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一旁,平铺着一张宣纸,上面随意挥洒的草书狂乱优美,运笔极为放纵。

墨迹还未干,温王爷轻轻吹了吹,似乎十分满意。

他将笔缓缓搁在一边儿,这会子才抬起头来,瞧着面前已跪了许久的人,微微一笑: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弄得这么大排场,倒让我心里不安。”

“”

穆信仍是低着头,薄唇微抿,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

“王爷,若属下若我不想再查下去了,您可否会觉得失望。”

听他此言,温王爷悠悠瞪大了眼睛,隔了好一会儿居然大笑起来,这般举动令穆信始料不及,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想他竟笑着反问道:

“你也终于觉得累了?”

这一句话,让他浑身一震。

“王爷”

“其实,我早就不想再斗下去了。”温王爷把那写满书法的宣纸展开,面带微笑地自我陶醉,“人老了,哪儿有这么多闲心。如今只想喝喝茶,练练字,偶尔与子楚说说话,也就罢了。

朝堂之上随他们怎么闹怎么折腾,横竖也和我无关。争出个所以然来又怎样,争不出又能如何。到底遭殃的还是百姓啊还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

他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拿起茶杯来,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穆信身上。

“起初看你又那般的有干劲,忙里忙外,疲不自知,我也不好开口,怕让你觉得是在泼你冷水。眼下你能自己想开,也是好事。”

话虽如此,穆信还是心有愧疚,他双眉微蹙,迟疑道:“王爷是否会觉得,我是一个小人?”

“人活在世上本就是自私的,小人不小人,那都是做给旁人看的。”温王爷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双手负在背后,踱步在窗边,瞧着屋外灯火阑珊。

“再说,当年一事,你也是被蒙在鼓里,本就不该把所有的责任皆归于你身上。这样对你也是不公平。”

他说罢,忽而长长叹息一声:“十年了,这么多年来,你所做的也够多了,要说弥补或许尚且不足够,可对自己的良心总算是过得去。”

良心么?

穆信伸出手轻轻抚在胸口上,胸腔里传来的声音一阵一阵沉稳而有节奏。他不知道这个选择到底对不对,以往这些年,心里只想着总有一日能手刃仇人,从未想生命里还会出现什么人,那时候,无论自己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可如今却不一样。

有了牵挂,他竟开始贪恋人生,忽然也会觉得,再查下去自己会命不久矣。

面对生死,头一次犹豫,头一次徘徊

见他良久不说话,温王爷倒也见怪不怪,转过身又回到桌前坐下。

“我是不晓得是什么让你改变心意,不过你能这么想我也十分欣慰。也好早早离了汴梁,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娶个好姑娘,成家生子,平平稳稳的过日子才是。”

“多谢王爷成全。”穆信此时想不到还该多说什么,千言万语皆哽在喉,他双手抱拳,向其施了一礼。

“外头的世界大着呢,你还年轻,就该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是。”

温王爷挥了挥手,也不多留他:“行了行了,去吧。”

“是。”

步出王府,街上灯火辉煌,夜空里繁星灿烂。即便是冬日里的清风拂面,他也并不觉得寒冷,反而感到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

从今天起,就是自由之身了。

似乎很久不曾感受到这般心旷神怡的气息,他站在街头,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又松开,又握紧

正当晚饭时候,满街飘香。

初然站在醉仙楼外的街上,身边人来人往,她一面搓着手呵气,一面不住地左右张望。

今日三十,早就和石晏说好要来吃年夜饭的,可穆信适才却说有事要晚些前来,眼看都过了这么久了,也不见人影,她难免有些担忧,心里直犯嘀咕:

该不会是王爷不愿让他走,把他关起来了吧?

果然还是该去王府门口等着的不如现在就去看看好了。

脑中且胡思乱想着,左肩蓦地被人拍了一下,她怔怔地回过头。

明媚的灯光下,穆信换了一件月色的长袍,身形俊雅,气韵温和如风,眸中蕴着一抹温然笑意。

他开口柔声问道:“等了很久?”

初然正看得入神,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也才来。”

穆信颔首一笑:“那就好。”

以往他表情里总是带了些许凌厉,难得见他这么温和,看上去貌似心情很好。

她不由好奇:“王爷同意了?”

穆信只淡淡点头,也未多说什么:“走吧,石晏他们或许等得不耐烦了。”

“嗯。”

往里走,进了醉仙楼,迎面就见得伙计端着托盘从眼前走过。这时辰食客众多,寻了半晌没有找到石晏,初然只好将请柬奉上,似乎是早就料到一般,小二接过请柬连看都不看,便把他们迎上了二楼。

楼上靠窗的位置有个平台,一共摆了三四张桌子,皆坐满了人。但见这些人身形健壮,竟都带了武器,看起来应当是江湖人士,有几个眉眼之中还有些许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坐在最里边的便是石晏。

他今日穿的不是捕快服饰,反而挑了一件紧身的劲装。惯用的两把长锏就搁在手边,人却偏头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在喝茶。

“二位客官,就是这儿了。”

大约是太过忙碌,小二也没多招呼,转身就下了楼。

一见他二人上来,附近的众人竟都抬起头,眼神纷纷投射过来。

初然顿时吓了一跳,四周人的目光里隐隐透露出一丝的不友好,仿佛带了几分杀气。穆信亦是觉察到不同寻常,眉峰一皱,伸手便将她带到自己身后,视线却在众人身上扫过,眸中毫不掩饰地回应着警告之意。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初然只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按理说她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才是,为何心上有些莫名慌乱,眼皮也跳个不止。

“阿初。”

石晏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她点头示意。

周遭的眼神着实令人不适,初然忙拉了穆信挤到里桌去,挨着石晏坐下。背对着这群人什么也瞧不见,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一点,她大松了口气。

“我们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没让你等多久吧?”

石晏静静地看着穆信在对面坐下,表情平淡无波:“没事。”

桌前摆着的是一壶屠苏酒,除夕佳节正该饮此岁酒。

空气压抑烦闷,初然打开窗,倚着墙往外看,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热闹繁华。

“这地方风景这么好,想来要花不少银子吧。你也真舍得。”

石晏没有答话,只随手端起酒杯,自顾品尝着。

没过多久,楼下的伙计便端上来茶果酒水和点心,托盘里却没有菜,初然倒也没在意,心想着也许是人太多故而厨子忙不过来。

她伸手倒了杯茶,余光瞥得身后的人仍旧双目灼灼,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紧张兮兮地凑到石晏耳边低低道:

“旁边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瞧着凶神恶煞的?”

“他们?”石晏莫名的勾起嘴角来,笑得冷淡,“他们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初然险些没被茶水烫着,压低了声音朝他挤眉弄眼,“你何时交了这些朋友,我怎都不知道?”

“要做捕头么,自是应该广交朋友。”石晏说得风轻云淡,却抬手取了酒壶给穆信和自己满上。

话倒是对着初然说的:“阿初,听闻你们要去江南了?”

“是啊。”初然噙着茶水,听他一问,顿然荡开笑意,“穆大哥方才已同王爷辞行了,明日我们就准备启程。正巧今天也来和你道别。”

“哦,是么?”石晏轻轻捻起酒杯,眼中似波涛深海,“那我可得好好敬‘师父’一杯了。”

分明闻得他口气中的异样,穆信虽是疑惑,却仍旧站起身来,举杯。

“石晏,我的功夫大半已传授给你,没什么能再教给你的了。往后切记要勤加练习,莫要偷懒。”

他眼神微有些波澜,喉头轻轻哽咽:“多谢师父教诲。”

几乎是同时,两人相对仰头饮下酒水。

石晏垂头将酒杯放下,却没有坐回去,他在原地静默了少顷,深深吸了口气,随后神情坚定地抬起了头。

“穆言之,今日请你前来,是我有话要问你。”

头一回听他直呼其名,初然转过头,有些讶然:“石晏?”

穆信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头,继而颔首:“你说。”

“十多年前,你在江湖上可曾有过‘血影’这个称号?”

穆信顿了片刻,并不否认:“是。”

石晏呼吸有些急促:“你所使的佩剑,可是鱼肠?”

他仍旧点头:“是。”

“你曾在明月山庄做过杀手,对吗?”

“对。”

即使是初然,这一瞬也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不知石晏这一番问话到底何意,只看着穆信神色平静,又见石晏唇角时时抽动,仿若在强自忍耐。

周围坐着的江湖人士,不知何时已向这边看来,手里的茶杯尚且温热,她却觉得被寒意渗透。

楼下人声鼎沸,楼上却是暗礁险滩。

“好好”石晏往后退了几步,唇边浮起一丝苦笑来,他缓之又缓地抬起手,食指直指他鼻尖。

“既然你都承认,那我且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洛阳龙门客栈。”

穆信的神情,在听到最后几个字的瞬间蓦地改变,他双眸暗沉凝重,眼底里仿佛海浪翻滚,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

“对,是我!”石晏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木桌霎时裂作两半,他压抑着声音,却清清楚楚说道,“我就是被你灭了满门的,方家后人。”

“方家”穆信喃喃念着,目光定格在他身上,“方家你是方大人的”

“方大人?”石晏自嘲地笑出了声,眼角却分明有泪花,“如今哪有什么方大人,只有遗臭万年的方城江。我本姓作石,可而今连自己的本姓都不能有。穆信,你害得我好惨,让我寻了这么久,到头来居然是认贼作父”

他说罢,将掉在地上的双锏用脚轻轻一提,拿在手里,毫不犹豫地对准了穆信。

“今晚,我要你血债血偿!”

就在他拿起武器的那一瞬,周遭满桌的人皆站起身来,手持利刃,仿佛随时要欺身上来。

“石晏,你等一下!”初然完全弄不清当前的状况,忙伸手将他拦住,“你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凡事都有商量的,为什么要”

“阿初,你还不明白吗?”石晏转首看着她,指着穆信的手却没移开,“当年‘洛阳贪污案’的那个栽赃陷害我爹,将贪官名册偷换,让无数官吏含冤而死的主谋就是他啊!”

“可这怎么可能?”初然脑中蒙地一下,似被千万蚁虫啃食着,她讪讪地笑了一下,“穆大哥不是在王府么?他怎么会是不是弄错了?”

“弄错?我怎可能弄错,那日夜里,我亲眼看见他拿着那把剑杀了我爹娘。”石晏愤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一生都不会忘!”

场上一人举刀喝道:“穆信,你让我恩师惨死,我今日是来取你狗命的!”

其余人纷纷随之应和。

“穆信,你害得我哥被腰斩,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就是因为你,知州大人才会无缘无故被套上叛国的罪名,多少人想找你报仇,你倒是好,更名改姓,以为能瞒天过海吗!”

“我这条被官府追兵砍断的胳膊,都是拜你所赐!”

这一刻,就像是回到了那日邱相鸣赴刑场的时刻,满街的百姓,怨愤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作者有话要说:啊哈哈哈,穆大银特意去换了件衣服想来换个心情结果就被打脸了,好可怜啊,啊哈哈哈哈。

感觉自己好欠揍。。。。

囧囧哒

☆、【江湖不见】

觉察到初然拦着自己的手有几分松开,石晏冷冷地转过头,见她眸中神色闪动,表情分明是震惊后的呆滞。

“怎么?”石晏狠狠咬着牙,说话间视线已慢慢移向穆信,“他口口声声说着要随你去江南,说要和你在一起,却连这个也不曾告诉过你吗?”

听此一话,穆信身形一颤,竟无话反驳,甚至觉得他辞顺理正,言之有故。

半晌后,瞧他二人皆不言语,石晏心知是被自己言中,口气愈发猖狂起来,将初然的手自其胳膊上拿开。

“阿初,这样的人,值得你托付终身么?是你遇人不淑!”

“不、不会是这样的。”初然只觉脑中混乱,手脚皆冰凉一片,她拼命的摇头,时而看向穆信时而又看向石晏。

“不是这样?那还会是怎样?”石晏往前逼近了一分,握着锏的手背青筋突起,“若是觉得我诬陷了他,那他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穆信,你说啊!”

他怒喝道:“我方才所说的,可是信口雌黄?我要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整个醉仙楼里都被他此声撼住,原本喧哗的大厅骤然安静下来,端着托盘的小二和伙计也僵着姿势,朝这边看来。

心底早已愈合的伤疤再度给人撩开,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疼痛难当,穆信顿然感到呼吸压抑而困难,他抬起头,目光却和初然对上。

他从没见过她有这样的神情,双眸中蕴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可毫不掩饰地带着些许的期待。

期待。

直到现在,她都还相信他

穆信不忍再看,嘴唇微微轻启,说出来的话,却连自己都不知是什么。

“是”

他看着初然,一字一顿道:“他说的,都是真话。”

在座的众人皆因他供认不讳毫不否认,纷纷躁起,热血上涌,大声道:

“穆信,你既也认罪,倒算是条汉子,今日与我等堂堂正正打一场!十年恩怨,今朝算清!”

话音正落,就有人提刀纵身一跃跳到穆信跟前,举刀就要往他头上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