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所经之处,却像是像一场瘟疫过境。

那些对于世间军队而言无比强大的兵马俑大军,脆弱得就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到的纸片。

一名名兵马俑颓然倒地,一名名兵马俑像断线的风筝一般,被强大的元气力量震飞,支离破碎。

这一道道从千墓山上走出的身影,和地上的黑花黑竹连成了一片黑色的潮水,急速的朝着兵马俑后方的修行者和军士蔓延。

徐睿心悸难安,他的嘴唇张开,却是不断颤抖,发不出任何的军令。

这些兵马俑军队的可怕在于“不死”,然而遇到同样的“不死”,对方的力量却更为强大,便再也没有值得骄傲的地方。

当黑潮漫过这些兵马俑大军时,幽浮舰队实际上便已经覆灭。

因为幽浮舰队真正可怕的不是在于它们装载的这些修行者和普通军士,而是幽浮大舰本身,以及这些兵马俑。

熊熊燃烧的幽浮巨舰在化为朽铁沉没在水底之前,早已照亮了半边天空。

即便是渔阳郡那名早就已经避世的无名宗师,都在远方的雪峰上看到了这样的火光,发出了赞叹,知道那支曾经纵横海外,源源不断为大秦王朝输送着大量修行资源的幽浮舰队在今日之后不复存在。

此时和这支覆灭的舰队离得更近的郑袖,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当那些如同烈日般的赤金色火球在空中出现时,行走在雪林之中的她就已经转身回望。

赤金色的火焰照亮了她所在的这片雪林,照耀得她浑身都是赤金色,甚至透过她的衣裙,映射出她完美的身体轮廓。

她并未看见千墓的出手。

但是她十分了解丁宁,或者说昔日的王惊梦。

她知道对方一定是有彻底解决这支舰队,包括她的那兵马俑大军的方法,否则就不会出手。

从叶新荷死去到现在,她的心境终于第一次有了微妙的波动。

她未料到丁宁已经拥有了这样的力量。

身上的寒意越来越浓。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不远处山林里的狼嚎声。

渔阳郡一带的山林里本山虎狼极少,而且那狼嚎声异常的有力,悠扬。

她垂下了眼睑,终于知道要想逃脱不再是那么简单,不再是那些曾经在长陵发生的,她故意相让的游戏。

幸好她还有足够的耐心。

没有那么简单,便意味着这样的逃匿和追杀需要更多的时间。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拔下了头上的发簪,看似随意般的刺入身旁松木皮下,每一次刺划,都能很轻易的挑出一条肥腻的白色树虫。

她直接咀嚼着这些树虫,吞咽下去。

这味道很苦涩难言,然而她在胶东郡修行时便早已习惯,这种味道,能够唤醒她许多已经沉睡般的本能。

在冰寒之中行走求生,要取暖无外乎温暖的火焰、食物、衣物或者修行者本身的真元。

然而她知道腾蛇在天上盘旋,不仅观察着烟气火光,甚至会有人观察山林的微小动静。

有来自乌氏的青狼在山林之中搜索,略微血腥的气味,便会吸引它们的注意。

哪怕是真元在身体里极小范围内的流动,也并不安全。

因为丁宁就在附近。

她并不了解他的九死蚕,并不知道他的九死蚕能够感知多远距离之内的细微元气波动。

无法确定,便不能冒险。

所幸她有过许多次这样逃生的经验,所幸这渔阳郡一带山林足够匡阔,树木茂密,大雪覆盖之下,只要小心处理好自己的足迹,便终究有机会逃离出去。

就在这时,她却嗅到了一股新鲜的烟火气。

烟火气里有很浓烈的硫磺味道,还有一种味道是来自燕境北部的“黑油”。

她的心境第二次出现波动。

她抬起头来,眼眸深处第一次出现震惊和愤怒。

有几片山林已经燃烧了起来。

雪中的山林不可能爆发火灾,即便是修行者也很难引燃大片的山林,除非有大量的引燃物。

一名身穿灰色衣袍的修行者就在那几片燃烧起来的山林之中行走。

硫磺、黑油等物不断在他所经的山林里爆燃。

即便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这样的山火也足以烧毁这几片山林,从高空往下看这数片山林便一览无遗。

这便封死了郑袖在那些山林之中行走的可能。

这名身穿灰色袍服的修行者是申玄。

先前他在长陵是被追踪者,而现在,他却是追踪当初下令围捕他的那名女主人。

他也是长陵最擅长隐匿的人之一,同样,他也是最擅长追捕的人之一。

远处那几片燃烧起来的山林并非是一定必经之路,然而可走的路若是被不断挖去,那回旋余地更小,被发现的可能自然更大。

郑袖深吸了一口气,她熄灭了自己心中的怒意,知道丁宁这次做足了准备。

就在这时,距离她并不远的许多山林里,燃起了很多新的烟气。

那是炊烟,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同时也代表着那些地方都有追踪她的人。

那些人可以随意的生火造饭,吃着温暖而香甜的饭食,如同野营,而且她也无法分辨那一道炊烟处有丁宁。

然而她却无法燃火,不敢多生出一道不属于这些人的炊烟。

她只能看着烟气,被迫嗅着食物的味道。

她甚至不敢动怒。

因为她知道这是丁宁故意设计的手段,是慢刀割肉如凌迟,便是想让她终于无法忍受。

食物的香气终于渐淡,那些追踪她的人用过了这餐。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在心中咒骂,一团阴影却已经出现在了天空。

那是一团乌黑的雨云。

在这种天气里本来不应该出现雨云,落水自然成冰,化成雪片飞舞坠落大地。

然而这团雨云却很低,并非自然。

“夜策冷。”

郑袖面色如冰,她知道这是谁来了。

大雨开始倾盆落下。

雨云扫过许多片山林,包括她所在这片。

离开长陵之后的夜策冷更加肆意洒脱,而且不比在长陵里有诸多顾忌,今日里她只需要将自己积蓄的真元和天地元气尽数释放出来,化为豪雨,根本不需任何的保留。

黄豆大的雨滴扫落了树冠上的积雪,冰寒的雨水溅落到郑袖的身上,将她的衣衫也渐渐打湿。

第一百七十章 惊梦

这个时候她终于想明白了一点。

昔日的王惊梦,今日的丁宁,在长陵之变之前,并不能完全了解她。

在那之前,她更了解他。

而在长陵之变之后,当他变成了那条陋巷之中的丁宁,当他和长孙浅雪耳鬓厮磨双修,他终于变得更了解她。

这场雨并不能让她暴露痕迹。

夜策冷用尽体内真元,放上这样一场雨就走,就是为了淋她一身雨,看似毫无意义,但却就是刻意的羞辱。

让她食虫,让她染风寒,让她淋雨,让她如丧家之犬在这山林之中东奔西走躲避追兵,甚至不敢出手对付任何一人,只是对方刻意在将她打回原形,将她从大秦皇后的位置打回那名在胶东郡求生的女修。

而这一切,就源于丁宁对她的了解。

正是这种了解,他算到了叶新荷很有可能受她之命去杀死那名渔阳郡的燕宗师。

然后他杀死了叶新荷,然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同时这些针对她的手段,也是在提醒着她,当年她也是如此对他。

今日他和她之间已无情义可言,只是要将当年的仇恨和羞辱,通通奉还。

一种和愤怒截然不同的情绪随着寒冷一起在她的体内升起。

她是可以直视自己内心的存在,所以她清晰的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绪。

这些年对于元武的失望越来越多,乃至完全失望,她不可能没有后悔的时候。

从当年的长陵到现在,除了她对王惊梦有些在意过,其余的这些枭雄,天下的那些强者,在她的眼睛里也都是一丘之貉,没有什么可以在意的。

所以她的确很冷酷。

许多时刻人只是向前看,只有当走到当年所看到的那个位置时,她才会回望。

回望之后有悔意,她便也曾想过,或许有回到从前的机会,她便和王惊梦在一起。

然而这种偶尔会出现的悔意,却被现实和冷雨刺穿成千疮百孔。

不切实际的幼稚被无情的毁灭,这就是她此时的情绪所在。

郑袖在这冷雨中站立了许久。

然后她走向了林中积雪更深处。

她设法在不留下任何痕迹的前提下,将自己埋在了积雪里,然后闭上了双目。

这不是想埋葬自己,只是因为在即将到来的风雪之夜,这样的雪堆之中反而能够让她维持身体的一些热度,外面会更寒冷。

当夜策冷的真元引动的暴雨降落时,丁宁的头上撑起了一柄很大的油纸伞。

帮他持伞的是陈国女公子纪青清。

若说仇恨,她和郑袖之间的仇恨绝不亚于丁宁和郑袖之间的仇恨。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脸上这一道因郑袖引起的剑痕毁了她的人生。

丁宁的目光穿过雨帘落入前方积雪噗噗坠落的山林。

他的目光很平静。

当彻底斩掉那些过往,他的步伐就越来越轻松和坚定。

他也没有绽放任何的气机,身体也不时传来寒意,然而他体内气海之间的真元气息却是越来越完美,达到他之前从未有过的境地。

再细微的心结亦是心结。

每一丝心结的解开,对于他的修为而言,却同样也是斩断一条枷锁。

这场追杀,对于他而言也是一场修行。

一场很特别的修行。

沿途并无任何明显的痕迹,的确并非当年长陵的游戏,寻觅她的踪迹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一个人的习惯、喜好,拥有的技能往往就是一个人无法改变的烙印。

当这场雨落之后,他知道郑袖很有可能会寻觅一处避风和温度略高的地方停留下来。

在方圆数百里的山林之中,这样的地方很多。

但是郑袖不动用真元,有诸多的封锁,她走的不会很远。

丁宁也停着。

他耐心的等着雨停了。

夜策冷肆意放纵的真元引聚了数百里范围内的水汽,使得这片天地里,不只是没有雪落,连云都变得极为稀少。

陈国女公子纪青清收了伞,沉默的等待在丁宁的身后。

一名身穿青玉色袍服的岷山剑宗修行者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这名身穿青玉色袍服的岷山剑宗修行者不是澹台观剑,而是青曜吟。

有不少人跟随着他而来,帮着他带来了一些看上去很密闭的木箱。

当打开这些木箱之后,天地间响起了无数细微的振翅声。

郑袖在沉睡中醒来,从梦中惊醒。

她的身体机能已经降低到如龟蛇冬眠般水准,呼吸极为微弱,甚至连心脏都偶尔跳动一下。

只是声音不足以让她在这种龟息沉睡中醒来。

她身外的雪地已经动了。

在她的感知里,有许多虫豸在空中飞舞,然后寻觅着相对而言略微温暖之地,落下,钻入雪中,钻入雪中更温暖的深处。

千山雪封,早已没有飞舞虫豸的存在。

而这些虫豸身上独特的药气,也让她的肌肤自然生出麻感,让她瞬间反应过来这出自谁的手笔。

她的心脏猛烈的收缩,然后剧烈的跳动起来。

她体内那些近乎冻结的气血,瞬间复苏,疯狂的流淌。

有数十只身上色彩诡异的虫豸已经穿过了她身上堆积的雪,落在她身上。

在和她肌肤接触的一瞬间,她的肌肤上涌起了一层晶莹的元气。

这些虫豸无声的震死,然而在下一刹那,这些虫豸浑身包裹着幽绿色的火焰,燃烧了起来,变成了气团。

雪堆往上掀起,变成一团血雾。

郑袖的身影如鬼魅一般从中冲出,瞬间消失在这片山林。

她完美的面容如瓷片般发寒。

她不再隐匿自己的行迹,因为她已经暴露。

也就在这一刹那,天空之中一声战鼓擂响般的轰鸣,寂静的山林中,同时涌起数十道巨大的火柱,将这一片山谷的上方都照得如同白昼般透亮。

丁宁从一顶行军营帐中走出。

郑袖的身影很快,快得让天空盘旋的腾蛇都根本看不清,但是在他的感知里,却是清晰的出现了那一道流动的风。

他的身影也瞬间在这行军营帐前消失。

与此同时,山林之中无数青狼的吼声响起,似是在为他助威。

第一百七十一章 怨会

很多人都随即感知到了郑袖的存在,一开始无论是在被火烧成焦炭的那片山林里沉寂等待着的申玄,还是休憩在丁宁身旁不远处营帐里的陈国女公子,全部都迅速的跟了上去。

但是很快,他们都放弃了。

因为无论是郑袖还是丁宁,他们都太快,快得超过常理。

快得超出常理,便意味着有超出常理的付出。

不止意味着真元以惊人的速度在损耗,同时身体还必须承担超过极限的真元喷涌。

这样的速度,每一个呼吸间就会让修行者的体内不断的出现损伤。

当感受着郑袖和丁宁的迅速远去,申玄和纪青清等人沉默无语。

若是以这样的速度逃遁,在逃到他们感知极限距离之前,他们的真元和身体,恐怕就已经难以支持。

然而郑袖还在逃,所以哪怕郑袖再怎么被逼到如丧家之犬一般,在修为和纯粹的力量方面,还是要超过他们这些七境中的强者。

只是一逃一追,便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七境宗师之间的生死战还要凶险。

郑袖如白瓷般的肌肤上隐隐出现了许多血线,就在这些血线似乎就将渗透出来的刹那间,她的指尖弹出一颗晶莹如玉的莲子,弹在前方的空中,然后朱唇微启衔在口中。

莲子在她口中化开,冲入胸腹之中,迅速令那些血线消失,让她的肌肤又变得莹润如最完美的白瓷。

当白瓷之中再次透出血线时,她的指尖便再次弹出一颗莲子,如此周而复始。

看似平淡无奇的过程里不知道蕴含着多少的凶险和痛苦,但是让郑袖的眼眸越来越寒冷的,是她始终无法摆脱后面的那道风。

那道风每次都会被她拉得很远,但是当她体内真元将竭,当她身体接近极限,需要靠着灵莲莲子来修复的这段时间里,这道风却都能再追上来。

她明白丁宁不会比自己慢,他的慢只是不想让身体出现损伤,因为他只需要跟上她,不丢失她的踪迹。

但他体内的真元总量呢,为什么也似乎无穷无尽。

比起很多年前,他的确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变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强。

当她的身体第七次出现血线,然后又因为含入口中的一颗莲子而血线再次消失时,她停了下来。

已经远离渔阳郡那一片雪峰。

她停留下来的时候,不远处有一片农舍,有一片杏林。

她穿过杏林,直接推门进了一间农舍。

这间农舍里有一名妇人,正在织布,身旁的摇篮里还有一名正在沉睡的婴儿。

“给我热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