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行一步,弯下腰,耳语一般同梁岳说,“你怕有十几年未见家中老母,怕是想得很吧。”

“你是何意?”

顾云山摊开手,无可奉告。另唤萧逸,“笔录?”

萧逸连忙将墨迹未干的厚厚一叠纸送上,几人按住梁岳在供述上按指印。

梁岳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认罪又如何?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该死的人已死,还是我赢。”

顾云山将供述亲自收好,分毫不在乎,“恭喜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转过身,高放跟上前来小声问:“大人,看这样子,二审复核之时怕是要翻供。”

“放心——”他走了,头也不回地要去吃晚饭。

活埋(二十)

第二十二章活埋(二十)

饭后,顾云山说要看星星,闲得无聊满院子乱跑。月浓换上女装躲在屋子里梳头,忽然间,大半夜窗户外头探出一颗黑漆漆头颅。

“喂,小月浓……”

她回过头,半片红妆照亮蒙昧的夜,也晃花了他的眼。

他躲了出去。

月浓不明所以,“案子不是破了么,还叫我做什么?”

“我要去牢里一趟。”他吹着冷风,想着红袖招里的桃花酒,醺醺欲醉,好半天也没等来回应,忍不住发牢骚,“磨蹭什么?赶紧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少女如初春嫩芽,伸手就能掐的出水来。“你去你的,干我什么事?”

“你得保护我,知道不知道?”

月浓闷闷向前走,一面挪着小碎步,一面抱怨,“梁岳已是阶下囚,真不知你还怕什么。”

“确实没甚可怕,但既然养了你,就得物尽其用,不然,阿毛都比你顶用,至少还能炖了吃呢……”

顾辰从树上飞出来,哀求说:“七爷,别杀阿毛,阿毛姓顾氏自己人,不能吃的。”

三人溜达到县衙大牢,推开门,内里阴湿可怖,一个容长脸的狱卒慌慌张张迎上来,方要开口,便听见大牢伸出传来一声悲泣,很快没了声息。

昏昏暗暗走道飘来一段魂,靠近了才知道,原来是弓腰驼背的老妪,因实在老的厉害,整个人只剩下一团枯骨挂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皮哆哆嗦嗦飘荡在人间。经过顾云山身边,漠然无语,停了停,待顾辰与月浓双双让出道来,才拄着拐杖往阶梯上行。

最后一眼,老妪似乎稍稍侧着身,右眼余光略过衣着光鲜挺拔如松的顾云山,面无表情。却让他陷进深深的不可脱身的泥淖之中,无可辩驳,亦无法忍受。

“走吧——”他跟随老妪的背影,打算离开。

月浓看着他,不明所以。突然间大牢伸出发出一声闷响,间或夹杂着痛苦的悲鸣。两个狱卒慌忙冲进去,打开牢房将梁岳死死按住。

顾云山背着手,走进这段浓郁的阴影中。

他停在一间狭窄逼仄的牢房门口,一只臭虫从带着血的石壁上哧溜一声爬过。梁岳的额角渗着血,被狱卒按在铺满干稻草的地面上,整张脸都埋在泥灰里不住地哭。

顾云山做个观众,安安静静看完这场戏。旁人的痛苦不沾身,他一直以来都做壁上观,独善其身。看够了,转身走,一句话不留。

直到出了大牢走入月下,这一刻仿佛才挥别阴翳,又做回玩世不恭奸诈叼毒的顾云山。长叹一声,仰头望向皎皎明月,是该吟诗一首聊表春情,“没意思,我原以为把他老娘叫来会好玩儿一点来着,谁知道这样没意思。”

月浓道:“最后还特意安排他见一见老母,顾大人,我错怪你了,其实你是个好人。”

顾云山猛然回头,认认真真看了她好半天,直看得她后背发毛,却突然间大笑,中了邪似的停不下来。笑够了绷起脸,又开始假装正经,“我让师夫人带来一封信。”

“什么信?”

“师必良当年留下的遗书,师夫人保存至今但从未曾与梁岳提起。因她自己也羞愧,师必良在信中交待,家道中落无以为继,父亲重病不能医,弟弟弃学,债主上门,要卖了小妹抵债。正巧,前月又生矿难,家属分的二十两白银,师必良便想了这么个主意,以命换银。”

——爹,我死后邀舅父出面料理,他话粗,长得高大,矿主必不敢欺他。跟舅父说,不要多,直说二十两银子,十五两也成,多了矿主不给,闹久了家里拖不起。如得二十两白银,给舅父一两作酬谢,五两银子拿来还债,留二两给小妹当嫁妆,其余都供爹和二弟治病读书之用。

“那……堂上李丰收说的……”

“都是假的。”顾云山指了指一边发呆的顾辰,“都是这小子传的话,让李丰收照着说而已。”

月浓喃喃道:“那梁岳的仇……这……这算个什么,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顾云山揣着手,对着月亮,自嘲地笑了笑,“人么,一辈子都是如此,什么也算不上。”

“梁岳该疯了……”

顾云山慢慢往前挪着步子,没所谓地说着:“分明是人证物证聚在,可片有人不信。你说师必良手上验出火药残余,他偏说仵作造假。你说工友已承认,师必良死前异常,他偏说你私下买通。你要秉公办理,势必有人跳出来骂你不近人情。你要酌情处置,更有人恨你徇私枉法。人人都恨这一套律法官制,人人都叫嚷着天理不公,日他奶奶的,到底如何判才是公?”

月浓懵懵懂懂,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长叹,“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公理,他们要的是对他有利的公理,偏向他的正义。那还要老爷我干什么?”

“我有点难过……”

“哎,你难过什么?”

月浓坦然道:“我好像也是这么个人。”

顾云山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大步朝前,睡觉去了。

月亮还是月亮,梁岳还在等待刑部核查。

案子结了,然而,正义究竟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顾云山便火急火燎地要赶回京城。月浓正准备上马车,巷子里传来竹棍敲击地面的咚咚声,由远及近。

原来是义庄里的白发老头,一副药一次针,已然能模模糊糊看出一团影,寻着声音找过去,冲着萧逸喊,“仙姑,老夫特来谢谢仙姑。”

月浓向右侧跨一步,挪到老头面前,尴尬地摆了摆手,“不,不用谢。我已经嘱咐过许长寿,他继续给你送药的。”

“仙姑菩萨心肠,老夫做牛做马也难报仙姑大恩大德。”老头低头拭泪,哭两声,浑身都仿佛要散架了似的发颤。

月浓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顾云山从队尾走上来,沉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未等萧逸回答,老头循声一拜,“想必这位就是上仙哮天犬,大仙,请受老夫一拜。”

趁着顾云山愣神的档口,月浓赶紧把老头带到一旁,嘱咐了几句再上马车,便遇上个恨意难当的顾大老爷,双手环胸,背靠车壁,瞪着她,“是不是你说的?”

“什……什么啊……”

“做贼心虚。”

“好嘛……我就是编故事的时候,顺带给大人您在天庭安了个职位…………”

“所以你老爷我就成了哮天犬?你该不会说你是二郎神吧?”

她摇头,细嫩的手指勾来勾去,说起来连自己都害臊,“嫦……嫦娥…………”

顾云山被她吓得坐直了,不置信地瞪圆了眼,“小月浓啊,跟着老爷才几天,你这脸皮都可以出师成精了呢。”

…………

回溯梁山矿洞,二月初一。

滴答,滴答,滴答。

像是滴漏的管,檐牙上的雨,还有殷虹的血滴,不断地,不断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脆弱的心脏。

一丝光也没有,都是墨色的浓郁的黑,突然间都成了睁眼瞎,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彻骨的绝望。

“大人,吃吗?”哪还有大人?只有一具等死的活尸。

饥饿无所不在如影随形,仿佛一条冰冷的蛇,顺着喉咙、食道,钻进胃里,龇着毒牙噬咬着内脏,令你每一次呼吸都成殊死搏斗,每一分苟活都是绝处逢生。

还有寒冷,冻坏了骨头,挺不起腰,整个人都像是被折叠在矿洞底下,生生被磨成了三尺高的侏儒。

“吃一点吧……”他还在问。

谁,究竟是谁?是谁一句句在耳边问,使他变作豺狼,变作恶鬼,脱离了人形,再不能回头。

吃!横竖人已死,倒不如用以果腹,熬到逃出生天那一日。

人亦是兽,兽亦是人,人既能食兽,人又为何不能食人?

手上的是什么?肉质异常的软,粗糙冰冷的皮肤上生着一层浓密的毛发,慢慢地,他摸到了刀口——骨胶湿哒哒软绵绵如同坑底的蚯蚓虫蛇,还带着一股被封冻的血腥。

饿,实在是饿。

他闭上眼,即便满目漆黑也需闭上眼。

吃吧,吃吧……

他跟着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声音,狠狠咬下去,皮与肉分开,血早就凝滞在脉络中,吃得满嘴喷香,仿佛回到地上,吃着热汤热菜,搂着珠宝美人,四周围都是升腾的白雾——一阵阵泌人心的熏香。

咯吱咯吱,都是咀嚼食肉的声音。

咯吱咯吱,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一个个都在埋头苦吃,好好好,人肉的滋味儿,今次终于尝够。但谁说?自他做官那一日起,一日三餐,哪一回吃的不是人肉?

(活埋案完)

第23章 孤岛(一)

二十三章孤岛(一)

四月初七,大理寺。

一只烧鸡一壶酒,余政坐在牢房湿冷的地板上,有点儿飘飘然。

“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是的呀。”月浓点点头,郑重道,“梁岳疯了,不吃不睡不吭声,让干嘛就干嘛,签字画押什么都认。”

捋了捋唇下美须,余政咂咂嘴说:“看来这个顾云山,倒也是个……”

“是不是很厉害?”

余政瞪她,“厉害什么?画押认罪还要给他当头一棒,顾云山此人心狠手辣,绝非你这个木头脑袋能想得透。”

“爹,你别每次夸人家都先贬我一顿好不好?那人家也……也好歹是个姑娘家……”瘪瘪嘴不开心,要伸手去偷一只鸡翅膀来吃,谁晓得啪一声响得刺耳,她被亲爹打掉了爪子,还要被嫌弃,“哪有姑娘家夜里吃这么多的?好不容易来一回,就不能给你爹多留点儿?”

她揉着手背,委屈道:“好嘛,不吃就不吃。”

余政一壶酒下肚,突然有了诗意,站起来拿方言吟上一段,月浓都没听懂。眨巴着眼睛问:“爹,咱们家究竟几时才能出去?要不……我再去求求顾云山?”

余政道:“找顾云山?十个顾云山都未必顶用。你放心,这事怎么闹出来的,爹心里有数。齐王恨不能让三法司会审给你爹我判个斩立决,晋王呢又要豁出去作保,总之眼下这两人僵持不定,咱在大理寺住着,反倒安全。”

月浓面露难色,“爹,那万一晋王也不顶用了……”

余政倒是豁达,“那不还有皇上么,端看圣上如何决断。咱们啊,好吃好喝地等着吧。”

“哦,好吧。那您明儿还吃烧鸡吗?”

“不吃,太腻,换个猪颈肉。”他正襟危坐,反而催促她,“还赖在这儿干什么?牢里有戏看?”

她低眉望脚下,嗫嗫喏喏不肯走,“爹……我那个…………”

“不许哭!”余政吹眉瞪眼好凶悍,“要敢掉眼泪,记你十杖家法。”

月浓沮丧地蹲下*身收拾碗碟,忍者眼底的泪,提着食盒往外去,咕哝说:“不哭就不哭,凶什么凶嘛。”

余政还是硬邦邦口吻,“凶你是为你好,别傻不愣登的谁都当好人。你啊……真让人不省心。”

月浓却想的是,指不定是谁让人不省心呢。

哼,猪颈肉也是很油的。

顾云山近来比较无聊,大理寺政务都分派给高放同萧逸几个去做,他只需要在重大案件上拿拿主意,定个性,如此而已。但他仍然考虑再提拔一位典史,用以落实近年在圣上面前的抱怨——案件繁琐人手不够,着实力不从心。

嗯,最好再额外讨点银子,把大理寺衙门扩一扩,东边那几间破屋子哪能住人?连个看得过眼的摆设都没有。

“看来京城也没太大意思……”他翘着脚横躺在春榻上,望着梁顶昏昏欲睡。

“京城自然有天大的意思,是你这个人,你说,你关在家里不出门是怎么回事?”那人身开墨菊,广袖盈风,不通报不敲门大摇大摆闯进来,顺势坐到她身边。一巴掌拍在他翘起的左腿上,连着骨头都要拍碎。

顾云山骂一声“他娘的”,揉着腿坐起来,瞧见这人如傅米分何郎,娘们兮兮,少不得要来气,狠狠推他一把,差一点把他推得跌坐在地。“少惹我,烦着呢。”

傅启年持一柄火葵扇,四月天里扇来扇去都是凉风,却非得装模作样一个劲猛扇,“这是怎么了?憋坏了不是?火气这么大,哥哥带你出门散散。虽说仍在太后丧期,但……”他挤挤眼,挑挑眉,亏的是个风流公子俊俏模样,不然真成了贼眉鼠眼登徒浪子,“总有能找乐子的地方不是?”

顾云山盘腿坐着,右手撑着下颌,垂头丧气,“你以为我没去过?一回京城我就……唉,总之是看谁谁丑,没一个中意。你说京城的这些个……姑娘们,怎么就……齐齐中了毒变了样儿了呢?分明我去蓟州之前还是能挑出一两个水灵的…………”这可真成了未解之谜,无人能解。

他有牢骚满腹,傅启年却懒得听,一个劲撺掇他去个了不得的地方,包他满意。顾云山提不起劲,复又倒下去,“你哪来的闲工夫四处乱跑,看来刑部近来清闲得很呐,不如留下来给我干两天活儿。”

傅启年年初在刑部任职,刑部员外郎,顶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也多亏他爷爷傅子山余威仍在,不然就他这个二十五六的年纪,怎么着也轮不上。

傅启年连声推脱,“别呀,有火可别忘我身上撒,咱们俩一般年纪,我却连儿子都有了。哎,我说,你近来回过家里没有,阁老那多半是催的急,吓着你了?”

顾云山转过脸,不屑道:“我的事你少打听。”

傅启年早已经习惯了他这副瞧不起又甩不脱的死样子,立时大笑,指着他说道,“哎呀,小云云害羞了,你看你看,耳根子都红透,喂,听说你抄家时强抢民女,怎么回事?真是石头开窍看上了人家不成?”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顾云山不知哪来一肚子火,你推我我推你,就同他在春榻上打起来,打得纠纠缠缠不分你我,突然间碗碟落地乒乓乱响,两人才将视线各自从对方的脸上挪开,投向瞠目结舌的月浓与顾辰。

顾云山被傅启年短暂压制,仰躺在下,傅启年缠住他双手跨坐两旁。两个人都愣了愣,一个问:“你来做什么?”另一个笑嘻嘻感慨,“好一个标致的小人儿。”

月浓傻呆呆回答,“我……我来送茶点呀。”

顾云山撑起上身,着急问:“茶呢?”

月浓看了看脚下,茶点落地,一片狼藉。

顾辰道:“我被毒瞎了,什么都没看到,七爷你们继续——”

月浓一听,登时涨红了脸,一只手捂住顾辰的眼睛,一只手捂住自己的,摸着黑往外走。

傅启年却还扭着头盯着她的背影,被顾云山一把扭过头来,恶狠狠骂道:“看什么看?当心挖了你两只眼珠子。”

月浓隔着窗户远远看,“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顾辰道:“月浓姐姐你不懂,七爷发现傅大人盯着你瞧,吃醋了。”

“吃醋?”

“嗯啊——”

“两个男人谈什么吃醋啊……”她还不是很懂呢。

午后无聊,傅启年连拖带拉地把顾云山带出了大理寺衙门,两个人挤一辆马车,顾云山一路跌着脸,老大不乐意。傅启年只顾一个劲吹嘘,蓬莱山外留仙岛,醉卧云中魂不归。顾云山当即拆他台,“魂不归?那不是死了?”

随他说什么,傅启年偏就是不生气,笑呵呵说:“那可不就是欲生欲死么?”说着还要伸手去揉搡他,又被推了个踉跄,鼻子撞在实心木头杆儿上,总算老实。

半途遇上长庆侯府家的小侯爷杨昭,又是个滑稽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