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马车离开墨园的时候,她便知道今日必定有事发生。

在平日里,其实她也并不怎么看重钱道人,甚至有些将钱道人遗忘,就如很多离开家乡很久的年轻人,当自己都年纪很大之后,便甚至慢慢淡忘了父母,忘记了那些亲眷一样。

但人毕竟不可能真的没有任何情感。

在被钱道人看中收为弟子之前,她只是一名流落街头的孤女,最终的下场只有两种,要么倒毙街头,要么成为青楼中下场悲惨的雏妓。

钱道人对她不只有教导之恩,还有养育之恩。

就如钱道人虽然平日里也渐渐淡忘她,但在见到丁宁之时,他还是第一时间想帮她杀死丁宁一样。

当丁宁真正找上钱道人之时,往日的那些恩惠,种种愧疚与善念,也开始充斥她的身体。

她不希望钱道人出事。

庭院内的蝉鸣顿止。

有人来。

一名黄袍中年修行者出现在她这处庭院的门口,对着她微微躬身:“钱道人死了。”

容姓宫女的心骤然下落,落到了不知何处,就像是落到她身底下方的某个无形深渊之中。

黄袍中年修行者慢慢站直身体,眼睛里出现了一些平日没有的亮光,只是此时的容姓宫女的注意力不在他的身上,所以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黄袍中年修行者眼睛里异样的光焰迅速消退,然后垂首,接着说道:“那辆马车没有回墨园,正在往一片茶园去。”

容姓宫女当听到钱道人死讯的时候,还只是身体僵硬着,然而当此时听到黄袍中年修行者说的这句话,她却是不可置信的霍然抬头,直接失声惊呼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在长陵很多认识容姓宫女的人眼中,容姓宫女就是一个没有多少感情的泥偶,和皇后娘娘一样冷酷,这样的失声惊呼,落在她身上,更是让人无法想象。

黄袍中年修行者再将头低了些,接着说道:“娘娘让你不要出宫。”

容姓宫女的身体和面容再次僵住。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就像宫里冬日堆砌的雪人。

城南近郊,茶园。

当净琉璃所驾的那辆马车行向这片茶园时,一名头戴着竹笠,身穿着黑绸衫的男子也正从一条小道朝着这片茶园走去。

他和这片茶园还有十几里地,其中隔着一片竹林,还有一条小溪,小溪上有一座木桥,上面缠满了许多绿色的藤蔓,绿色的藤蔓甚至长到了水里,看上去十分的水灵。

这名男子的视线里没有任何人的存在。

但是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在他停下来的瞬间,他头顶上的竹笠就顿时被数柄利器割裂一样,裂了开来,掉落在地上。

竹笠的下方,是一张养尊处优的脸,异常洁净而幽黑的长发用一个白玉环束起,五官清秀,看不出多大年纪的男子脸庞,给人的感觉连眉毛都修剪过一样,不但给人完美而且给人异常精致的感觉。

“真的要这样么?”

这名男子精致的眉毛微微挑起,开口说话的瞬间,一柄纯黑色的长剑无声的浮现在他的身前。

剑身明显很坚硬,但此刻在他的身体周围缓缓飞绕,却又给人一种特别灵动和柔软的感觉。

有时这柄剑在身前,有时这柄剑在身后,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柄纯黑色的剑和这名男子,却都给人无暇可击的感觉。

“不一定要这样。”

邵杀人的声音响起。

在他的声音响起之前,那座缠满了许多绿色藤蔓的木桥上并没有人影,但是在他的声音响起之时,他的人影却已经出现在那座木桥上。

“只要你在这里停下来,等着茶园的事情结束,那就不一定要这样。”

邵杀人看着这名男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很会杀人。”黑衣男子微眯起眼睛看着邵杀人,摇了摇头,道:“但你未必是我对手。”

邵杀人冷漠的看了他一眼,道:“我不会去想谁是谁的对手…我只知道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顿了顿之后,邵杀人看了这名男子脚下的那几片竹笠碎片,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嘲讽和挑衅之意:“徐焚琴,要是真有信心,你的这顶竹笠就不会破。”

黑衣男子带着一丝倨傲笑了起来,看着他道:“或许我是故意的?”

邵杀人的目光沉了下来,他沉冷的看着黑衣男子那柄游动的黑剑,道:“你知道我不喜欢开玩笑,所以你可以试试。”

黑衣男子的笑意消失,眉头挑起,但是他不再多言,黑剑也始终只是游动,不往前前行一分。

“其实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意义。”

数息之后,黑衣男子摇了摇头,说道。

邵杀人看了他一眼,道:“的确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那辆马车终究会进入茶园,因为只有她一个人不想让那辆马车进入茶园,但是整个长陵有很多人想要让那辆马车进入茶园。”

马车已接近茶园。

对于净琉璃而言,这辆马车从黄杨道观行到这里,都是一片坦途,没有半分的阻碍。

和上次来茶园一样,丁宁在茶园外下了马车,然后沿着田埂走向茶园里的竹庐。

茶园的主人,那名安静的中年男子张露阳正在挑水,看到走来的丁宁和净琉璃,他放下了担子,对着丁宁和净琉璃颔首致意。

丁宁颔首回礼,然后说道:“你说了谎。”

“钱道人已经死了,被我杀了。”

“现在我来挑战你。”

第五十九章 赌约和羞辱

张露阳的身体微僵,有些艰难的抬起头来,面色渐渐发白。

当丁宁说钱道人已经死了的时候,丁宁的神情依旧极其的平静,好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样。

这种神情,让他觉得自己对于丁宁而言同样的微不足道,甚至连申辩都是无力。

“你什么时候觉得我是说谎?”

他停顿了很长的时间,才看着丁宁开口说道。

丁宁看着他,说道:“从一开始。”

这片河岗上的茶园平时没有人来,随着净琉璃和丁宁的到来,尾随着大批的人群,甚至有些寻常的长陵百姓也跟了过来,此时虽然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对于平时一直处在很清幽环境里的张露阳而言,四周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噪杂,越来越令他的头脑发胀。

他不相信丁宁能够杀死钱道人,但是这些围住了整个茶园的人…那些人脸上的神情,那些嗡嗡嗡不断充斥他耳廓的声音,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是事实。

钱道人死了。

如果在同一天里,自己也死了,那她会怎么样?

他突然之间明白了丁宁的想法。

“你太恶毒了。”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不让一个垂死的老人看最后一眼,那才是最大的恶毒。”丁宁不看他的眉眼,抬头看着远处的群山,慢慢地说道。

听到丁宁的这句话,张露阳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但变得更加的冰冷起来,“我不会答应你的挑战。”

“在长陵,一名剑师,尤其是修为高过别人的剑师不敢接受别人的邀战,会被人看不起,受人唾弃。看来你为了她,甚至可以不惜自己的声誉,不惜别人对你的看法。”

丁宁平静的看着张露阳,微嘲的摇了摇头,“可是她会对你这样么?”

张露阳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丁宁,道:“会。”

“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丁宁看了他一眼,道:“我可以和你打个赌。”

张露阳道:“什么赌?”

丁宁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我赌我在这里等到日落,她都不会来这里。如果她在日落前到了这里,我便放弃挑战你。”

张露阳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每个人都很自由。”

“我同意你的说法。”丁宁看着远处长陵的城廓,道:“每个人都不自由,关键在于每个人愿意付出什么样的牺牲。”

“你对她没有信心。”

丁宁顿了顿,然后看着他的眼睛接着说道:“如果你和我一样有信心,那你就敢和我赌。”

张露阳的面色变得更加惨白了些,他抬起头看着丁宁,道:“如果她在日落前到来…除非你也放弃挑战她。”

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凌乱,但是丁宁和净琉璃却很明白他的意思。

净琉璃觉得张露阳的这句话也很厉害,所以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丁宁。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丁宁没有任何的犹豫,笑了笑,说道:“好,如果她会在日落前到来,我就放弃挑战她。”

张露阳的眼睛明亮了一瞬,但不知为何,看着丁宁平静而充满信心的面容,他的心脏却又骤然沉了下去。

接下来他又沉默了许久的时间。

然后他双膝着地,对着丁宁跪了下来。

茶园周遭一片哗然。

谁都不明白这个茶园的主人为什么突然对丁宁跪拜下来。

净琉璃也是吃了一惊。

在她看来,既然赌约已成,那双方静待结果便是,而且丁宁的态度如此坚决,即便张露阳跪下乞求,丁宁也不可能改变主意。

“他这是自受羞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跪在我们的面前,自然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这个时候丁宁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丁宁转头看着不能理解的她,接着说道:“若是我们只是平静的在这里喝喝茶,吃吃饭,容宫女自然不一定会来,但他必须要让容宫女来。”

净琉璃瞬间明白,声音微寒道:“所以他必须让容宫女知道他在受着最大的羞辱,他不在意今后长陵人怎么看他,也不在意容宫女怎么想他,他只是想要让容宫女到这里来,他只是想容宫女赢得赌约,今后可以不必死在你的手中。”

丁宁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很可怜。”

净琉璃皱了皱眉头。

她莫名的理解丁宁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容宫女根本不会来,从头至尾,张露阳都是爱上了一个不值得他如此深爱的人。

“我可以再帮你一把。”

丁宁走到了跪着的张露阳的身前,平静地说道:“我可以让你承受这样的羞辱。”

张露阳垂下了头。

虽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无数噪杂的声音充斥在他的耳廓,他还是因为羞辱而浑身不断的轻颤。

他继续跪着。

丁宁便一直继续在他的身前站着。

似乎永无停止。

皇宫里。

容姓宫女始终在檐下等着。

有关那辆马车的讯息,在确定行往茶园之后,便不停的传入她的耳中。

此时她距离那片茶园很远,视线根本不可能穿出皇宫,穿出半个长陵,看到那个茶园的影子。

然而这些消息,却是让她好像置身在茶园之外。

她似乎可以亲眼看到张露阳跪在丁宁的面前。

她的身体也不断的颤抖着。

除了净琉璃之外,没有人知道张露阳和丁宁的赌约。

但是她很清楚张露阳为什么会承受这样的羞辱。

她也很清楚,只要她出现在茶园,答应丁宁的挑战,这样的事情就会结束。

她现在还有着可以杀死丁宁的把握。

可是…皇后不想让她出现在丁宁的面前,不想让她和丁宁决斗。

她的身体始终颤抖着,她也垂着头。

她眼前的花圃里,光线的色泽由金黄慢慢变暗。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

夏日的那一轮酷日在天空中慢慢移动,渐渐西落。

茶园外的很多人都等得焦躁起来。

在他们的视界里,茶园里的那名中年男子还在丁宁的身前跪着,也不知道要跪到多久。

这是在乞求原谅么?

他要乞求丁宁原谅他什么事情?

这些人不能理解。

茶园里的张露阳的面色却是越来越惨白。

像他这样的修行者,即便跪个一天一夜都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然而此时,他的汗水却是湿透了他的衣衫,然后再被热意蒸干,他身上的衣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盐霜。

他的体力都开始不支。

第六十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丁宁转过头不再看他。

他看着渐渐变得不耐的人们,看着渐渐落山的夕阳,直至他的脸庞都渐渐变得黑暗起来。

“还是没有来。”

他没有转身,对着张露阳说道:“我和你说过,她根本不会来。”

张露阳抬头,如同即将渴死的鱼一样张着嘴,看着天空里最后一缕阳光,但是连他都知道了结果,都知道了她不会来。

他眼睛里最后一丝光焰也似乎彻底消失。

净琉璃看着这名男子,她觉得有点可悲,又有些同情。

“不要让他死。”就在这个时候,丁宁的声音却是低低的传入她的耳廓。

净琉璃微微挑眉,还有些不明白,然而也就在此时,她感觉到了一股剑意。

张露阳依旧跪着,他的身体却是往前挺直了,他的手中出现了一道晶莹的剑光,就像清晨茶叶上滚动的露水的色泽。这道剑光不是刺向丁宁,而是刺向自己的心口。

净琉璃就在此时明白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感受,她跺了跺脚。

一片草叶飞起,轻柔却带着那种高山仰止的气息,击在了张露阳手中的剑上。

当的一声轻鸣,张露阳手中的这道晶莹剑光直接便被击落在地。

四野一片哗然。

茶园里已经疲惫和不耐的人们骤然看到这样的变化,顿时发出了无数惊呼声。

“你之所以败,不是你不明白,而是你不愿意去相信。就这样死去,值得么?”

丁宁缓缓转过身,平静的看着张露阳,说道:“困于这座茶园,这座茶园对你而言也是一座牢,我不相信你不曾有过离开这里的想法。”

张露阳没有说话。

黑暗里看不出他的脸色。

丁宁也没有再看他,只是转头看了净琉璃一眼,道:“走吧。”

净琉璃如真正的侍女恭顺的跟在他身后走出茶园,等到开始驾车缓缓驶离茶园时,她才忍不住轻声的问丁宁:“为什么你要让我救张露阳?”

“死了就死了,反而干脆。”

丁宁在黑暗里轻声说道:“但是活着…反而是一种持续的煎熬。”

净琉璃想了想,道:“所以你觉得今日里张露阳活着,对于容宫女的影响比死了还要大?”

“是。”

丁宁异常简单的回应。

当马车开始驶离茶园的时候,容姓宫女依旧站立在檐下。

茶园里最后发生的事情也如实传到了她的耳中。

她知道张露阳没有死,活了下来。

但不知为何,当听到张露阳自杀被净琉璃所阻的消息时,她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庆幸,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更加往下坠去,坠入到更深的深渊。

更深的深渊里似乎有个魔王,长得和丁宁一样的面目。

此时正抓住了她的心脏,大口的吞噬。

她的身体很空,没有力气。

此时刚刚入夜的整个长陵和整个皇宫也似乎变得很空,似乎一切都没有了。

她似乎失去了在长陵拥有的一切。

“说实话他的确很让我吃惊,但如果我是百里素雪,我绝对会让他回岷山剑宗,而不会让他在长陵横冲直撞。”

当在黑暗中离开的时候,黑衣男子认真的看着木桥上的邵杀人诚恳地说道。

邵杀人很清楚他的意思,但只是冷漠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还不配评论百里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