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倒是有听说。”另一个沉吟半晌,“似乎是为了一个叫做‘穆信’的杀手。只是就这么一个人,为何引起这么大风波?他到底有何能耐?”

“还不都怪那老盟主自己放话,谁要是抓到穆信少言山的地盘那就归谁。这不是明摆着将盟主之位让人么?这么好的事儿,哪个门派不出手?”

那人低头喝酒:“这不笑大师是越老越糊涂了还是当初宿先生在的时候好啊如今的武林啊,真是越发乱了”

“是啊”

穆信从棚子里走出去,外面的风刮在脸上有些生疼,他拉了拉披风,将唇以上的地方遮掩住,低着头默默往街前而行。

离镇子以南的位置便有座高山,再往南就是祁连山,山上此刻尚是白雪皑皑,人烟稀少,那山顶之处却有一所小屋,屋檐被积雪覆盖,院子里堆放着杂物,乍一看去便让人觉得心里发寒。

穆信推开屋门,抖了抖身上的薄雪,将外袍搁在手边的柜子上。

屋里和屋外一般温度,虽有火炉他却也不生火,只在桌边静静坐了一会儿,便回卧房休息了。

床上被衾冰凉,他和衣而躺,双目看着窗外,出神。

这两个月来每一日他都似这样度过的,日子枯燥得连他自己快数不清过了多久。这一年来,他的生活太过绚烂多彩,一时竟有些不能习惯这本就属于他该过的日子。

一晃眼,都两个月了

想那天自汴梁城出来,他走在山中,还对未来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明明对初然承诺要让真凶伏法,可太师府那样重兵把守之地,凭他一己之力决计是不能手刃庞太师。

原是等了十年,准备借王爷之力,在朝堂上推翻此人势力,但如今太师的爪牙遍布整个朝廷,局势简直是一边倒。

连王爷自己都力不从心。

他又能如何?

独自一人,浑浑噩噩地沿着山路往南而行,不觉间走到了明月山庄。

想起多年前山庄庄主引荐他与那“坊主”相间,他脑中灵光一现,便连夜潜入庄内,想找那庄主问个究竟。

但不料时隔多年,老庄主已经病逝,庄内只有老弱妇孺。幸而天不绝人愿,从那管家口中得知,当年的那位“坊主”亦是庞太师的手下,如今的官位乃是同知枢密院事。

眼下正值大宋向契丹献岁贡之时,此人亦是从正月起便前往辽国,目前尚未归来。

此地乃他必经之处,再等几日想来就会有分晓。

他在边关待得太久,不知中原武林已闹成何种地步,也不知初然此时是否安好,为了避免行踪暴露,他一封书信也未曾寄给她

大约这么久寻不到自己,她也该认为他已凶多吉少了吧。

穆信翻了个身,闭目。

还有几日,再有几日便能等到那人,希望在这段时间里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夜里,山上落着细细碎碎的雪花,明月皎洁,月光如水。

翌日,天上放晴,推开门时,一地的白雪,远处却有稀薄的阳光洒下来,日光些许刺眼,穆信抬手遮了遮。

昨夜极晚入眠,也不知眼下是睡到什么时候了。

木屋里的茶叶早已吃完,盘算着也是时候去采买一些。他收拾了一点铜板,仍旧披着那件外衫出门。

走到镇子上时,看天色竟到了正午,不过街上的人还是稀稀落落,各大客栈外未曾见得有使节的车马停伫,只怕今天又等不到那人了。

穆信轻轻叹了口气,慢步往街北的茶铺方向走去。

未行多久,前方迎着日头在地上摆着摊儿卖小饰物的小贩正抬着头在同一人说话,只见此人将一头青丝高高挽起,大把头发散下来,英姿飒爽,瞧着十分精神。她弯着腰,双眉弯弯,手里拿着一张旧巴巴的画像,带着笑容问道:

“这位小哥,你可曾见过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见面啦,见面啦~~撒花!

☆、【至高至明】

他在这边境住了这么久,从未见过故人,也从未想过她会找到这里来,一时愣在当场,连步子也忘了移。

“这个人啊没见过。”小贩摆了摆首,“就算是有这个人,咱们这儿寻常往来的江湖人士不少,个个都差不多,也没什么印象啦。”

“哦”那人神色一暗,缓缓直起身子来,摊开手里的画像仔细打量,喃喃道,“怎么会都差不多呢”

那画纸大约是被捏得过久,尽是褶皱和折痕,隐隐泛黄。

她寻了自己多久?从中原一直到这里?

想得入神,没料得初然已经朝这边行来,穆信心道不好,忙转过身去。

“啊,这位大哥!”

身后有人唤他,原想加快脚步,但不知为何,双腿仿若凝固一般,如何也再抬不起来。

初然见他没动,方绕到他跟前去,依旧展开那张画卷,笑盈盈道:“请问你可曾见过这个人?”

穆信将斗笠往下又拉了拉,别过脸去,压低了声音。

“不曾见过。”

初然悻悻地收起画儿来,轻声叹了叹:“这样啊”

瞧她似乎并没认出自己,穆信暗暗松了口气,抬步就将要走,肩上却蓦地给人拍了一下,他微微一怔,待得转过头时,入目即是一双灵活至极的眼睛。

“还有何事?”

初然笑着摇摇头,朝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钱袋:“你的东西掉了。”

穆信伸手过去,迅速拿了来,继而又背过身。

“多谢。”

不敢再回头去看她,亦不知自己适才的举动是否有被她看出破绽,穆信只顾低着头,连茶铺也不再去,急急往镇子外面走。

郊外的风沙一滚滚迎身而来,眼里不自觉已进了些许,按着平日里常走的路线,行至离那雁门关最近出的山石上,穆信缓缓坐下。

猎猎的风吹在脸上,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他拿出水袋来猛灌了几口,轻轻喘气。

不曾料到再次见到她自己竟会如此失态,明明日思夜想,却偏偏心里又不愿让她看到自己

他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当日说好的让她来找他,可数月来,自己音信全无,连一封信,甚至一个口型也没有带给她

穆信头疼地摁了摁眉心,他心底里还是希望她能在中原过得好好的,若是没有他,若是没有认识他,她眼下的生活也不会如此糟糕。

起初已是为了一己私欲,想要隐退江湖,想要忘记前尘,想要和她厮守终生,却被石晏一语惊醒。如今更是不能。

思及如此,穆信敛容肃然地睁开眼来,平视前方。

他需得静下心神,需得狠下心来才是。

长痛不如短痛,等时日过的久了,她定然会淡忘这些事的。

西风呼啸,万里烟草。

所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便是远处之景了。

初然站在绝岭山腰之上,双手背在后面,踮着脚往上看,可离得太远,怎么瞧也只能瞧得那人衣衫一角,她不禁郁闷,但走太近又生怕被人察觉。

正在此时,身边有个挑着杂货的老翁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往此地行来,她忙上去招呼。

“老大爷。”

羌伯被她惊了一跳,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

“哦是个小姑娘啊。”他放下扁担,怪道,“有什么事儿?”

初然笑嘻嘻地对他笑了笑,伸手便是一指:“你知道那个人,是什么人么?”

羌伯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虚了虚眼,盯了半晌,方恍然道:“是那位斗笠的少年人么?”

初然赶紧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他啊,老朽也不知他是什么人,近来他几乎日日都这个时候都要在这儿坐上一会儿。大约是个外地来的吧,从前都不曾见到过。”

“外地来的?”初然偏头略一思索,见那老伯作势就要走,她忙又问道,“那他是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起日日来这里的?”

“什么时候么”羌伯皱着眉认真想了一想,“快有两个月了吧,我记得那会子节刚过完没多久,他便来了。”

两个月?

初然秀眉一挑,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羌伯见她走神,自己已是挑起了担子,又问道:“小姑娘你可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没了没了。”初然忙摆手,“麻烦老伯了。”

羌伯微微摇头,随即又是慢吞吞地往山下走去。

初然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自思忖。

正午已过,太阳自头顶偏西,眼看是下午了,因得早间之事穆信到现在还没用饭,他只怕去了小镇又逢上初然。这丫头精明伶俐得很,若是再被她问上,自己言行中定会被她看穿。

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犹自烦恼地叹了口气,身上却莫名的打了个寒噤。

“就是她,别让她给跑了,你们动作快一点!”

这地方鲜少有人经过,耳边却听得如此吵杂的声响,穆信禁不住侧目去看。只见对面离得自己不远的山崖之上竟围聚了一大群人,其中相貌甚是熟悉,似乎是山下小镇里的百姓。看穿着打扮大约是客栈内的伙计,此刻正手持武器,追赶一个人。

那人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大氅,怀揣着一个包袱,一面跑一面往回看,一张脸上惊慌无比。兴许是哪里来的小偷,偷窃时被人逮住了罢?

穆信如是揣测,原没放在心上。但待得看清来人相貌时,他斗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跑,看你往哪儿跑!”

眼瞧着追到山崖,那背后便是万千丈深渊,众人有恃无恐地挽起袖子来,冷哼道:“好大胆子啊,在咱眼皮子底下偷吃偷喝,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另有人扬起刀来,踏前一步:“就是,看你这么一个姑娘,穿得端端正正,想不到手脚竟如此不干不净。”

那人在崖边停了下来,行至此处,她倒不似方才那般慌乱,反而是优哉游哉地歇着气。

“你们老板好不讲道理,那烤鸡里这么大一只臭虫瞧不见,还上来给客人吃,我没让他赔罪就不错了,居然还要我给钱。”

立马便有人“呸”了一口:“你放屁!那虫分明是你自个儿放进去的!”

“呐呐呐——你们这是仗着人多,颠倒是非黑白!”

一听这个声音,穆信心中一凛,袖下的手早紧紧握成了拳头,却仍在原地挣扎。

想都不用细想,这定是她设的局!就是说她已经是认出他了,弄出这般花样,无非来逼自己现身的,倘使真的过去了,到时就算是怎么解释怕是也说不清。

该怎么办好

站在山崖旁边,初然抱着包袱,回头往底下望了一望,这可是真真实实地高度,要是失足掉下去了,再好的轻功不摔死也是半身不遂啊。

她有几分忌惮地咽了咽口水,目光瞥向一侧,穆信还在那边不曾走动,她心里愈发不安起来。难道当真是自己认错了?他若是不肯过来那可如何是好?

“臭丫头!”前面为首的男子作势就将上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可告诉你,咱们这地方山高皇帝远的,杀了你,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没人会管。”

后面的人纷纷也上前几步,喝道:“说的是,识相的,快快赔钱!”

眼中之人仍旧不为所动,初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决心赌一把。

“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她说罢,就将两边袖子翻开来给他们瞧——果真是空空如也。

“没钱?”那人略一思忖,摸着下巴,打量初然,脱口便道,“那就不好意思了,虽说姿色一般,勉强还能卖几个钱。”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初然听得火冒三丈,倒不是因他出言猥琐,只那句评论相貌的话令她百般不爽,差点就想出手,幸而强压下怒气。

“想要我赔钱?没有!命倒是有一条,你们有本事,自己来拿罢!”

说完,她咬咬牙,狠下心,转身就往下跳。

这可是万丈深渊啊

弄不好,是会死人的。

脚下一空,身子就将飞速坠落之时,手腕却猛地给人擒住,来人气力极大,伸手一提便将她自下而上捞到崖边。

双脚落地,初然腿一软就跪坐下去,胸腔的心砰砰直跳,可还没忘抬头去看那人。

塞外的风将他衣袂吹得飘飘而起,原本遮挡面容的黑色薄纱亦是被卷得纷扬,虽只能见得他背影,但这般身形是自己无论如何也熟悉不过的。眼眶忍不住蕴上热气,初然就这么怔怔地盯着他瞧,早已神游。

“她欠了你们多少钱?”

前面的一群人尚未从初然跳崖的惊愕中缓过来,这厢又不知自哪里蹦出个黑衣人,听得穆信如此开口一问,呆了半晌才讷讷道:

“呃、呃这饭钱一共是两贯,还算上她砸坏的桌椅碗筷,你给个一两吧。”

穆信倒也不讨价还价,自腰间取了一两碎银扔了过去。

“拿了钱,就赶紧走。”

为首的人连忙接住,点头称是,左右招呼着两边的手下,窸窸窣窣从崖边退去。

眼见那群人走远,穆信才松了口气,回身蹲下去,轻轻安抚她:“好了,没事了。”

不想,初然抬手就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挥开,随即就把他带于头上的斗笠一掀,边关萧索的风沙将他的眉目削得越发犀利,俊逸的容颜上却掩不住苍凉。

她终究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既然是你,为何不愿现身见我?”

“”早知道他她会这样问,穆信一时无言。

“是不是我不跳下去,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看着?”初然说得心中绞痛,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一抬掌就将往他脸上打去。

穆信却也不避不闪,就那么仍由她扇下来。

初然见得他这般,咬着下唇,心上一软,在手离他脸几寸之处又骤然停住,手心一转狠狠把他推开,然后站起身。

“反正你这么不愿见到我,那我还不如现在死了算了!”她说罢抬起脚就又要往下跳。

虽心知她说的是气话,穆信还是被她此举吓得心惊肉跳,伸手便将她带入怀中,紧紧抱着。

“是我不好”

“我本想,让你能不再受此事烦扰,却没仔细考虑过你的感受”

初然听得他在头上轻轻一叹,眼泪越加止不住的涌了出来。她从汴梁寻到江南再到蜀中都准备前往大漠和契丹了,这一路上磕磕绊绊,一路上艰难险阻,不想好容易到了这里,他竟又不认自己。喉头哽咽的又疼又痛,埋首在他胸前号啕大哭,这其中委屈只有她自己才知晓。

穆信见她不再说话,哭声撕心裂肺,自己已是内疚心疼不已,忙又将她搂紧了几分,喃喃自责道:

“都怪我,都怪我。”

初然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抽噎着张了张嘴,可说不出一句话来。

塞下开阔而苍茫,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边声羌管,斜阳温润,灯火已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