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头埋在她颈窝,月华如水,天地间静谧而安宁。初然从未感受到穆信如此脆弱的情绪,一时心头万分感慨,只抱着他腰身,脑中闪着安慰的话。

“穆大哥,咱们也不能听那姓莫的一面之词啊。”

“嗯?”穆信慢慢抬起眼皮来,此时心绪才稍稍平复了些许。

初然自他怀中支起身,眨眼默想了片刻,方道:“我想这之中还有很多疑点。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在骷髅山里被一群铜面人追杀的事情?”

“记得。”穆信沉吟了一会儿,“此事有什么疑点?”

“你想啊,那时那群人都是冲着世子去的,要是王爷当真乃幕后黑手,怎么会派人去袭击世子呢。”

铜面人之事,他的确是一直没有查明,期初倒以为是庞太师指使的,可后来却未曾再见这些人露面,故而此案也就不了了之。然今日听她这么一提,是有些蹊跷之处。

初然见他沉默,想来也是在怀疑中,忙又胡诌道:“这么想,也许那幕后之人不是王爷而是另有其人也说不定,对不对?”

穆信眼下头脑混乱一片,倒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依我之见呢,现在咱们就别顾虑那么多了。”初然一把将泪痕抹去,回身往地上搜寻,摸到一个布包来,“我把那莫知院的头砍了下来,无论真凶是谁,反正都有他的份儿。我们不就是想找到凶手,让石晏明白真相么?这会子他的项上人头在此,也好对石晏交差啊。”

这布包早被鲜血染红,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旧布匹,上面还隐隐又碎花。穆信有些无可奈何地暗自笑叹,她倒也胆大,那样情形下还不忘割人头。

忽的他表情一凛,近来见初然出手愈发凌厉,动不动便要人性命,已有些老江湖的姿态,再这般发展下去可不是好事。

穆信伸手从她手里将布包提了去,肃然道:“此回便罢了,往后切莫再做这样的事情。”

瞧他表情生硬,初然也不知自己何处惹恼了他,只抓了抓头,应道:“哦。”

“对了,我顺便也把那人的尸体扔在郊外。人若不死在客栈里,就牵连不到老板娘两母子了吧?”

“宋兵明日早起,不见知院只怕是会满城寻找。”穆信站起身来,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这时才发现自己身处在离镇子极远之地。

“从明日起,我们还是莫要再下山了。等风声过了再去采买东西为好。”

“好。”初然听他这么一说,也忙从地上爬起来,兴致勃勃,“那到时候是不是可以去山上猎些野味来?”

穆信见她不急反乐,一时无奈:“北方上山积雪还厚,能有什么野味?”

“这你就不懂啦。上山不仅有兔子还会有鹿,上次我就瞧见了。”初然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而且要到开春的时候了,正是动物出来觅食之际,这会子上山,准能抓到不少好东西。”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一副好心情,穆信不由抑郁也散了几许,抬手在她额上轻轻叩了一记,笑叹道:“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初然双眉一弯,上前搂着他胳膊:“好啊,我回去煮点姜汤,给你驱驱寒。”

身后,郊外的小路景色荒凉,几株单薄的树在风中瑟瑟发抖。

洛阳城内,宿家宅院前厅。

今日有贵客上门,陶木晴识相地屏退了左右,亲自将茶水端来。那紫檀雕花的太师椅上正有一人懒懒散散地坐着,一头青丝披散背后,发间却有几缕是银白色,鬓边也又少许墨灰,虽是如此,此人面容倒是十分年轻俊秀,五官俊雅,眉目如画,可神色间带了一丝邪气。加之身穿一套玄色广袖长袍,显得越发飘飘如仙。

陶木晴和石晏二人乖乖儿立在两边,对他异常恭敬,连大气都不敢出,两人大眼瞪小眼,一句话没说。

“怎么?”座上之人拿了那茶杯轻轻刮了两下,眼皮抬都不抬,“怎么都不吭声,数日不见,全变成哑巴了不成?”

陶木晴忙向石晏使眼色,又捅了捅他,后者百般不情愿地瘪瘪嘴,瞬间换上一张笑脸,走上前去。

“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有空到洛阳来玩儿啊?”

桑鬼喝了口茶,似乎对这茶叶并不满意,随手搁在一边儿,这才抬起头:“听人说你师姐怀了娃娃,我特来瞧瞧她。”

“哦”听得他这么说,石晏略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这样,师父您来得可不是时候,师姐的孩子才怀上不久呢,该等娃娃生下来,您也正好可以给他起个名儿啊。”

陶木晴也笑着点点头,她此时已有快三个月的身孕,瞧着倒不显怀。

“一会儿为师给你把把脉。”见她气色甚好,桑鬼犹自点头,继而又转了头对着石晏,慢悠悠道:

“我此回一来是看你师姐,这二来,倒是想来看看你。”

“看、看我?”他有些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干笑了两声,“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啊,还不是跟从前一样,一个鼻子一张嘴。”

“那可和从前不一样。”桑鬼似笑非笑地拿手撑起下巴,一双丹凤眼微微一眯。

这个表情石晏记忆犹新,每每当师父露出这般神情时,那就说明接下来定然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他手心顿生了一掌的冷汗,却也只能陪着干笑。

果不其然,便见桑鬼唇角一勾,轻声道:

“我不在中原的这些天,你倒是能耐的很啊,上蹿下跳的。”

“师、师父,你这哪里的话。”石晏打着哈哈,“我有多少斤两,您还不知道么?”

“是。”桑鬼眉毛一扬,点头,“是我从前小瞧了你,我还没看出来,原来我们家石晏这么能干,如今整个武林都能被你搅翻了天,早知道当初就该把桃花门扔给你打理的。你说,对不对?”

石晏咽了咽口水,忽然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随即抬起头来正视他:

“师父,我这么做都是有苦衷的,您老人家不知道,我终于找到当年杀我全家的凶手了,原来他”

“他是穆信。”桑鬼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又把拿茶杯端到手上把玩,“我早就知道了。”

石晏蓦地一怔,不可置信:“您您知道?”

“我如何不知道?”桑鬼悠悠嗟叹道,“当初不就是我引荐你去汴梁投靠他的么?我和穆言之的交情,算起来都有十几年了,说起来言之这个字,还是我给他起的十年前那件事,只怕我也是江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师父!”石晏拍桌而起,表情激愤,一时连他身份也顾不得,只大怒道,“你明明知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何还要让我拜他为师?!

师父你你这样你这样莫不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石晏!”陶木晴忙上前拉住他,小声道,“你脑子气坏了是不是?怎么敢跟师父这么讲话!?”

石晏偏头看了她一眼,闭口不言语。

“你先别激动。”桑鬼见他这般,摇了摇头,招呼他坐下。

“你们俩如今闹成这样,倒也都是拜我所赐。”他轻叹着将茶杯放下,自椅子上站起来,负手于身后,看着屋外缓缓踱了几步。

“起初我救下你时,就知你复仇心切,且仇恨深种,这么多年来都不曾消减。但是石晏。”他忽然转过头,深深望着他,“你可知,你其实本性并不如此。”

石晏皱了皱眉,别开脸不愿同他对视,只嘀咕道:“我本性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我与你相处多年,我自看得出你性格淳朴敦厚,不过是无法从十年前的阴影中走出来罢了,平心而论,你当真想杀了穆信么?”

“我”

他咬了咬牙:“我如何不想?他当日杀我家人,难道就不许我向他复仇了么?”

桑鬼有些无奈地望了他一眼,继而收回视线。

“当初我便是为了平息你这心思,便故意让你去汴梁寻他。穆信为人如何,我再清楚不过,而你又是个单纯之人,倘使有人对你好,你也会千倍百倍对他好。你和穆信结为师徒,想来必然相处融洽。

我以为时间一久,当你知晓他是你仇人之时,你也会放下对他的仇怨毕竟,穆信是个怎样的人,你心中不也有数么?”

“怎可能!”石晏想都没想,就一口否决,“无论他是不是做过我师父,杀了人就是杀了人,他能下这么狠的毒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石晏。”桑鬼摇头打住他,“即便穆信真的杀害你亲人,你也相信是他本意所为么?你相信他是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

“”

石晏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郁结难消,抬眸看了看桑鬼,他背对着自己,瞧不清表情;又看了看陶木晴,她皱着眉,轻轻摇头。

他们都这么相信穆信?

凭什么这么信任他?

摊开手,低头看了看掌心。

自己许久许久以前

似乎也曾这么信赖过。

——“穆师父是个好人,他教会我许多东西而且也很是照顾我”

——“我师父就我这么一个徒弟,他待我好,我尊敬他是应当的。”

——“我师父功夫好着呢,有他在,哪里敢有坏人欺负阿初啊”

原来自己曾经这么信任他。

石晏忽然感到一丝迷惘。

他为什么那时会这么信任他呢?

为什么?

“师父,你难道是来劝我不找他寻仇的?你你想阻拦我?”

“诶。”桑鬼转过身来,态度表达的十分明确,“你可别乱想,我没那闲工夫管你们的事儿,你爱怎么就怎么。你和穆信,你和小初然,你们之间的事我一概不会插手的。放心。”

“好。”

石晏朝他一抱拳拱了拱手:“徒弟谢谢师父谅解。”

桑鬼抬袖扬了扬:“行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我还有话要对你师姐说。”

“是。”

他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抹了抹眼角,这个动作陶木晴和桑鬼皆看在眼里,二人相对一眼,默然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我放师父出来给石晏洗脑了。。

希望能够洗脑成功。

放过穆大人吧,啊?好不好呀~~~

☆、【吾爱至斯】

代州以南便是祁连山,山上积雪终年不化,端得眼下北方也已入春,山顶上却仍旧寒意甚浓,尤其是夜里,两床被子都还显得单薄了些。

初然烧了热水,从门边经过时,发现那木门都被冻坏了,股股凉风从外面吹进来,她打了个哆嗦,连忙往里屋走。

掀开幔子,迎面又是一阵冷风,她不禁一怔,只见穆信靠在窗外,手里捏着一张信纸。窗边站着一只半大的雕,正低头梳理羽毛,一瞧她进来,便扑腾着飞走了。

“穆大哥。”初然将热水放在桌上,奇怪道,“谁给你送信来了?”

穆信刚把信看完,眉头还未松开,只对她轻轻扬了扬:“是你师父。”

“我师父?”听得他这么一说,初然连茶水也来不及喝,就巴巴儿的凑了上来,“师父寄信来了?写的什么,给我瞧瞧。”

穆信依言递给她,初然拿着这张不大的信纸认认真真读完,读到后面眼泪却渐渐湿热,她偏头哽咽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师父计划好的?”

穆信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他也是好意。”

“可如若当时他不让石晏来找你,眼下也就没这回事了。”初然把信收好,心头酸涩难当。

“不能这么想这事迟早会发生,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分别?”穆信倒是微微一笑,伸手扶上她脸颊,“更何况,要是他不让石晏来寻我,我又如何能遇得到你?”

初然听罢,低头细细一想,似乎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可一想到他们二人如今水火不容,自己又左右两难,心里不由惆怅,一头就扎进穆信怀里,一言不发。

“镇子上的树估计都抽新芽了吧”穆信抱着她,忽而这般说道,“咱们也许久没有下山了,明日该去山下看看情况。”

“嗯。”初然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也不知那群官兵走了没有。”

穆信轻摇头:“不会这么快走的,朝廷命官无故身亡,只怕代州知州还将派更多的人前来搜查,镇上的官兵只会多不会少。”

“那怎么办?”初然抬起头来,“要不咱们还是趁夜逃走吧?”

“镇子上眼下必然把守森严,若往中原,无名镇是必经之路,你难不成想逃到辽国?”穆信拍了拍她背脊,宽慰道,“倒不必如此担心,往来的江湖人士这么多,他们未必能怀疑到我们身上来。”

“倒也是。”初然抿唇默然了一阵,“可是这狗官的人头怎么办?咱们还得交给石晏呢,总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吧?”

“不着急,等风头稍稍过去些,我们就从雁门关的山道上绕出去。”

“雁门关?”初然蓦地想起那挑杂货的老翁时常走的那条路,恍然道,“原来你日日守在那里,是为了寻出路?”她合掌一笑,顿时心情大好:“我还以为你真是为了等那个狗官来呢。这下好了,我们不用一直在这儿了。”

灯光之下,她笑靥如花,一双秀眉弯弯,脸颊晕红流霞,愈发衬得人娇俏清丽,穆信不觉心头一动,低头在她唇角上亲了亲,柔声问道:

“怎么?你不喜欢在这里么?我反而觉得比起武林中纷纷扰扰的事情,山上倒是清净自在。”

“喜欢是喜欢,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哪里我都喜欢。”初然亦拿脸颊在他脸边蹭了蹭,口气颇为遗憾,“可是你和石晏之间的隔阂总得化解了才是,要不然咱们往后的日子过得也不舒心,你说对不对?”

穆信淡笑着应道:“对。”

“所以说啊,回中原的日子还得往前再提一提,虽说这里冰天雪地的,可我总担心那狗官的头会坏掉,到时候带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回去石晏必然不会认账的。”初然犹自靠在他怀中板着指头说个没完,穆信却初然将她推起来,神情有些奇怪。

“穆大哥?”她抓了抓耳根,疑道,“怎么了?是不是你哪儿不舒服啊?”

“阿初”他喉头微微上下滚动,不知是否是灯烛的原因,初然只觉他面容异常绯红。

“我们今晚便成亲,你觉得如何?”

初然先是一愣,随即就笑了:“我们现在这样,不算成亲了么?”

想不到一直以来竟是这般误解的,穆信顿然好笑,虽自重逢起他们二人都同睡一张床,可至始至终都未有过夫妻之实,他没向她提起,原来她是不懂的。

“嗯?”初然瞧他不说话,却又往前凑了几分,穆信顺手便将她又搂住,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初然莫名其妙地瞪了瞪他,还没来得及再多问,穆信一抬手灭了灯,眼睛尚未适应黑暗,连他轮廓也瞧不清。

初然正将开口问时,穆信已然俯身轻轻吻住她。

这般感觉同平日他亲自己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初然稍稍抬起眼皮,正瞧见窗外那微漠的月光,透着纱窗显示出朦胧的凉意。

玉轮相怜,今宵不忍圆。

第二日,清晨。

穆信和初然皆起得不早,因昨日说过要下山探探虚实,故而醒来时二人便匆匆洗漱出门。

到达无名镇,天色已尽正午,街上行人甚多。果然比起前些日子,道上官兵要盘查得更为森严,不过幸而穆信在镇上已住了两个月,守卫对他熟识,因此并未难他们。

家里的米和油都吃得差不多了,此次下山,一来是为打探消息,这二来也要为启程做些准备。无名镇虽小,不过出行所用的干粮和必需之物倒还齐全。

“穆大哥,你有没有发现,街上的中原江湖人士好像变多了?”沿街而走,初然只敢拿余光瞥着两旁,声音也是压得极低。

穆信谨慎地扫了扫,亦是低低道:“是有些多。”

小镇上的行人平白比往日多了好几倍,除了官兵不难发现有生面孔,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原那边的人找了过来,穆信心中一沉,停下脚步。

“你去采买干粮,我去客栈里看看。”

初然抬眼一看,这才瞧见原来已经走到上回的清阳客栈门口了,如今客栈外站着的都是代州那边派来的差役,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原想和他同去,但思及两人行动难免会露出马脚来,她只好道:

“那你可要小心点。”

穆信朝她略一颔首,转身往客栈背后走去。

初然望着他背影站了许久,直到视线内再看不见他方才抬脚往街前而行。

即便镇上发生了这般大事,卖小点的大嫂倒还如平时一般一脸和善,初然瞧她一副淡然的表情,不知不觉心情也转好了起来。

“大嫂,给我来二十个馒头和十个窝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