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做到这样。

然而他并不知道,当他离开这座角楼,在墨守城的示意下,那名冷峻将领也转过了他的藤椅,让墨守城可以看见远去的黄真卫。

“有何意义?”

墨守城又像是说给黄真卫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和身后的冷峻将领听:“等你活到我这么老,你就会明白,世上再没有比生死和顺自己心意更重要的事情。人都死了,一切皆空,能够做到内心平静,又怎么还会在意这身后事?”

说完这些话,他便盖上了毯子,看似小憩般闭上了眼睛。

黄真卫走的很快。

他就像是穿行在长陵里的一片晨光。

在一处地方,他略微停顿了一下。

在这处地方,他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一条已经有些荒凉的街巷。

那条街巷就是梧桐落。

他此时没有联想到那名酒铺少年的其他事情,只是想到了那名少年在岷山剑会开始之前,站立在死去的薛忘虚的身前的样子。

在他脑海之中的画面里,自己和丁宁的身影渐渐重合。

他想到他此刻的心情,便是当时丁宁的心情。

他停留了一瞬,然后继续前行。

然后很快他又停了下来。

以他的修为,可以听到很多细微的声音。

在平日里,他早已习惯了好像天地众生的声音都纷乱的传入耳朵,然后他会自然的将那些纷乱的声音都剔除,听到自己想要听的声音。

他很自然的听到的声音,便是他想要听到的声音。

他的身体莫名的颤抖了起来。

因为他此时无意识的听到的声音,只是街巷中两个人很寻常的对话。

“章铁匠的女儿长得越发标致了,简直和她妈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完全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明明一张嘴和章铁匠像得多点,我看你是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就算是一个画师画出来的画,也不可能两个人一模一样的。”

“你这性子就是太顶真…”

听着这样寻常的,很多时候都会在街巷中出现的对话,黄真卫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或者说是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有时候苦寻已久而根本毫无头绪的线索,原来早已如道路边根本不起眼的野草一样,已经落入过自己的眼帘。

很多人都查过丁宁。

早在夜策冷回长陵那场暴风雨后,神都监便仔细查过丁宁,包括他的小姨长孙浅雪。

即便神都监觉得毫无问题,甚至销毁了丁宁的卷宗,但是一些真正的权贵要查丁宁,得到的卷宗上的资料自然不会比神都监少。

早在鹿山会盟之后,黄真卫便看过丁宁的一些资料。

丁宁的资料里,便自然包括长孙浅雪。

丁宁和长孙浅雪的出身毫无问题。

他甚至还看过丁宁和长孙浅雪的族谱。

族谱里,有长孙浅雪母亲的画像。

那族谱的画像里,长孙浅雪母亲的画像和长孙浅雪几乎一模一样。

不只是容貌,连神情都似乎一模一样。

世上不存在两条同样的河流,也不存在两个一模一样容貌的人,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然而当时他翻过那族谱,只是未在脑海中认真比对,只是想到长孙浅雪的母亲果然也是拥有让人一见便难忘的容貌的绝世美人。

若是那画像便是照着长孙浅雪画的,便是作伪。

作伪,便是最大的问题。

第二十八章 平和的离城

一个简单而忽略的问题之后便是无数的疑问。

只是一念通而万念通,当根本不去想其中的过程,只是认定一点,这无数的疑问便终究可以得到解释。

丁宁的修行为何那么快。

丁宁为何能够和周家老祖同行而活下来。

丁宁为何能够一眼通无数剑经。

丁宁为何有那么多认真。

丁宁为何能越境而战。

这一瞬间,黄真卫的脑海里就像是有无数人在念经,念的都是丁宁的名字和九死蚕这三个字。

他身体陷落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越来越觉得荒唐和可笑,几乎要哭出来。

人生便真是如此可笑么?

当遍寻而不获,当一切都已发生之后,却又悄然来到自己的眼前。

有一片黑色的羽毛轻轻的在光线里飘落下来。

身体不断颤抖着的黄真卫抬起头,他从未觉得阳光如此刺眼过。

他看到一只黑色的鸽子飞了过来,来自皇宫的方向。

黑色信鸽带来的是皇后的旨意。

他在赶回皇宫的途中,然而皇后的旨意却已经到达。

他从黑色信鸽的脚上取下信筒,打开了漆封着的通告各司司首的密笺,然后他的双手就更加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也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后方远处的角楼上隐隐传来了一声军号声。

他身体僵硬的转过身去,看到了一条素白。

他是墨守城继元武皇帝之后的唯一学生,他自然很清楚角楼上这声军号声和那一条垂下的素白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的老师最后并没有履行对他的承诺。

或者说他的老师比他更加睿智,看得更远,知道他就算去了皇宫,也不可能改变任何的东西。

他痛苦的喊了起来,完全无视周围人的目光,晶莹的泪水肆意的从他的面容上滑落。

一切不会有更改。

老师已死。

皇后的旨意已经下达。

他想让自己的老师在生前知道,一些恶名不会加诸在他的身上,他应该得到一些应有的荣耀。

然而老师不可能看到。

他想要做的事情,也不可能成功。

在他的老师死后,还会有很多罪名和愤怒需要他的老师承受。

这最后的时光,他知道他的老师选择坦然的接受,一切的付出,只是为了将来一个无比辉煌的庞大帝国,一个前所未有过的庞大帝国。

然而他无法坦然的接受。

他的脑海之中此时响起的唯一声音,便是他的老师和他说过的一句话。

现在他能做的事情,便只有选择。

黄真卫站在此时的长街正中。

他的一些属下不想让人看到他的失态,将这条长街清得很空。

但是他站在这条空旷的长街里,眼前的画面却在不断的变换。

他好像站在了当年那个巨大的尸堆前。

他看到了那个带着大秦王朝一路前行,前行到灭了三朝的强盛的无敌剑师,最终死去,身体被无数剑光绞成灰烬,最终连灰烬都不留下。

他放佛又站在了巴山剑场前。

庞大的巴山山脉高不见顶,像一方神灵的天地一样,压迫在他身前,让他自觉渺小到无法呼吸。

然而当那柄末花剑最终折断,当巴山剑场消失时,他却感觉到那座巨大的巴山骤然崩塌,无数阴影压在了他的身上。

很多人为这个越来越强盛的王朝付出了一生,直至死去。

然而他们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东西。

在黄真卫面临选择的这一刹那,他想到了庞大的尸堆中央那个人临死前的目光。

有谁是错误的么?

九死蚕是错误的么?

黄真卫更加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然而已经炽烈的阳光却还是将他的眼前映射得一片通红。

所有的选择,最终还是源自于内心的真正的情感。

他彻底的领会到了他老师那句话的意思。

他的老师做出了他认为正确和喜欢的选择。

但是他的老师不会阻碍他的选择。

因为他是他的老师,真正疼爱的弟子啊。

他用力的闭着眼睛。

然后用力的抿紧嘴唇,用力的咬着牙。

因为太过用力,他的齿间流淌出了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滴落,然而他自己却不自知。

当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之时,丁宁已经在平静的准备着自己的行装。

他已经通知了兵马司。

按照惯例,任何没有军功的修行者在进入军中时,都只是一名最普通的军士,然而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因为他是出自于岷山剑宗的妥协,所以他得到了如同一般将领般的待遇,兵马司调拨了三辆马车,迎接他的启程。

因为没有回墨园,便不存在什么告别。

除了兵马司配备的三名车夫,一名做些粗浅活的婢女之外,也只是他和长孙浅雪,南宫采菽和叶帧楠四人。

这样的离别或许显得有些凄清,但如此顺势离开这座城,对于丁宁而言却意味极大的解脱。

任何的节外生枝,便自然会让他心生不快。

于是当在他准备登临兵马司的马车时,看到那名出现在视线中的少年时,他的面容便骤寒,如笼上了一层寒霜。

南宫采菽原本是出身将门,对于这种出征的事情她已经见得多了,一些所需带的东西,她全部打理好了,让那三名兵马司的车夫都佩服不已。

此时她正在检查着一些备用的药物,感知到了异样的气息的瞬间,她便转身看了过去。

“是安抱石?”

在第一眼看清那名少年的瞬间,她便轻声问身边不远处的丁宁。

这名行来的少年并不高大。

但是他给人的感觉,却比任何南宫采菽见过的年轻才俊都要高。

连净琉璃给她的感觉,都不如这么强烈。

丁宁也未正式见过安抱石,但是他也知道这名好像浮在天上的少年,只可能是安抱石。

“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没有任何的开场白,也没有任何的礼数,安抱石只是走到了距离丁宁数丈的地方,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丁宁说道:“净琉璃已经败在我的手下。”

丁宁看着他,没有说话。

“现在你是我唯一的对手,我希望你在胜了容姓宫女之后,不要懈怠。”安抱石笑着看着丁宁,道:“而且我应该也会去东胡边关。”

“你觉得我会懈怠么?”丁宁注视着安抱石,反问道。

安抱石笑了笑,道:“不会便好。”

南宫采菽和叶帧楠同时皱了皱眉头,心中不喜。

两人的不喜并非是因为安抱石的高傲和自负,而在于丁宁这句话的回应。他们都觉得丁宁这句话的回应太过示弱,完全没有以前丁宁的锋芒。

然而就在此时,丁宁接着出声道:“只是我懈不懈怠和你有什么关系?”

安抱石微微一怔。

“你的对手是净琉璃。”

丁宁不再看安抱石,开始登车,道:“净琉璃自然会击败你,根本不需要我。”

安抱石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不过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东胡边关再见。”

南宫采菽笑了起来。

她也随后开始上车,然后同时认真的对安抱石说道:“不要老将东胡边关挂在嘴边,你应该明白,现在这还算是兵马司的机密。”

安抱石不在意这种挑衅。

他微微的一笑,转身离开。

三辆马车开始移动,开始驶离长陵。

第二十九章 军师

大秦王朝元武十二年夏末,大秦王朝和乌氏国在边境发生了冲突。

冲突的起因只是一个饮马桶。

只是为了这个饮马桶,死了一名大秦王朝的军人。

在当夜,大秦王朝的边军就要求乌氏国交出那名杀死大秦军人的乌氏国武士。

然而乌氏国这方强调那名大秦军人已经越境。

然而大秦边军方面认为那的确是秦军的饮马桶,那名军人只是正当的要求没有获得回应。

所以在提出的要求被拒绝之后,大秦边军便采取了很决烈的手段。

一支边军很果断的对那名乌氏国武士所在的驻地发动了进攻。

这样的冲突在接下来的数天之内越演越烈,随着大秦王朝的不断增军,很快变成了一场战争。

然而后世只要有心计算一下时间的人,便会轻易发现在那名军人为了饮马桶而死的同一天,大秦的很多军队便已经开始越过阴山,往乌氏国边境调动。

很多长陵的修行者,也在那一夜便出发,赶往那片对于秦人而言已经是荒原苦寒的地方。

而且在后世研究战事的人看来,大秦王朝绝对是抓住了一个很好的时机。

和乌氏国最为接近的有月氏和西羌,月氏早已经成为大秦王朝的属国,在战争爆发之后,月氏国的军队直接就加入了对乌氏国的征战。

西羌本身便刚刚经历了一场内乱,数名王子合力将老王杀死,但又被他们的母亲率领老王的旧部一一征讨,现在那名强势的母后成为了西羌真正的首领,但是根本不可能还有余力拨得出兵来支援乌氏。

大秦王朝元武十二年的这个夏末,丁宁是很多批赶往阴山之后的长陵修行者的其中之一。

从未参加过征战的修行者,无论任何修行境界,都是属于新征入伍,都有兵马司的征兵官押送。

大秦的军令极为严苛,误期便轻则连征兵官一齐剥夺军功,废为劳役,重则误了战机,便是直接处死。

所以运送新兵的军队不只是护送,还是像押送犯人一般,怀着必须要将之送达的使命。

因为是战时,从长陵出发的征兵官本身便是要调派到边境的将领,丁宁所在的这支军队属于驻扎在长陵外一百三十里的宿卫军的其中一部。

这支军队人数为两千人,却携带了大量的铁器和铜器,属于边军正常日常使用和开荒垦田所用的器具。

和之前的很多朝代一样,对于能够制造出术器和一些强大兵刃的金属器具,大秦王朝也管控得极为严苛,绝大多数工坊亦都聚集于长陵。

一到战时,一应东西便随着军队如流水般外流,虽然途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只是这却也造就了一个好处————政令必达,而且大秦王朝军队的反应极为迅速。

这支军队的最高长官名叫郭锋,是关中人士,而且和南宫采菽的父亲也是旧识,对丁宁也是极为敬重。

当在长陵外将丁宁等一批人接着,队伍开始正式出发,他便第一时间直接邀请丁宁和南宫采菽到了自己所在的战车上。

“长陵很多人都听说过您的许多事情。”

这名将领的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微微的佝偻,头顶也已经秃了些,但是他的浑身依旧散发着那种经过无数征战的军人才有的铁血意味,他很尊敬的对着丁宁微躬身行了一礼,语气也谦卑到了极点,“尤其我听说了您如何拒绝骊陵君,如何帮助那名叫王太虚的江湖人物成为长陵地下龙头的事情,所以我知道您的强大不只在于修为,不只在于您越境而战的实力,还在于高瞻远瞩的能力和计谋。”

丁宁并不是个很会谦虚的人,而且更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所以他听着这名将领的话语,只是很认真的躬身回了一礼,道:“我受伤太重,战斗恐怕是出不了太多的力,沿途有什么可以帮得上郭将军的,将军便自可开口。”

郭锋很满意于他的这种态度,也更加欣赏丁宁这个人,于是他笑了起来,道:“您应该可以做一下我的军师…当然只是沿途顺便帮忙。”

顿了顿之后,他却是马上收敛了笑容,缓声道:“路途太远,您的名气又太大,沿途恐怕不太会平静。”

丁宁看了这名看上去相貌很普通的将军一眼,道:“将军也是聪明人。”

“这次我大秦征讨乌氏,你怎么看?”郭锋也没有谦虚和多余的话语,看着丁宁问道。

“关键在于和乌氏隔着阴山的大楚王朝的态度。无论是西羌还是东胡,最终都改变不了乌氏的命运。”丁宁微嘲的笑了笑,道:“动静这么大,连你们宿卫军都调了出去,不知道多少修行者送出了长陵,不打下乌氏,如何会甘心?”

郭锋点了点头,道:“我赞同你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