪在担心那名走失的老人,他却是在担心这名用品格让他们折服的年轻修行者到了大燕之后的际遇。

丁宁蹙眉坐在桌前。

那片代表着孤山剑藏的玉符就安静的躺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他脑海里盘旋的一些线条,完美的填充了这片玉符最大的一个缺角,和这片玉符上的线条完美的连接在一起。

白山水看到的孤山剑藏都不如他完整。

只是当意念在这些近乎已经彻底完整的线条之中游走,越是感知得清楚,丁宁却越发觉得自己先前对长孙浅雪所说的推断是正确的。

当八境之上的力量,按照这些线路发散出去,强大的天地元气奔流在长陵的天地之间,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丁宁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那根可以牵扯出真正答案的线,然而却就是好像隔着最后的一层纱一样,就是无法真正触摸。

有些乱。

远处有丝竹声传来。

听着远处酒楼上隐约传来的欢歌笑语声,丁宁明白是自己的心乱。

“不能这样。”

他皱起了眉头,低声呵斥着自己。

然后他的面容开始恢复以往的平静。

既然乱而想不出方法,那就只有按部就班。

容姓宫女一直是郑袖的爪牙,有许多新帐和旧账要算。

昔日赶车的马夫,现在的梁联梁大将军就要远离长陵。

既然如此…那就先杀容姓宫女。

其实按部就班,往往是最容易让人冷静的方法。

他贴身收好桌上的玉符,走出了内院,然后一直走出墨园的大门,一直走到了盘坐在树下凉席上的邵杀人面前,认真躬身行了一礼,道:“我想要杀容宫女。”

骤然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邵杀人的面容竟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微微抬头看了丁宁一眼,冷漠道:“皇后不会给你公开杀她的机会,但是暗中杀了也就杀了。”

“那样所有人会认为是岷山剑宗帮我杀了她。”丁宁摇了摇头,道:“我要以白羊洞弟子的身份,公开杀了她。”

邵杀人是岷山剑宗最会杀人的修行者,他的会杀包含着很多层意义,之前一句他已经鲜明而干脆的表明了某种意思,但是此刻他却没有直接驳斥丁宁,而是沉吟了片刻,道:“皇后不给你公开挑战她和杀她的机会,但是你可以逼得她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