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寒潭!”苏清漪惊叫出声:“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师父,你就放尊重些!”

谢寒潭愣在那里,他捂住她眼睛的手微微颤抖。

“所以,”他哽咽出声:“我失去你了。”

“原来是我先遇见你的,清漪。可我护不住你,于是你遇到他,你在他身边,你再也不会属于我了,对吗?”

苏清漪不说话,外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她心中着急,担心是不是秦子忱,然而想起谢寒潭的警告,她不敢出声,只能认真听着外面的声响。谢寒潭捂着她的眼睛,好久后,他慢慢道:“师父,本来我给你准备了一具身体,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如今的样子。”

“哪怕我记不清楚了,可是我知道,我最初爱上你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说着,谢寒潭将将满身符篆的她抱了起来,坐在她腿上,让她看向前方。

前方一座冰棺,里面放着一个闭眼沉睡的女子,赫然就是冉焰的样子。

而冰棺旁边,是一面立着的铜镜,铜镜之上,秦子忱手中握剑,身上伤痕累累,发髻散开,头发凌乱的散在面颊边上。

十几只魔兽围绕在他身边,他冷冷看着这些魔兽,冷喝出声:“让开!”

第57章 清焰宫之二

一股灵气从对面那具冉焰的身体里朝着苏清漪涌来,那股气息熟悉而温柔,让苏清漪瞬间反应过来——这就是她身为冉焰时本身的灵力!

灵力拓开她的经脉,仿佛找到了归家的路途,苏清漪无法动弹,谢寒潭用自己的灵气帮她梳理着流进来的灵气,温和了声音:“师父,当年你为梅长君留了一具身体,但那具身体只能帮助梅长君活过来,所有的一切却都要从头开始。我不忍师父一切从头,于是将此法加以改进,终于造出了一具可以连着师父当年修为一起储存的身体。可惜,召魂两年,师父的魂魄却都不曾归来…直到再见师父,我便知道,这具躯体,师父是不会用了。于是我又费劲心思,想了个将两具身体融为一体的办法。可惜,这个法子需要在师父身上连续施法两年,我只能用宋寒的身份靠近师父,每天暗中给师父施法,为今日做准备。”

“你是宋寒?!”苏清漪惊怒出声,谢寒潭微微一笑,温和道:“我很喜欢,身为宋寒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光。”

“你为什么要骗我…”苏清漪颤抖出声:“你杀我是为了救我,你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想将你牵扯进来,”谢寒潭握住她的手,认真看着她:“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些…我甚至不想让你知道我要复活你。我想让你开开心心活着,可是师父…”

他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沙哑道:“当我知道你终于有了和我共同的记忆,你知道了阿七的存在,我忍不住了。师父…我等了你八百年。”

“八百年,十二世,每一次轮回,我都在等着你。过去你什么都不记得,可如今你记起来了,我就想要你知道。”

“苏仙师…”他抚上她柔顺的发,温和出声:“你看,阿七站到你身边了。”

苏清漪不敢说话,满眼震惊。

“所以…你不想杀我。”

听她的话,谢寒潭在她面颊边上蹭了蹭,轻喃出声:“我怎么会舍得杀你?”

修为疯狂灌入苏清漪身体之中,苏清漪明显感觉到自己腹间的元婴慢慢趋于实体,谢寒潭闭上眼睛,帮她控制着灵力的难度越发艰难起来。他不敢随意分神,凝心静气,淡道:“师父,好好融合这两具身体中的灵力,等一会儿,我帮你把秦子忱的灵根还给他,再帮你度过雷劫,你就可以恢复大乘之身。”

苏清漪不敢大意,听谢寒潭的话,同他一起控制着灵气的流向,让它匀速而缓慢的灌入自己身体里。而秦子忱将山洞中的魔兽一一斩杀殆尽后,身上已满是伤口。地面突然又亮了起来,十几面铜镜立起来,将他映在中央,秦子忱一道剑气朝着十几面铜镜冲去,然而也就是那瞬间,数十道光束集中在秦子忱身前,铜镜中突然变化出了他上辈子的模样。

那个穿着校服的小胖子,怯生生站在了铜镜里。

秦子忱猛地缩紧了瞳孔,瞬间似乎陷入了一个无法爬出的梦境。那个小胖子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来,看着他,怯懦又卑微的同他说:“你是我。”

“闭嘴!”秦子忱怒喝出声:“你过去了,你已经过去了!”

“我是你。”小胖子伸手握住他的剑,他集中剑气,将他劈砍散去,然而越来越多的他自己不断出现。他的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

不同的服饰,不同的神态,不同的容貌。

周边全是他人的嘲讽,讥笑。他自己只有一个声音…

我喜欢你,我配不上你。

“滚,滚开!”他怒喝出声:“我不是你们…你们滚开!”

他不是他们,他是秦子忱,他是修真界的秦子忱。

他天生一品变异雷灵根,身负无上剑体,自入宗门以来,就是天之骄子,五十六岁步入大乘,是天剑宗绝无仅有的天才。权势、地位、能力、容貌,他都有了,他不是上辈子那个软弱无能的人,不要缠着他…这些杂念,这些过往,不要缠着他!

“权势、地位、能力、容貌…”有声音桀桀笑了起来:“这都是你的吗?”

秦子忱猛地一僵,手中白玉剑突然消失了去,他慌得疾步后退,面前突然幻化出了谢寒潭的模样,他手握金扇,金扇在他手中猛地展开,划向他的脖颈。秦子忱疾步后退,对方却紧追不放,将他直直逼到墙角,然后停在他脖颈之间。

“你看,”对方勾了勾嘴角:“如果没有了上天给你的一切,你什么都不是。”

“你软弱、无能,如果没有上天给你的这些,你扪心自问,她会留在你身边吗?”

“她抛弃了最真实的你,却能爱上最落魄的谢寒潭…在谢寒潭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就爱着他,直到谢寒潭背叛,也不曾完全抛弃他…那才是她的内心啊。”

面前的谢寒潭大笑起来,他身后是一面巨大的画卷,上面全是他和苏清漪。

那些传说中的谣言再真实不过出现在他面前——

当年谢寒潭被重伤在泥泞里,是她把他捡回去,悉心照料;

当年谢寒潭金丹碎裂,筋脉尽断,是她四处为他收集奇珍异宝,将这个几乎已经废了的人一点点医好,重新站起来,然后在试剑大会上,一战成名;

当年她所在之处,必有谢寒潭,谢寒潭所在之处,必有冉焰,他们于醉酒后在桃花林被人撞见,谢寒潭微微侧身,将她揽在怀里,遮住所有春光,同来人温和开口:“我不喜欢别人看见她,但更不愿在她面前杀人。”,后来此人此处张扬此事,谢寒潭直接上了对方山门约生死战,越级斩杀了对方;

谢寒潭所有的名字,都和冉焰缠绕在一起。

哪怕后来她来了天剑宗,当着苏清漪,也要在昏迷时,叫那么一声寒潭。

她从来没在无意中叫过他。

她心里,早就放弃了他。

如果不是他是问剑峰的峰主,如果不是他是大乘期的秦子忱,如果不是他能一次次救她,如果不是他割了灵根给她…

她的心底,怎么会有他?

她给谢寒潭的爱情是因为谢寒潭,她给秦子忱的爱情是因为感激。

“所以,秦子忱,”面前人又化作了那个小胖子,含着眼泪,啜泣着道:“她会离开你…她终究会离开你…如果不是谢寒潭背叛她,如果不是她需要你的保护,如果不是需要你,她早就走啦!”

秦子忱没说话,他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哭泣的人,铺天盖地都是绝望。

他面上一片平静,心里仿佛是一片寂静的荒坟地里,明月照耀千里,却无一人在此出声。

安静得仿如死去。

心魔劫里的画面再次呈现,如此真实,而他这一次却是知道,心魔劫里,是真的。

他和苏清漪一起经历了心魔劫,她放弃了他,走了出去。

“哪怕没有什么误会,我也会离开。我喜欢你,喜欢怕了。”

是他不好…

是他配不上她…

那一年跪着对陈晗语说的话,仿佛是刻在了心底。当年人的嘲笑声又落在了他耳边,他低垂着头,在幻境中落下泪来。

是不是不该奢望?

是不是从头到尾就不该追求?

如果从来没有说出那句喜欢,如果从来没有喜欢,那就不会被拒绝,不会被嘲笑。

秦子忱听着周边人的讥笑,拼命思考。

而大门另一侧,最后一点灵力流入苏清漪身体里,她察觉自己腹间的元婴已经化作可以离开自己身体的实体之后,终于松懈下来,睁开了眼睛。冰棺中的冉焰灰飞烟灭,而旁边的铜镜里,入目可见的,却是秦子忱呆呆站在十几面等人高的铜镜围城的圈子中。铜镜里是一个个穿着现代服饰的少男少女,嘴里拼命讥笑着中间这个人。

她看见秦子忱低笑起来,铜镜里慢慢变成了一个个当年的秦子忱。年少那个小胖子,后来那个穿着白衬衣从容微笑的少年,再后来那个常年沉默的青年…

苏清漪面色渐渐变得煞白,颤抖着声道:“谢寒潭…那些铜镜是什么?”

“前尘镜,能照出前尘往事,通过过去记忆的配合,能让阵法以假乱真,制造出更真实的幻境。”

谢寒潭有些虚弱,也跟着睁开了眼睛,看着铜镜里的影响,皱起眉头:“静衍道君的记忆,为何如此奇怪…”

苏清漪没有说话,她静静望着镜子里熟悉的人。

秦子忱…居然真的是秦子忱…

然而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和她说过真话。

想起过去他认真纠正她不要用“卧槽”这些话的过往,苏清漪忍不住嘲讽笑开。

装得真好。

她以为她已经靠近了这位高高在上的仙人,以为自己和他无比贴近,然而这一刻,苏清漪却突然明白。

——她从来不曾触碰他的内心。

和当年,一模一样。

他对你好,让你沉沦,却又在你奔跑过去的时候,让你明白,其实他的内心是一层又一层无比坚硬的冰,你敲不开。

或者说,是那个对的人,无需你敲开,他自然会融化给你看;不是那个人,你拿了锤子,拿了剑,拿了任何武器,都无法从上面砸下一点冰渣。

可偏然,在你沉沦之前,你从不会发觉,原来他藏得这样深。

就如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他连着实话,都不曾和她说一句。

她不告诉他自己是苏清漪,是因为他以为他不懂,说不说无关紧要。

可她从不曾遮掩自己的身份,他明明该知道他们来自一个地方,他却从不曾对她开口。

上辈子,这辈子,都落在同一个人手里。

苏清漪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些可悲了。

“师父,”谢寒潭叫她,让苏清漪回过神来,谢寒潭还维持着那个抱着她的姿势,将头埋在她颈间,温和道:“星云门暂时护不住你,你修得大乘之后,还需隐藏实力,呆在天剑宗。等我…等我做完一切,若我还活着,我来接你,好不好?”

“谢寒潭…”

“师父,”谢寒潭叹息出声:“你还怪我吗?”

还怪吗?

苏清漪愣了了一下,片刻后,她慢慢摇了摇头。她从头到尾,她也只是怪他的背叛,如果他不曾背叛,她又有什么好怪?

“寒潭,放开我,”苏清漪看着一动不动的秦子忱,咬了咬牙:“我要去看看他。”

把所有杂乱的想法压下去,苏清漪觉着,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先把秦子忱救出来。他明显已经陷在幻境里出不来了,时间一长,怕对他道心有损。

“师父,”谢寒潭叹息出声:“你爱上他了,是吗?”

苏清漪浑身一僵,谢寒潭注视着她的表情,将脸埋入她的肩颈,低笑出声来。

“好…好…”谢寒潭一面笑一面抱紧了他,广袖一挥,那十几面铜镜突然就消失了去,地上阵法停止运转,大门缓缓打开。

大门打开的声音让秦子忱回过神来,他慢慢回头,看见了内室中的两个人。

女子未着半缕,身上被丹砂画满了复杂了花纹,跨坐在男子身上,被男子紧紧抱在怀里。而她身后的男人,将下巴放在她肩颈之上,如画的眉目绽着桃花般的笑容。

“师父,我从来不曾害你。”他看着秦子忱,却沙哑着声音同苏清漪道:“我护不住你,先将你暂时放在他那里。若我不死…”他低哑出声:“我来娶你。”

“谢寒潭…”

苏清漪冷声开口,也就是那瞬间,传来了秦子忱的声音:“够了吗?”

苏清漪猛地回头,看见秦子忱平静的面容,他仿佛瞎了眼的人,什么都看不到一般,视线毫无焦距,声音平淡道:“够了,就放我走吧。”

“子忱…”苏清漪的内心慌乱起来,她拼命想往他奔去,然而身体却无法动弹,谢寒潭伸出手去,将她温柔一推,与此同时,一件火红色的衣服就落在了她身上,他温柔出声:“去吧,过去,等着我。”

苏清漪身上突然失去了控制,她忽视了谢寒潭所有话语,急忙朝着秦子忱奔去,着急出声:“子忱…”

“别碰我!”一道剑光猛地划过,秦子忱疾退三丈,地上出现了一道划痕,苏清漪愣了愣,片刻后,才发现手背上流出血来。

他低下头,整个人都在颤抖,白玉剑嗡鸣作响,苏清漪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慢慢笑出声来:“你以为你是谁?”

过去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一直是如此,一直是这样。

他在心里层层设防,她拼命往前。

那时候少不经事,总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能靠近他。

可如今,已经过了将近三百年。

她早已明白,这人世间的事,从来都强求不得。

方才一直压制着的火气猛地喷涌上来,她怒骂出声:“你以为我一辈子都要追着你,守着你吗?!”

“对,你不会一辈子追着我,”秦子忱抬起头来,认真凝视着她,颤抖着手:“所以,你就不该靠近我。”

“怎么,是我的错?”苏清漪勾起嘴角来:“对你好,还是我的错了?”

“是。”秦子忱认真看着她——如果无法陪我终老,就不该对我好。

这一句话落下来,苏清漪的内心慢慢凉了下来。无力感仿佛浪潮卷滚而来,时隔快三百年,她居然又想起了年少那一刻。

她说话,他嫌她吵皱眉;

她跟着他,他嫌她烦,有一次,甚至忍无可忍吼了她。

他脾气这么好的人啊,也吼了她。

“不要跟着我了,你这样的大家小姐,一直跟着我做什么?!我不喜欢你跟着我!”

其实也不能怪他。

苏清漪想着,那时候是她不懂,对一个人好,是他想要什么,你给他什么;而不是你觉得什么好,就给他什么。所以她懂,那时候的秦子忱,一定很烦。

可是委屈还是忍不住涌了上来,苏清漪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么多年了,”她慢慢出声:“怎么总是遇上你这个王八蛋。”

秦子忱身形一僵,苏清漪转过身,朝着谢寒潭走去,淡道:“回星云门吧。”

“师父,”谢寒潭猛地起身,眼中露出着急的神色来,这一番动作似乎又牵扯了他什么旧伤,他清咳出声来,一面咳嗽,一面道:“师父,星云门如今不被我完全控制,局势不稳。之前是怕师父流落在外出事,才着急着想迎你回来,可如今…咳咳…”

“你别说话,”苏清漪拍着他的背,有些心不在焉:“我如今已是大乘期,也不用你护着。到时候我悄悄跟在你身边,你就同外人说…是捡回来的。”

“师父!”谢寒潭一把握住她的手,忙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们两人说话时,秦子忱就默默看着。

他心中越来越冷。

其实也没想真的让她走…

他行走在冰封的荒原上,内心有些茫然。

他只是想让她留他,像以前一样…他要走,她就会留他。那样他才会知道,她真的在意他。

她爱着他。

可是为什么,她就毫不犹豫就走了呢?

为什么,她根本不愿意挽留呢?

她爱过他的…可是后来不爱了。

她那么主动的人,想要什么,都会伸手去拿。别人要抢,她就拼命咬死对方。可是这一次,她连挽留都不愿意挽留一下。

她不爱他。

她只是需要他。

秦子忱声音越来越急促。冰原雪花簌簌而下,他提着白玉剑,觉得越来越冷。

一个声音叹息出来。

“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秦子忱?”那声音化作血红色的雾气,如蛇一般缠绕上他。

“你要她,就得到她,这不就够了吗?”那声音仿佛是带了某种魔力:“你永远和她在一起,永远拥有她。谁要抢走她,你就杀了谁。她要跑,你就跟着,天涯海角,都一直在她身边。”

“她爱不爱你,她爱谁,这都不重要。只要她在你身边…”

地面开始变得滚烫,秦子忱听着那些话,仿佛终于找到了方向。

“只要她在我身边…”他轻声呢喃,慢慢睁开眼睛,看向正在说话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