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至此之后,这个如潋滟桃花的少年,此生不再逢,生死不复见。

她猛地跪在地上,颤抖着捧起地上黄土,嚎啕出声:“谢寒潭!!”

秦子忱远远看着,没有上前。

这是他不该去插足的时刻,他在等待她的告别。夕阳缓缓落下,星河图从天上收起,落入他的手中,他静静等候她,一如既往,直到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他终于才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去看看吧。”

秦子忱沙哑出声:“还有好多人,等着我们告别。”

苏清漪没有说话,她由秦子忱搀扶着往山下走去,天剑宗陆陆续续有弟子走了出来,那些弟子看见秦子忱便仿佛是看到了主心骨,红着眼跪到秦子忱面前,沙哑道:“掌门!”

“掌门!”

“掌门!”

越来越多的弟子围过来,战前七万人,此时此刻,活下来的人,却仅剩千人。

他们目光灼灼看着秦子忱,眼中满含热泪,身上全是鲜血,秦子忱拉着苏清漪,沙哑道:“去将你们的师兄弟妹…带回家吧。”

说着,他广袖一扬,护山大阵轰隆打开,弟子们忐忑走出去,先是小心翼翼,随后越走越快,最后就疾奔起来,开始在尸体中喊熟悉人的名字,然后翻着尸体。

作为后勤的第七峰是保存得最完整的一支,他们抱着药箱穿梭在人群中,听着哭声此起彼伏。秦子忱木然站在天剑宗门前,看着弟子们按照花名册,将尸体一具一具抬回来。

从长老开始,到各峰峰主开始,一一摆放。

秦子忱握着花名册,沙哑着点着他们的名字。

“渡劫期长老,轩华老祖。”

“合体期长老,云虚子。”

“第二峰峰主,薛子玉。”

“第三峰峰主,雷虚子。”

“第四峰峰主,陆清怡。”

“第五峰峰主,凤宁。”

“第六峰峰主,星云。”

“问剑峰弟子…”

秦子忱一声一声,沙哑出声,他如今本该是飞升之体,却固执留在这里,像一个凡人一般,念着弟子们的名字。

丹辉在他身旁,丹辉和丹染两个人跪在地上,早已哭得不成样子。苏清漪早先哭过,如今看着这些弟子的尸体,倒格外平静下来。

一直到半夜里,弟子们的尸体终于被规规整整摆在了地上,秦子忱在花名册后写上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慢慢抬头。

本该是黑夜里,这些人魂魄却都飘荡在空中,化作一个个小光团,固执不肯离去,照亮了这漆黑的夜晚。

秦子忱呆呆看着这些光团,似乎辨认出了谁。

他朝着那光团走去,伸出手来,那光团在他手心亲昵蹭了蹭。

秦子忱低下头来,发现是凤宁的魂魄。

他虽年长,却一贯最是亲近他,整个天剑宗喊秦子忱的第一声大师兄,就是凤宁喊的。他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站在秦子忱这边,他死了,也想留在天剑宗,在他最濡慕的大师兄身边。

这轻轻一蹭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秦子忱站在满地尸体之中,终于忍不住,慢慢蹲了下去,痛哭出声。

他抱着自己的剑,死死将它压在心口,一声一声抽噎着,大哭出声。

他的手抓着他蓝色的袍子,将衣服抓出一道道褶皱,整片荒野都是他痛哭之声,仿佛是人生最大的绝望。

苏清漪走到他身边,将他揽在怀里,秦子忱靠在她胸口,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完全不成样子。

苏清漪支撑着他,仰头看着满天光团,沙哑着问系统:“一切结束了吧?”

“嗯。”

系统的声音淡淡的,苏清漪低笑着闭上眼睛:“那就好。”

“可是,还有一件事。”

系统再次开口:“天道讲求公正,作恶有罚,为善有报。此番你们以命祭天道,你的积分已到满格,所以特别给了你们一个奖励。”

“什么?!”苏清漪激动出声,系统继续道:“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和秦子忱共同飞升成神,要么秦子忱受烈火焚骨之苦,复活所有人。而后按照他们本身功过,决定他们的命途。”

“功过的计算标准是什么?”苏清漪迅速抓住关键词:“比如凤宁,他的命途是什么?”

“以人脉修行达出窍期,应散尽修为化为凡人。然而心性至朴至纯,一生行善无数,哪怕不以灵脉修行,也将修得大道,并最终为护正道自爆而死,魂魄不入轮回,此乃大功德,复生之后,将重回出窍期,并少一道雷劫。”

听到系统的话,苏清漪迅速明白,天道所谓功过的计算标准,便是将做过的坏死-做过的好事所得到的结局。她的因果阵,只能是单纯的因和果,你拿走什么,就还回什么。然而天道的计算法则复杂得更多,你拿走什么、你付出什么,最终才是你的结局。

“那么,”苏清漪不由得冷笑出声:“这本就该是他们的因果,为什么还要子忱拿命相换!”

“因为他们的命运已经铸成了,”系统叹息出声:“哪怕身为天道,我也是需要能量的。改变已经注定好的事情,不是我想,就能改的。”

“就像魔神的能量来源于恶,我的能量来源于善。之前我无法做这么多事,仅仅只能将你带到修真界来,就是因为这里的善念已经不足以支撑我,我所能做的事太少。这一场大战,许多人累积了大功德,我有了足够改变他们的力量,但现在还差一个引子。”

“而身为神族的秦子忱愿意放弃仙途救人,这样的善念,就是这个引子。”

“你们可以选择飞升,也可以选择救人,这都是你们的选择。”

苏清漪没说话,她低头看着已经哭累了闭上眼睛靠着她的秦子忱,慢慢抱紧了他。

如果是很多年前,她大概会将这话藏在心底,绝不会告诉对方。因为她不愿意,为了其他人,牺牲自己的爱人。然而如今,她却一派坦荡。

所有好的爱,都是由对方选择。他想要什么,她给他什么。所谓没有选择的爱,所谓“我爱他,我一切为他好”,不过都是为了遮掩自己的私心。

因为害怕失去他的痛苦,因为不愿意接受他离开的悲痛,才会不给对方选择的机会。

可她如今深爱着这个人,不愿意他痛苦,更不愿他委屈,于是她给他机会,低哑出声:“子忱,”她温和道:“我们去救这些人,好不好?”

秦子忱愣了愣,他睁开眼睛,呆呆看着苏清漪,苏清漪注视着他,慢慢道:“若你愿承受烈火焚尽之苦,就可以救他们。这是自愿的,你可以选择和我一起飞升,也可以选择救他们。”

秦子忱没说话,他张了张口,好半天,却是问了句:“你呢?”

“我死了…”他伸出手,握着她,颤抖着声道:“你怎么办?”

“我希望你过得好。”苏清漪反握住他,哑着声音:“虽然,你走了,我也会很难过。可是,我希望你过得好,你开心,你对得起你自己。”

“你的人生,该是你决定,而不是我将我觉得好的东西给你。”

“如果你救他们,那我就等你轮回。如果你要飞升,我就陪你飞升。”

“子忱,”她苦涩笑了笑:“我的爱情,不该成为你的负担。”

“可是,”秦子忱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我走了…”

“我一个人,”苏清漪微笑开来,淡道:“也能过得很好。”

“秦子忱,”她注视着他:“总有一个人会提前离开,被你爱过,已经足够了。你走后,我可能会开宗立派,也可能守着天剑宗,行侠仗义,救济天下。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做着做着,走着走着,或许就再遇见你,也说不定呢?”

秦子忱没说话,他转过头去,看见那空中飘散着的光团,慢慢闭上眼睛。

“好。”

他沙哑出声:“清漪,如果下一世再见你,我一定,负尽天下,也绝不负你。”

“可那样的话,”苏清漪忍不住轻笑:“你就不是秦子忱了。”

“决定好了吗?”

系统打断两人的对话,淡道:“拖得越久,复活一个人越难。如果做好了决定,那就快一点。”

“好。”苏清漪抱着秦子忱,哽咽出声。

秦子忱有些茫然:“清漪,你在和谁说话?”

话音刚落,一道柔和的光芒落在两人身前,一个模糊的人形光团立在前方。

“秦子忱,”那是个不辨男女的声音,淡道:“你果真愿意为了复活众人献祭,忍受烈火焚烧之苦吗?”

“愿意。”秦子忱看见那光团,心里依稀有了一个念头,认真道:“前辈,请。”

那光团点了点头,手一抬,地面轰隆震动起来,一个高台从平地而起,光芒落到那高台之上,红毯从顶方一路铺下,而后停在秦子忱脚下。

“请吧。”

那人站在台阶旁边,秦子忱转头看了苏清漪一眼,苏清漪逼着自己笑起来,温柔道:“去吧。”

秦子忱看着她逼着自己强笑的模样,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沙哑道:“等一会儿,不准像叫谢寒潭那样哭着叫我。”

“我怕我会回头。”

“好,”苏清漪沙哑出声:“那我现在唤你。”

“现在也别唤我。”

“那什么时候?”

“下辈子,下下辈子。等我和你一起老去,一起白头,一起死亡。”

“这一次,”秦子忱哑声低笑:“别留我。”

说完,他放开她,转过身去,从容地、义无反顾地踏上台阶。

当他踏上台阶那一瞬间,钟声响彻修真界,华光温柔落在他身上,不知道哪里传来的人声,合在一起,吟唱着远古的咒语。

而站在台阶边上的光团,则用一种怪异的腔调、吟唱着他的生平。

“秦子忱者,火凤之子,生而怀龙髓龙丹,兼具无上剑体。幼年由叔父抚养,四岁拜师云虚子门下,为其首徒,性聪慧敏达,姿容绝美,十岁筑基,十五金丹,二十一元婴,三十二出窍,四十四岁合体,五十六岁大乘,为天剑宗问剑峰主,剑道第一人,尊为剑仙。”

那声音传遍整个修真界,不知为何,无论多远的地方,都能看到那个高台,无论凡人修士,在看过来的瞬间,都能清晰的看到,那人从容踏着台阶往前。

如那吟诵之声所言,这位天才修士姿容绝美,蓝袍白衫,手执玉剑,面容仿佛昆仑冰雪雕琢,冷漠而美丽。

他行过,脚下便盛出朵朵兰花,这是君子德行,才能让落脚生兰。

吟诵之声缓慢诉说着他自成名以来的每一战,他做过的每一件善事,保护过的每一个人。

越来越多的人看着他,觉得那人身上仿佛有着一种让人无法移开的目光。

他脚下走过的,仿佛不是红毯,而是岁月。

而走向的仿佛不是祭坛,是神台。

“天地书四十七万九千年,秦子忱本已飞升,怜众修士因果不恒,愿以身殉道,承烈火焚骨之痛,献祭于天道,逆天改命,换十余万修士重回人间,衡量因果轮回。”

秦子忱踏上那神台的瞬间,吟唱之声刚好停下。

听到这句话,注视着秦子忱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内心揪了起来。

这是一个为他人从容赴死的人,这与那些被迫献祭的人全然不同。他明明已经飞升,他明明有更好的路,然而却仍旧愿意放弃一切,换十余万人重生。

所有人注视着他,看他从容转身,神色淡然澄澈,宠辱不惊。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某一处,然后便见那淡泊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纹,他注视着那个方向,神色满是温柔,缓缓笑开。

那一笑似云破雾开,明明是这样漆黑的夜,仍旧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火焰从神台上冲天而起,而那在火焰中的人盘腿而坐,未曾躲避半分。

“静衍道君…”

有人叫出他的道号,再不能自己,猛地跪了下来。

修真界四方各地,凡人修士,都忍不住跪了下去,高呼出秦子忱的道号。受过他恩惠的人忍不住痛哭出声,于是一时之间,整个修真界都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或许连他都不记得,这么多年,他曾经做过这样多的好事。

他曾一手建了流民的避难所,接纳了这么多年的修真界无处可去的流民;他曾无数次为弱者主持正义,于是他的名字成了多少百姓心中‘公正’二字;他曾在灾荒之年赈灾发粮,他曾在动荡之时驱邪卫道。

他以为的举手之劳,却在无意中,帮助过这样多的人。

苏清漪看着那烈火之中的人,感觉泪水模糊了视线。

一个个光团落入那一排排尸体之中,慢慢醒了过来,然后在看到那高台之时,忍不住颤抖着跪下。

周边都是叫着他名字的声音,周边都是哭声,苏清漪死死盯着他,就怕错失了瞬间。

这是她爱的人,让她如此骄傲的人。

她不敢用眼泪羁绊他的人生,他的一生,理当如此,青史留书,万人传唱。

生而造福四方,死而重于泰山。

他的人生,就是如此光辉、灿烂、璀璨。如那熊熊烈火,烧得人为之心中激荡。

这就是她的爱人啊…

她被他爱过,被他用那独一无二的眼注视过,便已足以自豪至死。

哪怕此刻眼泪先后迸涌而下,然而她却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很美丽的结局。

可能有那么些遗憾,有那么些苍凉,可是让她的英雄如此死去,大概也是他的一生,最好的一笔。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忍不住想。

如果他活着,那她可以和他去山下那个小院住上一段时间,他们两一起在厨房做饭、刷碗,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看书,然后她会怀着他的孩子,数着星辰岁月。

如果他活着,她可以带他走遍四海八荒,有一天他们或许会成神,然后破碎虚空,回到他们最初的地方。

如果他活着。

烈火中的人形一块块碎裂去,苏清漪不敢哭出声音,不敢叫出他的名字。

因为他说过,他会回头。

她爱他,所以她不能成为他的羁绊。

她只能等待,或者送别。

大火烧到天明,朝阳在他身后,一寸一寸升起来,而神台边上,早已跪满了人。

火光慢慢小了下去,朝阳如血,高悬在神台之后。看见那已经没有了人影的神台,苏清漪一个踉跄,被几个弟子扶住,惊叫出声:“冉焰道君!”

苏清漪没说话,她艰难抬头,看着那神台之上,沙哑出声:“他…走了?”

没有人敢回答,弟子们跪了一地,苏清漪呆呆看着神台,好久后,慢慢道:“他走了。”

话音刚落,苏清漪猛地嚎哭出声,那是她压抑了一晚的哭声,如今他走了,听不到了,她才敢肆无忌惮哭出来。

凤宁和星云走过来,有些为难道:“嫂子…”

“你们别说话…”苏清漪抽噎着,不敢抬头,颤抖着声音道:“我哭一下…我就哭这一次…”

“我不敢让他看见我哭…我怕他难过,我怕他放不下心。我以后不会了,我会活得好好的…”

“可这一次…”苏清漪哭声一声比一声大:“这一次…让我哭吧。哭过了,这辈子,我都不会再为他哭了。”

“他这样的人…我这一生…都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秦子忱…”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声一声呼唤:“秦子忱…”

“嫂子…”凤宁沙哑道:“对不起…”

苏清漪没有理会他,雷虚子抬起头来,有些疑惑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凤宁皱起眉头,也就是那瞬间,一声凤鸣冲天而起,苏清漪猛地抬头,看见那火堆之中,一只巨大的凤凰迎着天空鸣啸而起。血红的朝阳在他身后,他身上仿佛被镀了一层血红的金光,美得灼人眼目,不能直观。

他身长五丈,翎冠流光溢彩,彩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身披火光从高台之上轻啸而来。

众人识趣退开,苏清漪抬着头,呆呆看着那朝着她飞来的凤凰。凤凰眼中全是笑意,围绕在她周身打了一圈转后,停在她身前。

苏清漪呆呆看着他,不敢言语,凤凰歪了歪脑袋,含着笑道:“既然这么不想让我走,为什么不留我?”

“你…你…”

苏清漪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人形光团飘然而至,淡道:“恭喜成神。”

话音刚落,一道华光落在秦子忱身上,秦子忱化作人身,眉心慢慢浮现出一道火焰纹路,光团站在他们两人身边,慢慢解释道:“飞升成仙,但要成神,却需大功德才能得。”

“为神者,有毁天灭地之能,维护阴阳之责,故非大善者不能得。有大善之心,积得功德,获万民敬仰,百年香火,方能成神。苏清漪,”那光团的声音似乎终于放松:“待百年之后,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苏清漪说不出话来,她呆呆看着秦子忱,那光团似乎做了个撇嘴的姿势,有些不满道:“我要走了,你不送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