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情形当真是没有余地,穆信暗暗紧了紧拳,思绪万千,只想着能不能有别的什么法子。那边的黄因池却已几步走了过来,见得初然缩在他背后,不管不顾,伸手就要逮,怎料她死活不肯松手,险些没将穆信半个袖子给拽下来。

黄因池试了几回,但都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去看穆信:“穆大人,你看这”

穆信心自暗叹,慢慢低头,初然撅着嘴,目光也不敢瞧他,声音低低的:“我不去。”

“不如这样。”沉吟了片刻,他方道,“我随你们一同前去,待安顿好她,我再离开。黄捕头意下如何?”

“这”见他也作出让步,黄因池不好再说什么,只笑道,“也成,不过穆大人可要小心了,那第一方走一遭没准儿会染上瘟疫。我在此提醒你一句,到时候莫说我坑了你。”

穆信淡然点头:“好。”

瞧他们达成了共识,石晏立马反应:“我也要去。”

“你给我留在城里哪儿也别去。”黄因池看都没看他,冷哼道,“除了穆大人,其余人都不许出城。尤其你是石晏。”

被点名批评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石晏吐了吐舌头,耷拉着脑袋没再说话。

“改明儿还有事让你做,你以为你就这么闲呢。”

“是”

趁着黄捕头训斥石晏这当儿,陶木晴赶紧拉了穆信到一边儿,将一个包袱塞到他怀里。

“穆大人,这个包袱一定要给阿初带去。这些个捕快我一点也不放心,亏得有你。”

包袱沉沉的,想来装了不少东西,穆信轻掂了掂,继而应道:“我定会将她平安送回。”

“哎。”陶木晴摇了摇头,似乎自己都不抱希望,“逢上这事儿,也算她命不好。那种地方,死的多活的少,若是去了,只怕凶多吉少,但愿医官院能尽快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方来。否则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说到后面,穆信愈发觉得指尖冰凉,也不敢再往深了想,闭目轻叹了一声。

“穆大人。”陶木晴伸手握上他手腕,眼里泪水模糊,言辞恳切道,“我们师门中人,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师妹从小到大也吃了不少的苦,这次劫数不知她躲不躲得过,但求你能好好照顾她你和我们身份不同,你能时常去看望看望她也好,不要让她一个人在那个地方”

偏头看见不远处,初然正低着头心思重重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儿,穆信轻抿了唇,良久良久,方出声承诺道:

“我会的。”

天色渐渐昏沉,城外的树林光秃秃一片,萧索肃杀,出城的一行人却不紧不慢地走着,官道上烟尘不起,马蹄不响,杳杳无人迹。

城郊军营离此不过五六里,没走多久就在树枝交错的缝隙间看见了营门,两旁的箭塔高高而立,几张破旧的牙旗迎风轻飘,瞧着清冷孤寂。

初然走在穆信身后,从一开始就有些咳嗽,走久了竟咳个不停,整个林间回荡着她那声嘶力竭地咳嗽声。后来实在是听不下去,穆信停住脚步将水袋递给她,初然忙抱着狠狠灌了几口,饶得是冷水她也不顾及了。

“好些了没有?”

“嗯。”刚应下就又咳了几声,穆信摇了摇头:“外面气候冷,等到了军营之中想来就会好点。”

初然心不在焉地应着,转过头望向他:“你方才为什么说要跟来?”

穆信不答反问:“难道你想一个人?”

“你又不能陪着我,进去了,我还是一个人。”

她此话属实,穆信无法回驳,只轻蹙了眉:“总是要好一些。”

初然手里紧握着水袋,眸中却不似从前那么精神,闷闷地叹气:“真是风水轮流转,前几日我还在嘲讽那个阮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自己了。”

疫病蔓延了这么久,除了少数几人康复之外,他倒是没见得有人从这军营中出来。毕竟里面关的全是得了瘟疫的病人,连空气都不干净,即便是有好转的迹象,多半也被旁人再度传染,如此恶性循环下去。

心里尽管一点把握也没有,穆信还是宽慰她道:“没事的,你瞧宿家老夫人的病不也好了么?只要对症下药,你的病也能好起来。”

初然苦笑着点头:“但愿吧。”

不过多时他们便行至军营外,路边还有些散乱的鹿砦,上面居然沾了血迹,大约是野兽误打误撞碰上的罢。

这军营虽是有些年代了,可营外的围墙尚且牢固着,且瞧那营门两旁皆是有禁军把守,连哨塔上和营地之中也有来回巡视的人,管制十分严格,估计逃跑是没戏了。

初然展目四顾,遗憾万千地垂下头来。

骑兵营在一次电闪雷鸣时不慎失火被烧了大半,如今城内所有的百姓都被安置在步兵营和护卫营里,军营占地很大,故而得了疫病的百来人住在其中也不会拥挤。

一路走来,途中倒是遇上不少端茶端药的熟面孔,厚重的药香像瘴气一样在四周荡漾,那苦涩的感觉,一闻就头疼。初然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坐在地上休息的老伯。

军营中,随处都能听得那些有气无力的呻/吟声,呓语声,令她浑身毛骨悚然,汗毛不自觉的竖起。

会不会隔了几天,她也落得跟他们一个模样?

光想想便有些颤抖。

“这姑娘就住在这儿吧。”

黄因池给初然安排的,是精锐营的房间,大约是看在穆信的面子上,这一代住的几乎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房舍也是十分干净。眼下因为得病之人算不上很多,她竟还能单独住一间,倒也算很难得了。

初然将东西放下,左右看了看,然后又去瞧穆信。

“姑娘觉得怎样?”他二人都不说话,黄因池也猜不出心思,只好自己开口问了。

“挺好的。”横竖都落到这种地步了,住哪里也无所谓了。幸而桌上还有茶水,初然在旁边坐下,自顾喝茶润喉。

“晚些时候会有大夫来替你诊治。”黄因池见她并无异样,也放下心来,“到饭点时,东边的伙头军营里会有吃的,届时去那里领吃食便是。”

还有免费的伙食,听起来还不错,初然陡然振奋起来:“我能随便走走吗?”

黄因池想了想:“营门和西南面的骑兵营是不能去的,其他地方都无所谓,最好还是别乱走。”

说完,他又对穆信道:“穆大人也是,尽快回城的好,毕竟让你出来我也是顶着风险的,上头若怪罪我还得担待着。”

“多谢黄捕头了。”

黄因池也不多与他客气,抱拳拱了拱手,转身利落地掀开帐子就要出去,迎面却撞见个人来。

“请问官爷,这住的可是方才进营帐的病人?”

来者声音清朗儒雅,七分熟悉,三分陌生,语气音调似乎都在何处听过,初然喝着茶正细细思索着,却听外面又道。

“你是大夫?来的这么快?”

“眼下病人太多,师父一人忙不过来,小生只是帮他分担一些罢了。”

“行了,那你进去吧。”

“多谢。”

营帐被人从外面撩开了一脚,日光不偏不倚打进来,那人一生素净长衫,青丝如墨,眉宇清秀,肩上还挎着个小药箱。

四目相对,初然还没来得及吃惊,曾澍远就先愣得出声:“凤、凤姑娘?”他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却不想头磕在那撑帐子的木头上,“砰”的一声,甚是清脆。

“这不是曾书生么?你没事儿吧?”听那声音显然被撞得不轻,初然好心地上前询问。

后脑勺凸起了一个小包,手摸上去隐隐作痛,端得是这样,曾澍远还是嘴硬地笑着:“不打紧,不打紧的。”

看见穆信亦在帐内,想起自己来的初衷,他不禁抓了抓耳根,犹豫道:“这个你们二位,是哪一个染了病?”

“自然是我了。”初然无奈的耸耸肩,“你不是大夫么?望闻问切四诊之法乃医之纲领,你这都瞧不出来?”

“是是在下才疏学浅。”曾澍远倒是没脾气,笑着将药箱搁在桌上,随即扶了初然坐下。

“手伸出来,我替你把把脉。”

初然把右臂腾出,将袖子稍稍往上面挽了挽,曾澍远亦轻拉衣袖,慢慢挪了指尖覆上,继而皱着眉,沉思良久。

“怎么样?”瞧他一直不说话,初然不由担心起来。

“嗯不妨事,只是受了风寒。”曾澍远抽回手来,打开药箱,从里面取了纸笔,“我开个方子给你,一会儿你去步兵营附近的营帐内取药。”

“哎,我就说是风寒吧。”初然垂头丧气地看着他写字,心情失落,“这会子被关到此地,也不知能不能出去。”

听初然之前所言,曾澍远只是药堂的学徒,按理说技艺未成,官府不会将他带至此地,穆信尤觉古怪,方问道:“你又为何在这里?”

曾澍远抬起头,确定他是在同自己说话后,才笑道:“哦,是因为我娘数日前被捕快带离了京城,我才跟着她过来的。毕竟娘亲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

“你娘的病没有好?”闻言,初然便略有些惊讶。

“是。”提及此事,曾澍远脸色一沉,口气落寞哀伤,“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用药前几日都还有好转,可后来又慢慢儿的复发。大约当真是我学艺不精”

“可是我们用你那方子,却将一位老人家治好了的,这方子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曾澍远讶然道:“当真?”

初然白了他一眼:“我还骗你不成。”

曾澍远拧起眉来,喃喃道:“那可就奇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第二章!

☆、【芙蓉帐暖】

晚饭时间还没到,穆信就匆匆离开了。

初然自去取了药,拿了饭,一个人缩在营帐内,小心翼翼地熬着药。火光映在脸上显得她脸色不那么苍白。

既然曾澍远都说了是风寒,那么吃过药后,定然很快会好。此地到处都是得了疫病之人,住久了只怕没得病也给染上了,总要想个法子逃出去才是。

可是这营里营外,把守那么森严,要怎么做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呢

她漫不经心地摇着小扇子煽火,一手托着下巴,专心思索。

那药罐子里散发着浓浓苦味,灯光下,药草熬出的颜色竟有几丝鲜红。

初然一心想着事情,这一刻却没有觉察。

封禁令下达后,城内染病的人数逐渐减少,穆信也终于腾出空闲来,正巧今日早朝散得早,他护送王爷回府后,便立即出了门,在街上买了些热乎的小吃,继而就往城郊军营处赶。

上回来时,他就提前向黄因池要了通行令,这回来的也顺利,一路无人阻挡。凭着记忆往营中里面而行,走了不多久就看见初然所住的营帐,他刚要伸手去掀帐子,屋中却听得有人争吵。

“凤姑娘,你快让我看看,这非同小可,不能儿戏的!”

“不行不行!你定会跟那些说我这是得了病,他们知道了,我就更出不去了,不行不行!”

“有病就该治,你不治,病情会更加恶化的!”

“不行!”

穆信进屋时,正看见初然靠在墙上,手背在背后,表情凛然,曾澍远则挎着药箱,站在她面前,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怎么了?”

“穆大人!”回头瞧得穆信,曾澍远大松了口气,“你来得正好,适才我来替她诊脉,怎知她如何都不肯伸手出来,我问她是不是不慎染了疫病,她却又不肯说,可急死人了。”

他此话着实让穆信心上一沉,也顾不得手里还提着东西,几步走到初然面前。

后者畏畏缩缩地又往里头靠了靠,低着头不敢看他。

“是真的得了瘟疫?”

初然咬了咬下唇,摇头不承认:“没有。”

看不清她的表情,穆信揣测不出真假,语气却柔和了几分:“那把手拿出来,我瞧瞧。”

“还是别看了吧,没什么好看的”初然把头别到一边儿,试图岔开话题,怎料穆信突然就出手扣在她腕上,还来不及反应,左手就被他拽了出来。

“哈!”

手背上的皮肤溃烂一般呈现出一大块淡红的颜色,有些类似胎记,慢慢的在往胳膊以上蔓延。这症状和疫病如此相似,穆信一时怔住,初然见状连忙抽回手,一面用右手搓着,一面担忧地看着他的反应。

“斑疹成淡红色,表面结节,皮肉单薄,果真是”曾澍远讷讷地后退了一步,“好好地怎么染上了?你可是用过那些病人的碗筷?”

“怎么会!”初然刚摆手,看着自己手上的红斑又立马藏在背后,“我的碗筷都是去那边厨房领了干净的,一直也都是自己在用。”

穆信沉声问:“那你可有到处乱走?”

“我都病着,哪有力气走。这几日我都是规规矩矩在屋里呆着,哪里也没去啊。”

“”

看了她良久,终究是重重叹了口气。

“上床躺下,我去给你拿药。”

不等她回答,穆信已不由分说将她拉至床边坐下,手里的糕点尚且热着,他亦塞到初然手中。

“你好好休息,别多想。”

隔着油纸包,暖意传到手心,初然翻开来看,里面装着的竟是糍粑,她双眼亮晶晶的抬起头来:“买给我的?”

穆信淡淡勾了一下嘴角:“不然呢?”

“是在醉仙楼附近的那家买的么?闻着好香!他家的糍粑最软了,味道也甜,就是黄豆粉少了些,改明儿我也想自己做一回。”

一有了吃的,倒是什么事儿都忘了。见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嘴还喋喋不休,拿着油纸包的手,皮肤溃烂得不成样子。穆信不自觉地拧起眉来,不欲再看,只微微侧过身,对着还发神的曾澍远问道:“药方呢?”

“哦在我这里。”

接过方子收于袖中,穆信转身就要走,曾澍远忙唤道:“穆大人要去取药?不如我随你一起吧,正巧也要往那边去一趟。”

“好。”

走在营中,四下里不是咳嗽声便是绵软无力的说话声,处在这种环境,怕是想不病也难了。身边两个禁卫正抬了一具尸体经过,尸身虽用白布裹了,但露出来的皮肤却皆是红色,深一片浅一片的,着实是骇人。

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露骨的死亡气息,穆信眉头皱的越发的紧,面沉如水。

“穆大人也觉得可怕吧?”看他表情一直僵硬着,曾澍远方开口。

“这种病我是头一回遇上,因得病之人眼白和皮肤会变为红色,故而医者皆称其为赤血症。乍一看去像是被鬼怪附了身一样”

“可有得治?”

听他这么问来,曾澍远停住了脚,警惕地举目扫四周,待得确定无人监视他们,才压低了声音:

“穆大人,恕我斗胆。其实,我一直有疑虑在心头。”

看他举止神秘,穆信遂顺了话道:“说。”

“上次所用的药方,我又回来仔细探究了许久,它应当就是治此病的唯一方子。从我娘亲之前病症有所好转便能看得出,但为何后来她病情又复发,我想了许久也没想通,直到来了这里”

曾澍远顿了顿,又道:“被送来此处的,除了真感染疫病的人以外,还有不少是染了其他病症的病人,但住下不久后,他们竟都纷纷得了疫病,状况和凤姑娘别无二致。

故而我猜想,问题不是出在药方上,而是在药材之上。”

“药材?”穆信瞬间了然,“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这药上动了手脚?”

“不单是药,也有可能是水源,盐,油这一类常用的东西。所以我想,能将这个隐患除掉,疫病自然也会迎刃而解。”

“是下毒?”

“暂时还不清楚。”

穆信不懂医术,亦不知这曾澍远之言可否信得,但如今初然染病,他一番说辞听上去也有几分的道理,总而言之,若等医官院想出药方来,短时间只怕是难,凡是皆要试一试才能下结论。

“待我回城,我会好好查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