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生大惊,极力想稳住身形,他眼前突然一花,竟满都是血色。

狂烈的血红随着旋风卷天而上,将天地都染得一片炽赤,这天地仿佛已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变成了血池地狱。他的心骤然收缩,然后汇聚成一团极为狂烈的力量,猛地爆开。他大叫一声,一掌拍在一棵大树上。那棵大树轰然炸开,金先生满身浴血,借着木遁,仓惶逃走。他再也不敢停留片刻,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与此同时,降龙疯魔杖法被这股血红卷住,再也挥动不了分毫。他内息鼓起,想要将禅杖收回来,却发觉体内的真气热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的心、肝、脾、肺都化作炽烈的火源,在体内熊熊燃烧起来。他一声厉啸,一口鲜血喷出!

但他没有逃走,他全力向伍清薇奔去。他要护住伍清薇。那股血红追着他袭了过来。五道强猛的力量从他心肝脾肺中炸开,降龙连惨叫都没发出来,热血飞溅,栽倒在伍清薇的身上。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度厄金莲,将全部功力都灌了进去。金莲忽然脱离了他的手,直直盛开在伍清薇的胸前。那柔和的金光贯穿了伍清薇的胸口,降龙恍惚中仿佛看到金光宛如有生命一般,钻入了伍清薇的体内,将那些碎裂的经脉一一接续。

于是他笑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已尽了全力。

宸随云的掌也在这时印上了降龙的背,无声无息,但这一掌却可将降龙的一切生机全都断绝。

因为这是宸随云的掌,灭绝一掌。

金莲的光芒已被伍清薇完全吸收完,萎然坠落在地上。叮的一声轻响,与金莲一起坠落的,是一面玉佩。

宸随云的掌刚粘上降龙的衣衫,他的所有动作却骤然停住。他的目光锁在那面玉佩上,双目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

他顾不得再伤降龙,袍袖着地卷出,将玉佩纳在手中。他的目光再也无法离开玉佩。

这是一面碎成数瓣的玉佩,被丝线络了起来,勉强连成一面。他不知道,这就是伍清薇在武当后山用之掷他的玉佩,他也不知道,这面玉佩是独孤剑细心络起的。他却知道,这玉佩是他赠给菂菡的信物!

他的双目惊骇地抬起,为什么这信物竟在伍清薇的身上?

难道这就是大觉上人所说的,他要找到转世的菂菡,必须要依赖伍清薇的原因么?

他猛地将伍清薇抱在怀中,似乎要从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寻觅出出些许菂菡的影子。

是的,那娇俏的秀眉,那微翘的嘴角,那浅浅绽开的梨涡…都与十七年前菂菡的影子渐渐重叠。

或许他应该早一点发现的。只是大觉上人告诉他,菂菡在一年前才刚刚转世,而伍清薇,却已经十七岁了。

难道,菂菡在漫漫幽冥中,也禁不起这岁月的折磨,为了早一刻见到他,在十七年前,就已提前转世了么?

 但为何,她的记忆却已经消失,竟然完全不认得自己?

宸随云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一切都不重要,只要她能活下去。

但他怀中的这具躯体,却已又一次气若游丝。难道十七年前的一幕又要重演?

难道他与菂菡又要失之交臂?

十七年,这是多么漫长的陵迟。

菂菡。

十七年的等待,我已为你白头,又岂能再禁得起下一个十七年?

凛冽的晨风扬起他银色的长发,他只觉眼前渐渐模糊,再也顾不得金先生,顾不得天下,紧紧抱住伍清薇,将全部功力都灌注到她的体内。

这是他的命运,他一定要自己把握!

所以伍清薇一定会醒来。

黑衣人震骇之中,独孤剑踏上一步,扬声道:“金尊神令在此,所有金国将士听真,速速退兵,再无延迟!”

他的声音中灌满了坚定,再无半分迟疑。完颜粘罕的瞳孔骤然收缩,冷声道:“太子已经考虑清楚了么?”

独孤剑点了点头,他的确考虑清楚了。这世间已遭受了太多战火,如果有可能,他愿意还世间永远的安宁。如果这个愿望太大,那就能消除一场战火,就消除一场战火。

他曾经自命侠义,想做一个天下闻名的大侠,这是个多么幼稚的愿望啊,现在,他只愿看着人们都和和乐乐地生活着,让他永远都没有做大侠的机会。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将死也瞑目。

完颜粘罕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显然,他绝没想到独孤剑竟如此做答!倾国的权力,无上的荣耀,竟不能动这少年之心。他求的究竟是什么?

完颜粘罕冷冷道:“既然如此,你可知道金国祖训?”

独孤剑摇了摇头,他生长在宋地,自然不知道金国的祖训。刷的一声,完颜粘罕抽出腰间的佩剑,肃然道:“如想阻挡相关国运之大事,须用金国皇族之血进行血祭。”

血祭?独孤剑身子震了震。他用干涩的声音问道:“什么是血祭?”

完颜粘罕道:“我族祖先为防后世争执影响国之根基,设训如果关系到国运之大事,如须更改,则以一位尽管皇族之命作为带价,受十二金戈刺戮之刑,称为血祭。”

他挥了挥手,十二位雄壮的金国勇士齐齐踏出,每人手中执了一柄丈二长的金戈。那金戈乃是用纯金铸就,上面镂刻着金国图腾,狼的图案。每柄戈上的图案各异,栩栩如生。

十二柄长戈汇齐,大地中登时充满了肃杀之意。

完颜粘罕道:“这十二金戈有杀王之权力,所以大军出征时都会随军而行,如帝亲临。你若是真要大军退回,就须受这十二柄金戈刺戮,向青狼神献上自己的生命。”

独孤剑看着十二金戈,金戈的芒尖映日生辉,刺着他的双目。这将是止息他生命的利刃么?他忽然犹豫了起来,是啊,所谓的正义,道义,值得他陪上自己的生命么?如果没有了生命,那么正义、道义又有什么意义?

山中的茅舍中,师父曾经说过,止戈为武,或者,阻止天下干戈,才是习武者真正的使命吧。

独孤剑紧紧盯住金戈,淡淡地,他吐出三个字:“我愿意。”

十万金军,一齐耸然动容!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阵残忍的兴奋之光,大笑道:“十二柄金戈给我,我来刺!”

他一挥手,一阵乌光闪过,十二金国勇士都觉手上一疼,金戈脱手飞出,整整齐齐地插在了黑衣人的面前!黑衣人兴奋得双眼都红了,叫道:“粘罕老儿,你说,应该先刺哪里?”

完颜粘罕大叫道:“太子,你该慎重考虑一下!”

黑衣人大怒道:“要你来罗嗦!”他一道掌风击出,猛地风沙大作,向完颜粘罕扑出。完颜粘罕坐骑受惊,带着他向后狂奔而去,任粘罕如何喝骂,都止不住。黑衣人见他狼狈,哈哈大笑,伸手拔起了第一柄金戈。他的目光如刺,紧紧盯着独孤剑,脑海中已然出现独孤剑身上鲜血淋漓的情景。这一幕刺激着他的心神,让他兴奋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独孤剑脸上却没有半点犹豫,他直视着黑衣人,道:“你答应我,杀了我之后,便不要再妄杀别人,包括她。”

他的手伸出,指向飞红笑。黑衣人笑道:“只要你乖乖地让我将这十二柄金戈刺进你的体内,什么要求我都听你的!你不知道,我最喜欢杀高尚的人,尤其是像你这样带着崇高感与使命感就义的人,简直就是无上的美餐,让我食指大动!”

独孤剑淡淡一笑,最后看了飞红笑一眼。这是他注定的新娘,却于红颜无缘,只能相约来生了。来生可再会遇到她呢?遇到那银铃一样的笑声?

于是他坦然面对金戈。黑衣人大叫道:“我要刺了?”他很喜欢这种虐杀的感觉,唯一遗憾的是,独孤剑并不挣扎求饶。

突地,一阵阴冷从独孤剑的背上闪电般沁入,雷轰电掣般地将他的丹田冻住!他大吃一惊,猝然回头,就见到了飞红笑的泪眼。

那是一双诀别的,坚定的泪眼。独孤剑目中充满了惊骇,他不明白,飞红笑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攻击他!

飞红笑的手抬起,轻轻抚着他的脸庞,点点泪珠飞下,被风吹入他的眼睛中,于是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他的心忽然就被巨大的悲哀填满。他惊恐地看着飞红笑,想要说什么,却已连嘴唇都张不开了。

飞红笑轻轻道:“你不该死的,我知道你不会归于金国,所以我们永远都是敌人。那么,如果我死在此地,你是否生生世世都记得我呢?”

她捧起独孤剑的脸,仿佛想要将他的面容深印进自己的脑海里。她柔声叹息道:“你知道么,从我刚懂事起,我就知道,我的一生被许给了一个人,他是金国的主人,是一个注定了的大英雄。从那时开始,我就在想,我的夫君,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为你画了很多像,挂在我的房间里。我描摹着你的一切,想像你喜欢什么,性情怎样,有着多么伟大的抱负…你可知道,我见你虽然很晚很晚,但我却早就爱上你了呀。”

她引着独孤剑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你可知道,虽然你和我所有的画像都不同,但是,我真的没有失望…”她的心勃勃跳着,仿佛那里有巨大的浪潮,要将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梦想,都尽情彭湃在此刻。

独孤剑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努力地想大叫,但喉头如遭冰封,发不出任何声音。

飞红笑的笑容转为凄然:“你会记得我么?”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面向黑衣人。黑衣人摇首道:“你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真的杀了你,你让开了。”

飞红笑不理他,对着完颜粘罕道:“我乃金太宗亲口所许的太子妃,不知我算不算金国皇族,有没有血祭的资格?”

完颜粘罕道:“但…”

飞红笑打断他,道:“你只说有没有?”

完颜粘罕叹了口气,道:“有。”

飞红笑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她弯腰缓缓捡起了那些金戈。黑衣人叫道:“妹妹,不要!”

飞红笑的笑容是那么惨淡,但又那么满足:“哥哥,你可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么?你若知道,就不会疯狂地想要杀人了。”

她的话宛如焦雷一般轰进了黑衣人的心底,一瞬间,他也怔住了。爱一个人的感觉?那是什么?他的心忍不住颤栗起来,难道他心中这扭曲的杀人欲望,竟是在逃避着什么?

飞红笑慢慢将金戈一柄柄刺进自己的身体。

鲜血宛如十二彩虹,一道道在碧空狂舞。

她仰望苍穹,轻轻道:“父亲,你说得没错,我注定会死,死在我最幸福的时刻。能够代他一死,我真的很幸福…”

她的笑声再一次响彻碧空,而她的鲜血却缓缓淌出,将她血红的衣衫染得更加妖艳,宛如亭中那袭绯红的嫁衣。

中了耀雪寒辉掌的独孤剑,却无法回头,也看不到这一幕。

他的泪流了下来。

十万金军尽皆沉默,每个人的心灵都在剧烈地颤动着。呛啷一声响,一名金兵的兵刃落在地上。这声音似乎能传染,千千万万的金军兵刃脱手,但他们浑然不知,只是呆呆地看着满身浸满鲜血的飞红笑。一瞬之间,他们想到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母亲、妻子。那生死一之,无怨无悔的深情,难道还抵不过杀戮么?

又为什么,要染血洞庭,屠戮天下;又为什么,要夺取别人的生命,再献上自己的?

飞红笑委然倒地,仿佛一朵凋残的花,但独孤剑竟不能扶住她!他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冲破了耀雪寒辉劲气的阻挠,仰天长嗥起来。他声音苍凉,遍及天地。

一道身影疾掠而来,金先生满身喋血,飞奔至独孤剑面前。他没看到地上的飞红笑,他只看到驻足的金国士兵。他厉声道:“你竟敢坏我大事!”

独孤剑猝然住啸,抱着飞红笑站了起来。他双目赤红,盯住金先生。金先生忽然觉得眼前的独孤剑陌生之极,一股凌厉的压力席卷而来,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这还是独孤剑么?金先生骇异之极!

独孤剑厉声道:“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金先生狂笑道:“我要的是你手中的金尊神令!要的是天下霸主的地位!”

独孤剑看着手中的玉牌,苦涩道:“霸主?神令?”

他忽然伸手,将金尊神令交到了金先生的手上。金先生一怔,下意识地接了过来。独孤剑抱起飞红笑的尸体,紧紧抱住,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他一面走,一面道:“这只不过是一面很普通的玉牌而已,你为何偏偏非要他不可?”

他越走越远,金先生握着手中的玉牌,心中忽然兴起了一股索然之意。他苦心争夺的宝物,在别人眼中,原来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玉牌!但他随即便高兴起来,因为他终于集齐了四枚金尊神令,从此便是金国的皇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