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农夫找不到张露阳就觉得奇怪,他出园打听张露阳的事情,听到前几日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他觉得不可置信,然后很自然的随口提起了这排让他觉得疑惑不解的白骨字。

没有人能够替他解惑。

所有听说的人都觉得这排白骨字有可能是张露阳留下,想要说什么,只是却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一个日期代表着什么意思。

但是容姓宫女知道。

或者说,整个长陵,只有她和皇后知道。

当茶园的讯息再次传入她所居在皇宫里的院落,不再站立在檐下,而是木然的坐在窗口的她浑身再次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她很清晰的记得这个日期。

因为就在那日,那个人回来,和皇后在长陵的一处庭院里缠绵了一夜。

皇后的出行很隐秘,是她安排,也只有她知道。

而那时,皇后其实也已经和元武皇帝在一起,其实已经准备发动兵变,对付那人和巴山剑场。

那一夜,皇后还是对那人极尽温存。

但是那一夜,元武皇帝却不知道。

那一个日期代表的那一天,可能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发生,但她却自然的联想到那一夜。

因为她知道皇后肯定也会很自然的联想到那样的一夜。

那个人已经死去。

张露阳怎么可能会知道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容姓宫女的身体不断的颤抖着。

她的衣衫开始被汗水浸湿。

她知道自己按理而言绝对不会说梦话,然而此时,她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平日里会说很多梦话。

她不敢相信张露阳就算知道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也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自己。

然而她可以肯定的是,皇后一定会觉得张露阳留下的字样,代表着那样的一夜。

“他是什么意思?”

夜策冷有些疲惫的走回自己所居的小院,看着很自在的坐在竹椅上的“卖花女”,问道。

“好像是同时对付梁联和容姓宫女的意思。”

白山水冲着夜策冷笑了起来,道:“一切好像变得更有意思起来。”

第六十三章 熟悉

“真是疯狂的女人。”

夜策冷看着笑得很嚣张的白山水,忍不住皱着眉头寒声说了一句。

不管丁宁的计划是否完美,在这个计划里,白山水就必须要单独对付徐焚琴。

那是整个胶东郡除了皇后之外的最强剑师。

“说得好像你不是什么疯狂的女人一样。”

白山水笑得更加花枝招展。

夜策冷在她的身旁竹椅上坐下,垂下头来,眼睛深处却开始闪现一种迷离的情绪。

丁宁的这些行事风格,让她越来越想起那个人,让她越来越觉得熟悉。

那个人的计划也往往天衣无缝,步步推进。

他最后的失败,只是因为从一开始就错误的相信了一些人。

皇后郑袖是习惯做任何事情都留下一个后手,而那个人却是习惯做任何事情都一石二鸟,一件事情里将很多人都算计进去,而且往往能够让人无法联系到一起。

“不只是修行功法能够传承,难道连行事手法都可以传授么,而且在你死了那么多年之后?”

夜策冷如是想着,她也开始觉得自己的想法很疯狂,真的是个疯狂的女人。

当杀死钱道人,进入茶园令容姓宫女的那名地下情人在他身前跪拜一天之后,长陵所有人都等待着墨园里那一辆马车再次行出。

鹿山会盟结束,阳山郡收复,岷山剑会结束,一时间对于整个大秦王朝而言似乎暂时都没有什么大事,丁宁的复仇,俨然已经变成了大秦这盛夏里最大的一场戏。

然而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墨园的马车还没有出墨园,却是有一辆分量足够重的马车来到了墨园。

这辆马车来自于方侯府。

丁宁并没有多问便出了墨园,上了这辆马车。

净琉璃也始终如真正的侍女一般,跟着他,就坐在他身侧的下首。

这次即便丁宁没有解释,净琉璃也知道为什么方侯府的这辆马车会来。

因为丁宁在杀死钱道人之时,他用以破钱道人的先手的那道秘剑“借剑意”并非出自白羊洞,也并非出自岷山剑宗,而是出自方侯府。

岷山剑宗会对每一名参加岷山剑会的选生有所调查,各司也会有所配合,在岷山剑宗的资料里,丁宁在此之前和方侯府没有过任何接触,那丁宁怎么会方侯府的秘剑?

这辆马车没有驶向方侯府,而是驶向了一处偏僻而有些荒凉的院落。

丁宁的心情很平静,因为他可以说比长陵的任何人都要熟悉长陵的任何一条大街小巷,甚至知道绝大多数房屋里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那座偏僻而荒凉的院落,是以前方绣幕闭关修行的地方。

当院门开时,一股浓重的药味令净琉璃都不自觉的闭住了呼吸。

她已经替丁宁熬了很久药,但即便是那种虎狼的药力,都比不上这种药味冲。

这种药味里,似乎混杂着至少五六十种药性很猛烈的药材。

这种药味来自于坐在池塘前藤椅上的一名男子身上。

他的身体大部分地方,都绑着厚厚的绷带。

似乎只有借助这些绷带,他才能勉强保持人形,才能勉强的坐在那里看着丁宁和净琉璃。

净琉璃的眼睛不自觉的微微眯起。

不是因为药味,而是因为这人的身份和敬重。

她知道这人便是方饷。

在鹿山会盟里起到至关重要作用,但是却经脉寸断的方饷。

“请坐。”

这名曾经威震八方,此刻却面容无比苍白,比王太虚最虚的时候还要虚上无数倍的侯爷微微抬首,看着走入院中的丁宁和净琉璃说道。

头颅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够动的部位。

丁宁认真的对他躬身行礼,然后在他身前的藤椅上坐下。

他的身旁还有一张藤椅,显然是备给净琉璃的,然而净琉璃却并不落座,只是恭谨的垂首站在丁宁的身后。

看着这样的画面,方饷眼睛里欣赏的意味更浓。

“你为什么会我方家的借剑意?”

但是他说话很直接,没有任何的过渡,便直接问了这样一句。

丁宁看着他的眼睛,也很直接地说道:“方绣幕到梧桐落来看过我。”

净琉璃顿时皱了皱眉头。

这可能是岷山剑宗忽略的细节,她很清楚的记得自己所见的记录里并没有这样的记载。

方饷看着丁宁,一时没有说什么,却是突然笑了起来:“所以是我弟传给你的,即便你当时还不是修行者?”

丁宁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和笑容,没有回答。

方饷接着说道:“所以只要我确定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么或许还会认为你现在的修为进境和我弟有关,因为还可以说,其实从当时开始,你已经是我弟的嫡传弟子。”

净琉璃的眉头缓缓往上挑起,她觉得方饷这句话里攻击的意味很浓。

然而丁宁依旧只是平静的听着,没有回话。

“这件事是否是真的,只要我弟回来一问,自然就知道。”方响看着丁宁继续说道。

丁宁看了他一眼,道:“或许他永远都回不来长陵,又或许他回来的时候你已不在。”

听着这样的回答,方饷收敛了笑意,却是没有生气,只是认真的看着丁宁,道:“只要你认定其实那天开始,我弟就已经传授了你修炼的功法。那这件事就永远是真的。”

净琉璃不由得怔住,她没有想到方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丁宁依旧没有马上正面回答,只是再次抬头,直直的看着身材好像缩小了一半的方饷,也认真地说道:“可能结果会很惨。”

方饷自嘲的笑笑,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还能更惨到哪里去?”

丁宁看着他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马车里会有我给你的礼物。”

方饷似乎也没有力气再可以浪费,他低着头说了一句。

丁宁看着他此时的样子,眼睛微微的眯起,心中有了些新的想法,但是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马车还是送他们来的马车,但是车厢里的软垫座位上却是多了一个黑色的铁盒。

丁宁打开这个无锁的铁盒,里面有一本很薄的册子。

“他给你的是什么?”

净琉璃终于忍不住轻声的问了起来。

“方侯府的一些其余的秘剑,还有他和方绣幕对于功法和剑招的一些交流心得。”丁宁头也不抬地说道。

净琉璃愣了愣,然后她终于真正的明白了两个人对话里包含的意思。

几个呼吸之后,她明白了更多,转头看着丁宁,“是不是在挑战钱道人时,你用那道借剑意,便是故意要引出这样的局面…这是不是本来就在你的计划里?或者说,你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杀死钱道人,但在那些方法你,你刻意的选择了以这借剑意开场?”

“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

丁宁看了她一眼,说了这一句,然后缓缓地说道:“我只知道方侯府一定对当年没有选择我而后悔。”

净琉璃沉默了片刻,道:“计划里的细节都很完美。”

丁宁不再看她,继续认真的看着手中薄薄的册子,轻声道:“我必须抓紧看懂里面的很多东西…到面对容宫女时,我必须用这里面的一些东西杀死她。这本册子不是今日到了我手里,而是当天方绣幕来看我时就到了我手里,所以里面有些东西,我要显得很熟。”

第六十四章 天空拉开的墨卷

在盛夏的这场大戏里,似乎越来越变化出令人觉得有趣的情节。

那名一直深居简出的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居然在一个普通的茶园里有一名地下情人。

原本所有人以为全无背景的酒铺少年,竟然似乎和方侯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些消息经过刻意的传播,传播的速度是很快的。

很快大半个长陵的人便都知道了那个事实,甚至从很多当时生活在梧桐落里的丁宁的街坊邻居口中得到了印证,在丁宁进入白羊洞修行之前,方绣幕便和丁宁有过接触。

虽然在神都监当时的调查卷宗里,所叙述的只是方绣幕来梧桐落看过丁宁。

但谁知道方绣幕的“看”是表面上的看还是暗地里已经做了什么?

自从鹿山会盟之前元武皇帝示意方绣幕跟随,而方绣幕离长陵而去,很多长陵的强大修行者便已经开始隐然觉得方侯府最为强大的不是方饷,而是方侯府的修行痴方绣幕。

“方绣幕难道真的教过他东西,可是我觉得不像啊,可是如果不是,又如何解释他会方侯府的借剑意?”

谢长胜站立在青色的窗前,很不明白的自语了几句,然后又忍不住转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身穿青玉色袍服的中年修行者。

这名中年修行者无语的回望了他一眼,心道你是丁宁最好的朋友,你都不明白,我怎么会明白。

“居然让我做这样的事情,看来他和容宫女的一战很快就要来了。”

得不到答案的谢长胜叹了口气,将右手伸出窗外。

撕碎的信纸从他的指尖像白雪一样飞洒出去。

“只可惜我还伤重,还是不能亲眼去看你这一战啊。”

听到谢长胜的前一句话,他身后身穿岷山剑宗青玉色袍服的中年修行者眼睛里闪耀出些希冀的光彩,然而听到谢长胜的这接下来的一句话,即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还是忍不住目瞪口呆,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脸皮的人存在?

伤重?

还伤什么重啊?

都已经在岷山剑宗死皮赖脸的赖了这么久,每日里都想偷师,而且竟然还想继续赖下去?

想到某位师叔说的,厚脸皮到让人欣赏的程度也是一种本事,这名中年修行者忍不住摇了摇头,心中却是没有什么怒意,只是有些爱屋及乌的眉头微蹙道:“你是丁宁最好的朋友之一,既然觉得他和容宫女的决斗在即,你难道真不想出岷山剑宗去看?以你的…”

他原本是想说,以你的厚脸皮程度,想来就算出了岷山剑宗都有可能找得到借口回来,反正百里宗主似乎也对你默许的态度。但想着这样的话语终究不妥,后面的这句话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谢长胜和这间殿中的数名岷山剑宗师长接触得已经久了,早就熟悉这些人的脾性,早就猜出他后半句要说什么,不过他笑了笑,一点都不脸红,只是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担心,反正都是以丁宁的胜出而结。这样没有悬念的事情,我甚至连去那些地下赌庄押注都没有兴趣。”

这名也早已十分欣赏丁宁的岷山剑宗师长却是有些忧虑,道:“毕竟修为相差太多。”

谢长胜斜着眼睛扫了他一眼,道:“这种事情比岷山剑会夺得首名还难?比逼那名宫女逼到这种程度还难?比莫名其妙的修行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快过了五境还难?”

听到谢长胜这么连珠炮似的三句,这名岷山剑宗师长倒是一愣,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谢长胜转头看向窗外,看着山谷里的一些岷山剑宗修行者练剑,又傲然的笑了笑,道:“更何况这个家伙前面数境的破境都没有任何的妨碍,若是现在告诉我,他直接从四境到五境,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便完成了悟气破境,我都不会吃惊。”

这下这名岷山剑宗中年师长的面色却是忍不住有些发白起来。

顺着这些话语,他是下意识的想到,若真是破境都没有任何的妨碍,那这样的修行者也实在是太过恐怖,史书里都根本没有过。

长陵,乃至整个大秦王朝和整个天下。

对于所有的修行者而言,破境的时间永远在前面一个境界的修炼时间之上。

因为真正的难度,永远在于对前方看不见的世界的摸索,在感知前面一个陌生世界的运行规则,感知未知的元气世界,而不在于身体强度和真元的累积。

水滴石穿,是笨人都会做的事情,而决定有些人是七境之上的强者,有些人却一生只能停留在三境四境的,是那种发现新世界的能力。

如果新世界能够一眼看透,根本不存在障碍,那是什么样的天才?

最终他能够到达什么样的境界?

这名岷山剑宗的中年师长越想越觉得可怕,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嗡的一声,天灵上竟是透出了一道剑光,映得这整个青色的房间一片翠绿。

谢长胜的回信已经传回了长陵。

当关中谢家又开始有些动作,很多察觉的长陵人的神经又开始绷紧起来。

这些人都觉得这件事似乎到了快收尾的时候,不是容姓宫女死,就是墨园里的丁宁死。

只是即便丁宁已经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令容宫女蒙受了诸多的羞辱,令她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但此刻容宫女依旧深居在皇宫里。

连那些事情都最终没有逼出容宫女,那丁宁最后还有什么手段能够让容宫女出宫?

净琉璃这些时日在长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观察丁宁。

她比谢长胜更清楚这场大戏落幕的时刻快要到了,尤其这日清晨当丁宁一反常态的不在所居的小院里修行,而是走向墨园里地势最高的那一座小山丘,带着一股让她又觉得陌生的神气。

只是她也想不出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哪里。

丁宁到了墨园这座山丘的高处。

高处有一座楼阁,当时周家家主和薛忘虚在这里喝过茶。

丁宁看着当时应该摆着茶案的那张桌子,沉默了许久,然后他走出了这座楼阁,到了前方的平台,俯瞰着整个墨园,再看向远处皇宫的方向。

“其实有些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

他转头看着跟随在他身后的净琉璃,缓缓地说道:“只是想通了,就觉得好简单,想不到,就觉得好像根本没有办法。”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来自于我自身。”

说完了这一句,他便抬起了头,望向上方的高空。

净琉璃骤然感应到了什么,虽然早就知道有可能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这一瞬间,她还是脸色一片煞白,呼吸彻底停顿了下来。

一股新鲜的气息从丁宁的身上扩散而出,就像水银泻地一样顺着山坡流淌下去。

许多天地元气欢快的从天空中奔腾而来,汇入丁宁的身体。

丁宁的身体里轰的一声,他的眼睛似乎瞬间明亮了数倍。

一条白色的云气异样的出现在这小山丘的上方,就像一条白色的妖精尾巴。

墨园外很多人看到了这样的异状,心中开始浮现震惊而不可置信的情绪。

但这还是开端。

丁宁腰侧的末花残剑开始发亮。

丁宁的手并未动,没有解除剑柄,但是这柄末花残剑上开始盛开无数洁白的细花。

然后这柄残剑毫无阻碍的飞了起来,往上飞了起来。

许多细碎的花朵从天空中洒落。

许多人看到了这一道冲天而起的剑光,充满着宁折不屈剑意的剑光。

这道剑光冲入了上方的白云里。

啵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