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冰凉的寒意透过衣衫浸入体内,顺着寒意而来的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情感,只是在这一瞬,她已分不清了。

四下竹影风动,只能听到凄冷的声响,凝聚堆积。

她看见对面的石晏,双眸炯炯,其中流露着的,分明是凌厉之色。

风卷云舒,微末的星光再度投射下来,突然之间,寒冷的利刃划破空气,向她袭来。

“叮——”刀身与青铜锏重重撞击在一起,初然反手握着刀柄,抵着石晏压迫而来的气息,她双眼微瞪,将刀身一转,明澈的利刃反着星光晃入他眼中,石晏不自觉皱眉移开视线。趁着这个当儿,初然低身下去扫他下盘,出手疾攻了他三招。

石晏忙抬腿去躲,手顺又拿着长锏往她颈上刺去,初然偏头避开,飞快持刀在他胸前挥划,石晏避之不及,被她割出几道口子。

明明有机会伤他要害,初然还是下不了手,何况她本意只为拖住他们,没有必要与石晏拼死拼活。反而会让外人看了笑话。

破庙之外,只能见得刀光剑影,杀气流动,每一次两刃交锋,周围的树叶都被震的抖动起来。珠碧刀的刀光清雅冷萧,仿佛将撕碎漫天的空气,搅动着团团刀风,呼鸣席卷而至。

战了大约两百回,风声骤停,初然喘着气,却依旧在庙门口落住脚,她手里拿着的弯刀,刀尖正有一道血液慢慢滴在地上。

血珠飞溅而出,晶莹无比,含苞欲放。

对面的石晏单膝跪地,以锏撑着身子,他手捂在腹部,摊开掌心时,竟是满手鲜血。

“石小兄弟!”

石晏抬手一挥,示意旁人不用惊慌,他强自忍耐,从地上缓缓站起。

身下是一滩深红的血迹。

即便知道没有伤到他要害,但看得这一地触目惊心,初然还是心中一涩,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竟一个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们走。”

石晏没再看她,利落地背过身。

旁边一人愣道:“走?可是那贼人”

“还不明白么?”石晏收起双锏,目光轻轻一瞟,“穆信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那人听得一怔,忙问道,“可若不在这里,她”

“穆信若是在此,又怎会让她一人出来应战。”这样的话从石晏轻飘飘道出口,仿佛提及的是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外人,“只怕是她二人早就串通好。眼下那穆信定是早从林中逃走了。”

“那我们从何处去追?”

石晏略一思索,抬眸看向前方:“青口镇。”

周遭立马有人举刀而起:“好,大家快跟我来!”

人群簌簌移动,从破庙门前渐渐走开。

石晏正将举步,耳边忽有人小声问他。

“石兄弟,那这位这位姑娘,怎么办?”

他步子停在半空,僵了僵,不曾回头,声音却冰冷。

“随她。她若是要跟来不用再手下留情。”

风渐起,林间落叶飘零,原地就只剩了初然一人,孑然一身,一头散乱的青丝在耳边拨动,这一刻,她蓦地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无根无源。

握着刀柄的手尚在颤抖,握得这般得紧,甚至出了汗,而她却感到寒意刺骨。将珠碧刀举到眼前,明晃晃的刃上残留着几许血液。

为何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为何自己非要和石晏自相残杀不可

为何自己要伤了他

不久之前,一切不都还好好的,不久之前,不还一起在酒楼喝酒吃菜,有说有笑的么?

她手一松,刀应声而落。

仰头看着苍穹,眼泪早已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复杂,简直让她透不过气来,也无法接受,偏生又没有人能够倾诉。

胸腔里郁结的难受,恨不得大喊大叫出来才好。只是,她又不能

石晏误以为穆信是往青口镇去的,倘使自己不跟去,他定会怀疑。

初然咬着下唇,俯身要去拾地上的刀,却在蹲下的那一瞬,呕出一口鲜血来,她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还拿着穆信赠的那把弯刀,在人群中厮杀,这些人的面容,她全部没有记忆,可只记得他们的眼睛,一双双被恨意填满的双目在她眼前闪过。

当她回神过来之时,手里,身上,早已被血浸湿,连视线都是殷红的一片。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

杀千刀的东西。

定要让他不得好死。

杀了他。

脑中回荡的尽是这样的声音,魔障一般挥之不去,她对着四周大喊,想要所有人闭嘴,可是她听不见自己的喊声。

周遭什么也没有,不是空白的,也不是漆黑的。

石晏就站在远处,穆信亦站在他对面,她看见石晏拿了一把剑,狠狠穿透了他的身体。

鲜血四溅。

一瞬,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梦靥。

入目的不是郊外的苍茫的天空,也不是破庙门前斑驳的树枝,她看见的,竟是雕花地床架和温软的被衾。

初然以为大约是自己睡糊涂了,故而出现了幻觉,遂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

这回床边又站了个小丫头正在拧着巾帕,好像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这姑娘足足与她对视了半晌,然后始料未及地转身就往外跑。

“醒了醒了,凤姑娘醒了!”

外面仿佛十分吵闹,廊上尽听得许多人跑来跑去。

阳光倾城,耳边闻得鸟鸣,声音清脆,天气简直好得不像话,连被子上都是淡淡的日光痕迹。

兴许是睡了太久,头有些昏沉,初然尝试着坐起身来。

床头摆着一个铜盆,盆里装了水,尚且热乎着。桌上还有一个空的药碗,和一小碗的稀粥。

房间很陌生,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这是何处,恍惚只记得那日夜里和石晏交手后,体内丹田的气息一直不稳,看样子对于千丝心法的使用自己还不太娴熟。

“公子你快来。”

方才走开的那丫头,这会子又领了个人回来,初然呆呆地转头去看,门前的光线被人结结实实挡住,那人处在背光之地,面目看不清晰,可嗓音却甚是熟悉。

“既醒了,就先把肉粥喝了吧。”

锦衣华服,缎绣氅衣,腰上环佩耀眼,下摆的金丝线于阳光下分外夺目。

温子楚信手就将桌上的粥碗端起来,走到床沿坐下,拿了勺子在碗里搅了搅。热气腾腾,因吩咐过下人稀粥要保持温度,故而这应该是刚换的。

他舀了一勺正要送到她唇边,想了想还是又放下来,直接把碗递给她。

“吃罢。”

脑子里就像这碗粥一样,稀烂浑浊,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初然讷讷地接过来,低头安安静静的吃,过了一阵,她方想起了什么。

“我怎么会在这儿?”

“还说呢,我才是纳了闷了。”温子楚摇头便道,“前日石晏提了你就往王府门口扔,问他什么也不回答,木着张脸扭头就走。听手下的人说,他在醉仙楼大闹了一场,带了一帮江湖人士在那儿打打杀杀,开封府那边儿都将他革职了,还好没吃上牢饭。”

“石晏?”初然咽下粥,偏头去看他,表情有些呆滞,“石晏送我来的?”

温子楚轻轻颔首,将她手里的空碗放在桌上。

“你们俩怎么了?吵架了?”

他说罢,却又摇了摇头:“这几日着实是过得乱七八糟,听父王说,穆信已向他乞休,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他人呢?”

被他这么一提,初然顿觉胸中抑郁,她翻身下床,表情淡淡的。

“你还是别问了,连我自己都还没把思绪理清楚我睡了多久了?”

“两日了——你这就要走了?”见她披上外衫,又俯身去穿鞋,温子楚不由讶然。

“嗯,石晏他还在汴梁么?”弯刀尚在一旁放的好好儿的,初然伸手捡起来,在手上轻轻掂了掂,暗叹了一口气,又收在腰间。

“被开封府革职后,他就走了。”温子楚一面替她将披风取下来,一面却是满脸担忧,“前日里城里莫名多了许多江湖人士,似乎都是随他而来的。这会子也跟着他走了,石晏好像在找什么人。”

初然垂眸一双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

“是啊他在找人。”

如此看来,穆信并未被他找到,仅仅只能得知这一点,但也已足够了。

眼下虽不知他去了何处,不过定要在石晏之前找到他才行。

若能寻到真正的幕后主使,说不准说不准他与石晏之间的隔阂便会因此解开。

——“无论他是被逼迫也好,受人挟持也罢,他灭我满门一事,是真真实实,不容置疑的。”

——“你说我不向他复仇,我还能找谁?就算他是迫于无奈,那又怎样?”

耳里萦萦绕绕着的都是石晏那夜决绝的话语,明晓得自己是多此一举,可又莫名抱着一线希望。

他们曾经是师徒

石晏总会想通的大概。

“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走到门口,初然停住脚,仿佛想起什么来,她转身向温子楚抱拳施礼,“日后我再报答你,现在我实在不得空。”

“平白无故,说什么报答的话。”温子楚上前拦住她,“这些且先免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仔细把话说清楚再走。”

“”初然皱着眉望着他,犹豫了少顷,还是幽幽喟叹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我和大家的三观对不对得上。

初然这样帮穆信对吗?

毕竟是害死那么多人的凶手

果然是越写越阴暗了。。囧囧囧。

让我在有话要说里面给你们制造点欢乐的气氛吧!!

剧透:注意主题词。

词是特邀李施余大大给写的,是唯一一首关联文章内容的词o(≧▽≦)ツ 看完你们就都懂了么么哒。

【明日攒人品有一更!】

☆、【人心险恶】

桌上茶换了一壶又一壶。

日头已上三竿,温子楚在桌前静静听她慢慢道来,左右除了一个倒茶水的侍女,再无旁人。

从醉仙楼一战,到庙中穆信不为人知的过去,她说得轻描淡写,温子楚却听着心中纠紧。

杯子里的茶被她一口喝尽,嘴都快说干了,初然放下茶杯,摇头轻叹道: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那日情况突然,穆大哥说得简单,我知道的也仅仅只有这些,其中恐怕还有些什么细节。比如说那个‘坊主’到底是何方人士,明月山庄庄主为何与他有联系,他们又为何偏偏看上穆大哥。”

温子楚又亲手替她满上茶水:“那你打算今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去找他了。”初然自然而然道,“石晏短时间之内肯定不会善摆甘休,在他下手之前要先寻到那个幕后的主使才行。”

“你和石晏”温子楚表情有些古怪,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迟疑,“你们俩怎会闹成这个地步”

初然低下头捏着茶杯默然不语,良久才抬起头来笑道:“没什么,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温子楚侧目去看她毫无表情的脸,暗暗叹息道:真的是这样么?

“如今你要找他,又打算从何处找起呢?天下这么大,总不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寻吧?”

初然秀眉轻轻一蹙,沉思片刻后道:“我想过了,既一开始同他说好要查找真凶,定然会从洛阳贪没案查起,我往洛阳去走一遭,说不定能找到他。”

温子楚虽不欲打击她,可还是不得不实话实说:“你这么想,石晏定也这么想。他启程比你早,人手也比你多,不如从长”

“管不了这么多了。”不等他道完,初然便打断,“如今要我在汴梁多呆一刻我都受不住。”

“”

温子楚望着她,神情复杂。

初然别过头,站起身来:“总而言之,我眼下就得出发若以后还有机会再回来,我定上门来向你道谢。”

石晏和穆信皆不在城中,她心情急躁也是在所难免的。温子楚心知没有要留下她的理由,但见初然就将出门,却又不自觉地唤道:

“等等。”

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越发将她背影的轮廓晕染得朦胧不清,他顿了顿,终究是微微一笑:“好歹带上些盘缠再走吧。”

初然身形一怔,手探向袖中,钱袋早已是不翼而飞。不知是在庙外打斗时遗失的,还是在醉仙楼,她略有几许尴尬,缓缓转过头来。

“那我向你借一点儿。”

温子楚笑着颔首,初然忙摆着手解释:“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他耸了耸肩:“无所谓了,横竖也不差这点。”

这一走也不晓得要走多远,可东西也不易带太多,以免多生事端。温子楚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塞了一小袋银子给她,初然又回宿府打点了行装,方才上路。

站在城门口,太阳已高高挂在正中,蓝天白云,碧空如洗,仿佛不像是冬日里该有的气候一样。温子楚仰头看了许久,直到一群鸟雀飞过,他才低下头来平视前方。

前往青口镇的官道上,初然的身影早已模糊,他兀自矗立了好一阵,才喃喃道:

“该给她备一匹马的。”

身侧的侍卫犹豫片刻,低低解释道:

“公子,属下以为,给凤姑娘的盘缠已够她置办马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