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抱起独孤剑的身躯,跟在宸随云身后,向外走去。

黑衣人盯着三人的背影,不甘心地道:“就这样放他们走?”

飞红笑淡淡道:“你能挡得住他么?”

黑衣人一时语塞。

飞红笑冷冷道:“审时度势,这就是统帅是我而不是你的原因。我有一半血缘的哥哥,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何况,我们此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郢城,必将成为一座荒城。”

黑衣人默然,飞红笑目送宸随云一行而去,脸上神色变换,看不出是喜是悲。

她身后,数万大军鸦雀无声,仿佛也在庆幸这惨烈一战,暂时划上了句号。

伍清薇紧紧抱着独孤剑,一时神情也有些浑噩。她极度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跟独孤大哥呕气,害得自己没赶上这场大战?独孤大哥最需要照料的时候,自己却不在她身边!

刚才,她气消了回到郢城,却见到满地尸血,大惊闯了进去,却看到几成废人的降龙。她抚着降龙痛哭,任长风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讲给她听,伍清薇听到独孤剑只身劫持金军统帅,料知事情不妙,便急忙追了出来。

但以她之力,想要救出独孤剑谈何容易?没奈何,她只好选了下下之策。

她去找了宸随云。

独孤大哥,她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伍清薇并未看飞红笑一眼,她紧紧咬住嘴唇,手臂尽量柔和,想让独孤剑更舒适一些。这个女子已经成为敌人了,她一定会为独孤大哥报仇的!

两人脚步似缓实急,转瞬离金军已远,看到了郢城的楼角。

宸随云住步,注视着她道:“你怎会想起来求我?”

伍清薇不答,她怎想起?

难道她还有别的办法?

她冲进茶庵寺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宸随云会答应,她只是想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但宸随云却答应了,只是要她将付出的代价之惨烈,也扃非她能够想象。

宸随云缓缓道:“我平生从不求人,但大觉上人之言,却也不得不信。‘你所求者,将由她而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你受了九幽归罔术之后,便可揭晓了。”

伍清薇静静道:“我答应过你,你帮我救了独孤大哥,我便甘心受九幽归罔之术。我答应过的,便一定会兑现,你随时可将我带走!”

宸随云沉默着,良久道:“九幽归罔术施展之后,也许你就会失去所有的记忆,连你的独孤大哥也不记得了…此事于我大有益处,在你却将冒着万劫不复之险。你可有什么未了之事,我帮你完成三件,当作是九幽归罔术的交换。”

伍清薇道:“三件什么样的事都行么?”

宸随云道:“纵然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我也必玉成于你。”

伍清薇默然,她知道宸随云的意思。她的一生,就被浓缩在这三件事中,无论轰轰烈烈还是平淡美满,都借着宸随云的手,尽早品尝完全。浮世幻影,又何尝不是一瞬?她低头看着独孤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请你帮我医好独孤大哥吧,只要他好了,我就再没有任何牵挂了!”

宸随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印在了独孤剑的眉心。一股暖意从他的指尖溢出,慢慢充满了独孤剑全身。他眉间凝结的痛楚在这温暖中融化,气息也粗壮了起来。

宸随云收手,转身行去,似是唯恐伍清薇将三个愿望全都许完:“你仔细想想后两个愿望,我会再来找你的。”

伍清薇却顾不上管他,怀中独孤剑吃力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她的脸,嘴角挣扎出一丝笑容:“清薇…”

伍清薇泪如雨下,使劲抱住独孤剑,哭着笑了起来。只要独孤剑能够平安,那就什么都不枉了。

她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这是一生的誓约,已然镂刻在伍清薇的心底。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

 大军初退,郢城稍稍复苏了些生机。百姓匆忙地奔走着,大多数人在收拾行李,准备搬到远离战火的地方。炊烟相继升起,人们的脸上仍残留着惊惧与恐慌,却已没了绝望。

伍清薇与独孤剑相扶着走过街道,并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们,也没人将他们当作救命的恩人,但独孤剑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能够看到这些人生活的样子。

孩子们不知道恐惧,仍然三三两两地在街上玩耍,大叫大闹地冲来冲去,玩着游戏。独孤剑一不小心,就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重重撞在了身上。他急忙扶起孩子,温声道:“慢些。”

那孩子顾不得理他,追着自己的伙伴跑了。独孤剑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这就是他戮力保护的啊。

伍清薇也被他的愉悦感染,两人轻快地穿过长街,走进王老爹的家。这家里还笼罩着一丝愁容,王老爹一见到独孤剑,大喜道:“独孤公子,你可回来了!”

任长风闻声,急忙纵了出来,长笑道:“想不到你的命竟这样长,两万金兵都杀不死你!”

他一掌击在独孤剑的肩头,独孤剑呲牙咧嘴的,心下却甚喜任长风的豪爽。他与任长风携手入屋,降龙还是一动都不能动,见到他后,双眉轩了几轩,是跟他打招呼。龙八双手双足皆伤,却不肯躺下,端坐椅上,微笑道:“独孤兄弟,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独孤剑冲上前来,泪水不禁淌下。无论降龙还是龙八,都几乎将性命捐给了郢城黎民。他们求的是什么?龙八的双目更显沧桑,豪气虽在,却显然老了很多。连鬓角处也染了星星白发。

一夕白头啊。

龙八见独孤剑沉默,不愿大家为他难过,笑道:“任兄,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任长风道:“有话只说就是,可不要叫什么任兄。”

龙八道:“俪大将军的军队,何以就对你这么服从?你说让他们来郢城就来郢城,说让他们戮力杀敌就戮力杀敌。”

任长风笑道:“我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

大家都不由好奇起来,什么话居然有这般威力?任长风道:“我问他们:你们想不想加入岳家军?”

岳家军?龙八心头一震,法纪如山,从未一败的岳家军?新任清远军节度使岳飞所率的岳家军?

宋高宗绍兴四年,岳飞攻克邓州城,克服襄汉六郡,高宗传旨,将岳飞由正四品的正任镇南军承宣使超升为从二品的清远军节度使,其实职差遣改为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依前神武后军统制。“荆”乃荆南府,“襄”乃襄阳府,宋廷命岳飞“制置”荆湖南、北路的首府潭州和荆南府,以及荆湖北路。

是时金宋两国交战,唯有岳家军长胜不败,军人皆以身在岳家军为荣,此地正属岳飞制置之地,难怪俪琼之军毫不反抗,而且踊跃遵命。

任长风笑道:“岳帅虽然节度荆襄,但羽节初建,法令未明,致生今日之事。独孤公子虽然以一人之力让金军退兵三十里,但金军重整旗鼓再来,也费不了多少时日。这座城是没法再守了,我会带领他们迁徙到岳帅驻地,独孤公子只管放心就是了。此时正是用人之时,独孤公子不妨留在军中,岳帅定然很喜欢诸位这样的英才。”

独孤剑沉默不答,有了俪将军前车之鉴,他实是对行伍有些不太信任。

龙八看了看他的脸色,道:“我乃江湖魔头,纵然有心效劳,却是力又未逮。咱们就此别过,此城日后还要多劳任先生。”

他强撑着从椅上站起来,向外走去。任长风皱眉道:“你就算不肯留下,何必现在就走?看你伤得这么重。”

龙八惨然道:“我现在武功全失,江湖仇家甚多,寄身于此,只怕活不过三日。任先生若是为我考虑,就早些放我走吧。”

独孤剑听他说武功全失,心中不禁一紧,忙抢上去扶住,道:“还是我们送龙兄一程吧。”

床上躺着的降龙立时发出一阵咿咿呜呜的叫声,独孤剑回头笑道:“你放心,一定落不下你的!”

任长风见他们执意要走,叹息道:“那好,我备马车送你们。”

他遣人将龙八跟降龙安置到了一辆马车上,提了个包袱道:“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送你们,你们不要嫌弃才是。”他拉着缰绳,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出去好远。

独孤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任先生回去吧!”

伍清薇钻进马车里照顾着降龙、龙八两人,任长风叹道:“你们若是多住几日,就会发觉岳帅与其他军人截然不同…人各有志,我也不能相强。只是此去洞庭,千万要小心些!”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龙八一眼,跟着摆摆手,大踏步回去。

独孤剑并没有太在意,手握缰绳,信马向洞庭方向行去。

就听伍清薇忽然惊叫道:“这么多?”

独孤剑探头进马车,就见伍清薇面前摊开了任长风所送的包袱,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玉瓶,赫然是各派秘传的伤药。有些丹药一颗便价值连城,想不到任长风随便相送的,却是如此贵重的礼物!

独孤剑道:“收起来吧,这位任先生是个好人。”

龙八挣扎着倚窗而坐,他的目光凝注在郢城北门,目中渐渐蓄满了泪光。独孤剑与伍清薇都别过头去,留给龙八一个独自悲伤的空间。

良久,龙八长长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出石门山,又加入了几只部队,打算再行抗金,还大宋山河。哪知天下乌鸦一般黑,每只军队都一样,说是抗金,但只管保存实力,壮大力量,哪里管什么山河破碎?我心灰意冷,便独自杀入洞庭魔窟,想凭一己勇力,为天下人做点事。哪知我去之时,正碰上杨幺大战伪齐十二高手,在正道眼中为外道邪魔的洞庭魔窟,竟然深知民族大义,宁愿战死也绝不投敌卖国。我震惊之下,助杨幺击退齐兵,便留了下来。住得越久,便越发现洞庭中人多数都是贫民出身,均是对大宋军队心冷之人,心向百姓,宁愿自己不吃饭也要开仓赈民,比之江湖正道好了百倍。杨幺更是立志宏大,愿天下百姓都自食其力,永不受官府辖制。嘿嘿,不要官管,可不就成了大家嘴里的魔头了么?我寄身其中,为天下百姓效死力,可江湖传言却越来越恶,九音始终不肯谅解,到最后,我也没能跟她解释清楚。”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独孤剑跟伍清薇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伍清薇强笑道:“龙大哥,宫姐姐到了天上,想必已明白了你的苦心了。”

龙八一阵哽咽,泪下如雨,他用力抹着眼泪,大笑道:“我平生以豪杰自许,却也免不了婆婆妈妈!”

独孤剑肃然道:“无情未必真豪杰,龙兄乃性情中人,岂能说是婆婆妈妈?”

马车外一人笑道:“我这徒弟说的有道理。大丈夫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何必非要自己拘束自己呢?”

独孤剑大喜,道:“师父!”

一阵马蹄声响起,归隐子骑在红儿身上,满面笑容道:“好徒儿,乖徒儿,正是为师啊。”

独孤剑急道:“师父,你跑哪里去了?没有受伤吧?”

归隐子还未回答,伍清薇撇嘴道:“你这位师父大人还能受伤?我看早就跑的没影了,待到战事平息才跑回来呢!”

归隐子嘿嘿一笑,一捋长须,道:“跑?没有我老人家,你们能赢得了这场战争?”

伍清薇道:“那是,都是你教出来的徒弟好,才保住了一城百姓呢。”

归隐子眯着眼睛点头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你真的以为任长风与宸随云只是恰好出现在俪琼军中的么?”

龙八一惊,道:“难道是你…”宸随云等的出现的确有些巧合,事后龙八也不无疑惑,此时听归隐子一提,不由对这老者起了些敬佩之心。

归隐子高深莫测地轩了轩长眉,不答他话,从身上掣出两柄剑,递给独孤剑道:“我送你的虽然不是什么好剑,但终归是长者所赐,怎会随手就丢了呢?幸好给师父瞧见了,又拣了回来。这次可要好好保管,再也不许丢了。”

那正是秋水与松纹。归隐子喃喃道:“秋水松纹本是一对,没想到在这战场上它们倒自行凑到了一起。便宜了我这徒儿。”

他盯着伍清薇道:“宸随云这等人,天下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跟你这毛丫头谈条件?”

伍清薇也不由心弦一震,归隐子悠悠道:“这世界有太多的秘密,是你们所不知道的。千万不要小觑了我老人家!”

他打马前行,红儿又长得壮硕了一些,归隐子长髯飘飘,身在上古火麒麟上,当真如同神仙中人。他吟鞭前指:“我今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洞庭,岂不我待乎?”

众人一时尽莫测高深,唯有仰望高贤,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