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过,”凌照一顿之下神色肃然道:“便是筹军饷只怕也来不及了。”

伙计闻言不由神色一黯,很快却又强自振奋起来,笑道:“这一刀下去,玳国也别想好过!”

又过了几日,这一天凌照出了铺子,亲自到张庭府上送红利。管家说老爷不在,凌照知他是张庭心腹,便将匣子呈交代转。管事的一过手就知晓里头定是金子无疑,即刻笑得金光灿烂,只还不放心地悄声道:“宝钞的事闹得这样大,该不会…”张庭胃口虽大,胆子却还未撑到那样大的地步,不免因着宝钞的事有些疑神疑鬼地睡不安稳。凌照笑道:“咱们小本买卖,哪有这样大的神通。只管让张老爷放心便是。”管事连连点头:“这就好。”连日来因着宝钞的事,外头简直风声鹤唳,就连晋安最大的钱庄都开始闹提挤,银票也不好使了。

凌照从张府告辞出来,路过花街的时候,意外地远远便看见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穿着褪了色的红布衫挎着一篮鲜花混在脂粉堆中叫卖,做的自然是操皮肉生涯的姑娘们的生意。只因年景不好,恩客不似往日那样慷慨,姑娘们也就没了插花的心思。此刻刚过午时,小姑娘篮中的花却仿佛也萧条起来,垂头垂脑地耷拉在一旁。她的小脸因日日暴露在春寒中,泛着异样的红晕。

凌照这样静静地瞧着,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计算,她站上一整天,进她口袋的铜钱能有几个是真的。即便都是真的,假币泛滥的年头,这几块铜钱又能买到多少口粮,够不够她跟她的爷爷一道相依活命。

许是凌照的目光太过专注,小姑娘竟似看见了他,追了过来。手中刚铸好的铜币上头仿佛还带着炉子里灼热的温度一般烫手,又仿佛冰水中淬炼过一样冰凉坚硬,凌照捏紧铜币转身快步出了巷子,将小姑娘清脆的童音越甩越远。

凌照没有想到的是,他私铸假币竟然悄悄带起了一股风潮。很快,玳国全境内竟相继跟风滥铸,地方钱局大量出现,许多人私设铜炉铸币,造成“曦和通宝”的山寨创意版本越来越多,差异也越来越大,甚至钱背文出现记地,记局,记重等形式。大量的轻劣钱掺入官钱充数,与曦和帝制钱力求精整美观的初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假币泛滥造成货币流通几乎瘫痪停滞。晋安城不复昔日繁华,许多商铺为了挽回损失干脆关门歇业,不再进货做买卖。百姓们一时难以维持生计。

曦和一年,因官私所铸大钱过多过劣,玳国朝廷不得不在军饷紧张的情况下下令停铸,并由朝廷出白银,回收劣币。然而铸币风潮已经如同开闸的洪水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在玳国经济几乎全线崩溃的情况下,玳国军队与禹国最大规模的一次战役即将展开。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美国攻打阿富汗就用过这招的。

兵戎相见(一)

大禹。汾阳。

“殿下,顾非将军求见。”

“宣。”

顾非一进皇帐,看见长流对着一封奏报眉头紧锁,一时不敢开口打扰,只默默跪在一旁。

“起来吧。都布置妥当了么?”

“启禀陛下,一切准备就绪。”一顿,顾非双手呈托起一件衣裳,道:“我有礼物送给陛下。”

长流听他换了自称,显是将此物当作私人馈赠,不由好奇看去,却是一件淡金色的丝织品,遂一扫眉间忧色,笑道:“这件金丝软甲是朕的皇爷爷当初赐给顾将军的吧,想不到他传给了你。”

“陛下好眼力。”一顿,顾非柔声道:“我知道劝不住陛下,只求陛下亲自督战之时穿上此物,好叫我放心。”

长流走近,将顾非一把拉起,伸手触摸着金丝软甲比一般丝绸略显粗糙的表面,好笑道:“笨。朕富有四海,还会缺了这个。”遂卷起玄色深衣的袖口,果然里头露出同样质地的织物来,却比顾非手中这件还要厚实。

“还不快穿上,难道要朕亲自动手?”

顾非对长流的戏言虽听得多了,心中明了她并不是真的叫自己当面宽衣解带,却远还未达到刀枪不入的地步,遂只能低头不语。

长流为解他尴尬,遂言归正传道:“你先看看这个。”

“京城急件?”顾非接了奏报一眼扫过,心中一沉,再向长流看去,只见摇曳烛光中她早已敛去戏谑之色,表情异常平静。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咱们拖不起。”军粮被劫,她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江淮身上,即便江淮和莫行柯能把粮食找回来,从江南运到汾阳尚需一段时日。

“这件事,小王爷知道吗?”原来漕帮也是小王爷的势力,怪不得陛下对小王爷忌惮如此之深。

长流摇摇头道:“应当不是他所为。”聂湛亲率骑兵增援西凉,留下的七千步兵却都训练有素,如果劫粮真是他授意的,这血本也下得太过了些。更重要的是,依照眼下的局面,朝廷一旦兵败对西凉半分好处都没有,倘若大禹不保,西凉绝不可能在邺、玳夹击下偏安一隅。

长流从顾非手中取回楼凤棠亲笔,凑近烛火,顷刻间密报便灰飞烟灭。“这一战,胜则可保大禹十年无忧。败,”

顾非不欲长流说出不祥之言,上前握紧她的手道:“陛下自登基以来便苦心布置,不就是为了明日么。我大禹将士日夜操练,不也只等这一天与玳国清算!”

长流微笑道:“其实朕早就不怕了。”顾非说得不错,她重生至今步步艰辛,为的就是明日一战。

一般而言,领兵在外,最先赶到的先头部队一定是全军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然而,洛轻恒这次用兵很谨慎,并没有领着骑兵一味快速行军孤军深入,而是放慢速度,以求与步兵一道协同作战,整体推进,是以来得比长流预期的要慢上不少。不过,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论今夜如何漫长难熬,星辰总会落下,黎明总会到来。

清晨,轻烟一般的薄雾从山谷里缓缓升起。渐渐地,云雾越积越浓,终于与一直铺就到远方的云天连成一道白濛濛伫立于天地间的屏障。水汽凝成细密的雨,轻纱一般拂过群山峻岭,苍茫的绿色却全然隐入雾中看不见了。

洛轻恒拂去面上的湿气,眉眼一沉,问道:“此处地形多变,视野不清。带路的向导是否可靠?”

紧随一旁的叶行云道:“回陛下,这几人都是卑职亲自安排的,一定不会出差错。”

洛轻恒点点头,不再言语。前世发兵之时正值冬季,虽然天气寒冷,较之玳国却又好得多了。汾阳地势虽险,但前世攻伐之时却是晴空万里,全不似此刻这般阴雨连绵。虽然他已派出无数斥候随同当地向导一道探路,每隔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人前来报告,但他心中隐隐不安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停止追击,全军缓行!”洛轻恒军令一出,身后令旗即刻飞速舞动,无奈细雨靡靡之中很难让二十丈之外的人看清楚。

洛轻恒即刻吩咐身后亲卫道:“派人通知各营,要快!”

然而此时,一支支冷箭破开雨雾向黑甲骑兵直逼而来。

“有埋伏!”

箭雨并不密集,却几乎无一落空,不是刺入玳国骑兵的眼睛,便是咽喉,运气差一点的亦深深扎入铁甲未及防护的马腹之中。一时间喊叫、马嘶、哀嚎之声不绝。

洛轻恒镇定地高喝道:“竖起盾牌,保护要害!”

叶行云一得洛轻恒命令,身形立刻似直起的飞烟一般循着冷箭飞出的方向遁入茫茫雨雾中。不刻他便已回转:“陛下,冷箭像是从山腹之中而来。”视距只有六十丈,敌人出手如此精准,此处并无树林,除了山腹之中不可能还有其他的藏身之所。

洛轻恒即刻果决道:“传令全军,立刻后退!”

此时太阳渐渐升起,云雾经过蒸腾越来越稀薄,霏霏细雨在阳光里如同细密的牛毛一般飘落下来,山谷里架起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绚丽彩虹。

山腹之中却有无数双冷眼盯着这支装备精良的重甲骑兵队伍后撤。藏兵洞中,弓弩手们借着内壁上小龛散出的灯光,一边放箭,一边密切监视着玳人的动向。

玳人身上都罩着厚重的铁甲,已经有所准备的骑兵并未受到多大打击。大多数箭落到他们玄色的铁甲上,根本不痛不痒,没有丝毫杀伤力。因而最初的慌乱过去后,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开始井然有序地依照皇令撤退。

洛轻恒一边指挥各营后撤,一边对叶行云道:“带一队人,去探探虚实!”

“是。”

十二人组成的小队即刻攀附着峭壁上稀疏的植被,如同壁虎一般迅速紧贴着石壁攀爬上去。突然,叶行云悚然一惊,隔着巨石的缝隙,他竟然对上一双冷静而又充满仇视的眼睛!下一刻,他凭着千百次置身险境锻炼出的本能,将缝隙中疾射而出的箭羽抄在手中,再定睛看去,那双野兽一般森冷的眼睛却已经不见了。这时有人快速趋近,低声道:“叶统领,卑职找到入口了。”

洞口隐在一块突出的石壁后头,以草皮掩盖,极为隐秘。洞内只容单人通行,发现洞口的探子率先步入漆黑一片的洞中。跟在后头的叶行云走了不到五步就听到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夹着着又一声凄厉惨叫。“是陷阱!退出去!”根据同伴落地的声音,叶行云判断陷阱深约一丈,他不知道的是,陷阱底部铺满了鹿角,其中一只鹿角将走在他前头的人顶了个穿肠,而一名禹国士兵一直守在陷阱的另一头,在黑暗中冷眼窥视着这一切。

藏兵洞蜿蜒曲折于悬壁之中,为防水淹高出崖底三丈,上下相通,左右相连,分叉盘旋,久久不见尽头,犹如迷宫一般。洞内储有粮食,并有水井和可排烟的灶房等。洞中所藏将士即便不出洞,照样可以生存一月之久。

此刻,藏兵洞中的士兵们都静静蛰伏着。顾非面无表情地透过石壁上的观察口监视着玳人的一举一动。

忽然,一线天光洞开,阳光似瞬间降临的瀑布向山谷倾泻而下。一览无余。顾非居高临下的视线尽头处,玳人几乎全部的步兵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退入群山合围的山谷之中。

就是此刻!

“走!”顾非带头奔向兵器室。紧随其后的士兵们抄起刀、枪、戟、剑、箭枝箭袋、盾牌等兵器,快速顺着坑道在山腹中穿行,向跟在玳国步兵后的铁甲骑兵包抄过去。

另一批留守洞中的弓弩手不再顾忌准头,不停地向外射箭,逼迫玳国步兵往山谷中进一步后撤。

叶行云退回洛轻恒身边,道:“陛下,前面峭壁里藏着禹国士兵。咱们的铁骑却拿他们的冷箭一点办法都没有!”此刻雾霭已经全部散去,洛轻恒闻言即刻环顾四周,随即大喝道:“不好!山谷里有埋伏!”

与此同时,峭壁的另一端竟然涌出一队轻骑。为首之人骑着一匹深棕色的矫健大马,如卷过的旋风一般,率领这支上千人的奇兵绕到玳国皇旗所在的重骑兵队伍后方,似一柄尖刀瞬间插入敌人步兵和骑兵之间,以最快的速度在狭窄的峭壁之间将这两股人马生生截断。

作者有话要说:定制五千字独家番外今天写完了,是用来点题的。谁要再说这个题目雷,辛弃疾会伤心…

定制全文校对过的,网络版的虫基本上都捉了,还有零星几个小地方的细微改动。校对排版定制花去猫整整一天时间。总而言之,定制应该是完美版。

这次的手绘封面和插图都是出钱请人画的,还满贵,猫自己很喜欢。虽然还不够好,但这篇是目前猫最喜欢也最满意的作品。我想一个作者对自己的文花了多少心思大家能看出来,猫不多说。先鞠躬谢谢各位一路陪伴,谢谢撒花扔霸王票订阅的童鞋。

还是这句话,大决战相当难写啊。泪目…

兵戎相见(二)

山谷之中,回旋的长风将几乎蔽日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长流骑在马上,心如擂鼓。当蜂拥涌入山谷的玳国步兵距离越来越近,她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终于,距离敌人只有三箭之地!长流自腰间拔出沉渊。阳光下,挥落的剑刃如同一泓秋水直泻而下。一万精骑随着她这一剑,瞬间如同解冻的冰河,在山谷间向前涌去。

“慢慢加速,保持阵型!”在离敌人只有一箭半距离的时候,长流身下的黑马如同黑色的旋风一般卷了过去。身后的骑兵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全力开始冲锋。

“射箭!”随着沉渊闪电一般挥落,前排的骑射手们齐齐拉开硬弓。这种经顾非之手改良的硬弓强度较之普通弓箭大幅度增加,体积虽然也比普通弓箭要大一些,却并不长过半身,是以受过特训的骑射手们都能一边灵活控马,一边弯弓射箭。强弓本就增加了射程和杀伤力,再加上马匹向前冲刺的速度,射程和杀伤力自然成倍提升。

玳国士兵眼睁睁看着漫天箭雨遮天蔽日而来,一时都惊慌失措阵脚大乱,还来不及举起盾牌遮挡,比方才更强的第二箭已自头顶射落。无数玳人在一片惨呼声中倒下。

如此这般狂风骤雨似的三拨箭雨急袭过后,玳人的阵型已然尽数溃散。前排的士兵大多都已倒下,后排的士兵还不及上前替补,手握弯刀的禹国骑兵已经奔腾冲杀到玳人面前。冲入敌阵的骑兵们将弯刀紧握在马鞍一侧,刀刃弯曲的一面向外斜斜递出,借助马匹的巨大冲击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敌人连人带盔甲削断。血肉横飞间,玳人的阵型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沉渊长锋所指便是骑兵马蹄所向。长流的小黑乃是速度和耐力皆为万中无一的宝马,始终冲在最前锋。亲卫们紧紧跟在一往无前的玄色身影之后,追得十分辛苦。

“想不到陛下沙场上竟丝毫不逊男儿!”一名亲卫劈手砍去一颗玳国士兵的头颅,大声道。

沉渊剑剑只刺敌人咽喉,带起的一片血雨腥风直扑侍卫长脸孔。“少废话!保护陛下!”话虽这么说,此时侍卫长心中亦是震惊莫名。陛下还是齐王时,曾在京营众将士面前显露骑射功夫,当时虽然技惊全场,却远不及此时亲眼见她冲锋杀敌来得震撼。

“玳人杀我百姓,侵我河山。大禹的将士们,报仇雪耻的机会到了!誓将玳人赶出大禹!杀!”长流的喊声在山谷中回响不绝。这一万骑兵都是顾怀从嘉陵关带来的,想到同袍血染边关的惨烈,战士们的士气果然更为高涨,一马平川的巨大山谷顿时成了修罗地狱。鲜血淋湿草地,骑兵对步兵单方面的屠杀将整个山谷染成一片血海。

山谷的入口处,顾非率领的两千轻骑面对敌人重甲装备的疯狂打击毫不退缩,死死挡住了企图突破防线的玳国黑甲军与步兵汇合。与此同时,从藏兵洞水帘后涌出的步兵已经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布下由强弩机和火箭筒组成的前后阻击的双重防线。

顾非回望一眼身后,大喝道:“撤!”自己却带领着挥舞马刀的前排骑兵与黑甲军继续近身肉搏缠斗,掩护身后的骑兵退入步兵布下的火线之后。

玳国轻骑一退,黑甲军压力骤减,正当他们涌向山谷之际,一阵阵由强弩机连射而出的箭雨已经杀到。这种用老榆木制成的强弩机全部采用卯榫结构,整架机器找不到一枚铁钉,结实而又韧性十足,六箭连发的杀伤力几乎是骑兵手中强弓的好几倍,射程更是达到五百步之远,足以穿透玳人厚重的铁甲。一时间惨呼马嘶响成一片。此时大禹步兵已经点燃了火箭筒。青铜质地的大柜子顶端装着箭筒形状的铜管,铜管下方的小口正前方汩汩喷出黑油。当黑油被引燃,箭筒里的火箭立刻被喷出两丈多远,无数条火龙向着黑甲军呼啸扑去。顷刻间火烧连营。

前排幸存的黑甲军身陷火海,看着身边战士连人带马一同倒在血泊烈焰中,刺鼻难闻的焦味充斥周围,他们恐惧地拼命高喊着后退。然而峭壁狭窄,想要即刻调转马头后撤谈何容易。

山谷中,长流率领的骑兵已经将玳国步兵冲杀得七零八落,剩下的残兵渐渐被赶向谷口,正巧落入另一排由强弩机和火箭筒组成的火线的射程范围。

顾非调转马身正准备与长流汇合,突然,玳国步兵阵中冲出一名白袍将领。那人单骑绝尘,竟是迎着长流的剑锋横扫马刀。顾非鞭长莫及,一颗心不由提到嗓子眼。见到不远处黑色宝马上那道玄色身影飘身跃上马头,堪堪避过这势如千钧的一击,顾非却丝毫不敢放松,扬鞭策马恨不能似离弦之箭一般射到她身边去。

长流看准时机,左手扬出马鞭灵蛇一般缠上对方的脖颈,右手灌足真力,将剑身抖得笔直,剑尖直抵田蒙的头顶,借着身体下坠之势,将整个剑身没入他的头盔之下,瞬间拔出,再一个疾退,避开飞溅而出的血注,稳稳落回马背。她这一连串动作可谓间不容发一气呵成,直瞧得身后一干亲卫惊心动魄。

尤做困兽之斗的玳国士兵原本皆屏息盼望着田蒙能将禹国女皇一招击毙扭转乾坤,此刻见他反被一招毙命,头盔竟被宝剑生生刺穿,不由相顾骇然。亲眼见到主将死得如此惨烈,剩下的玳人皆发出哀鸣般的呜咽。禹国骑兵却越发气势如虹。

此刻,山谷外传来玳国一阵急过一阵的鸣金声。顾非赶至长流身边,大声道:“陛下,顾怀顾正一路回撤兵疲马乏,恐怕阻挡不了多久黑甲军后撤。”

长流颌首,道:“咱们追过去!”想走?没那么便宜!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明白此时洛轻恒的队伍阵型散乱,气势低迷,正是阻击的最佳时机。而一旦让他们退出山地,到了平原开阔处,有了重新列阵的喘息之机,禹国失去地形优势,要打下这支装备精良的重甲部队可就难了。

黑甲军的正前方,顾怀和顾正各带领一路轻骑从峰回路转的缓坡上相向俯冲下来。他们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匹马经过长途奔逃和无尽鲜血的洗礼,已经不剩多少战斗力,然而八千多名将士无一人一骑有丝毫退却。这八千骑兵汇成一道屏障,拦住了数万黑甲军的去路。

千军万马中洛轻恒玄袍飞扬指挥若定,仿佛对身后士兵因滚木流石而死伤的哀嚎声充耳不闻。黑甲军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反应集结着。前排用铁链组合,人身马身皆披着战甲的骑兵,手持重兵器,行列分明,如同黑云压城一般,以摧枯拉朽的气势迅速向前推进,竟似要直直踏过前方阻挡的八千轻骑。

眼看着正前方黑压压列队严整的兵马如奔腾呼啸的洪流一般涌来,天地仿佛都为之震动,顾正甚至能感受到脚下土地的震颤。然而,此刻他脚踏的是大禹的土地,群山之后是他作为一名军人誓要守护的大禹百姓,他不能后退,更不愿后退!手中长枪飞舞成一团白光,挡去无数流矢,身旁的战士接二连三相继倒下。顾正高声喝道:“坚持住,拖住一刻是一刻!”

顾怀一边将一柄马刀舞得密不透风,一边大声道:“兄弟们,跟他们拼了!长矛,准备!”

玳国前排的黑甲军转眼杀到,当距离仅仅三丈之时,顾怀大叫道:“刺!”无数两丈多长的矛自盾牌之后横起,亮出尖利刀锋,对着奔腾而来的黑甲军迎面刺去。前排的黑甲军冲得太快根本不及防备,顷刻间人仰马翻。

然而这终究只能阻挡一时。顾正耳边不断传来手下人的惨叫之声。黑甲军气势一滞之后,便如洪水溃破堤坝一般,踏着禹国士兵的尸体倾覆而下,势不可挡,眼看着就要冲下缓坡。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下篇写个轻松恶搞文,不过想了一下,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决定了,下篇文的构架更大,篇幅更长。猫果然是爱上了笔下千军万马的感觉。

恩恩,下章洛轻恒、顾非、陛下、叶行云正面对决。

兵戎相见(三)

突然,一支鸣镝令箭带着尖利的呼啸窜上高空。大批禹国士兵闻风而动,激流一般向着响箭所指的方向迅速集结。

长流将强弓抛还给紧随其后的侍卫长,大声道:“两翼包抄!”身后金色令旗即刻在蔚蓝的长空中高高飞扬舞动。

顾非很快带着迅速集结起的骑兵分流出长流的队伍,二人各领一队人马绕过谷口,从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坡向着洛轻恒的黑甲军迅速俯冲而下。顾非所领的骑兵方才藏在山谷外的丘陵地带,还未参加过战斗,早就憋着一股血性,是以人和马都处在最佳的战斗状态。渐渐地顾非所领人马的速度快过长流的大部队,划出一道新月形的弧线,冲向黑甲军最前端的左翼。

紧接着又是一支鸣镝火箭携着风雷之声直上云霄。长流一马当先拉出另一支由三千精骑组成的队伍,如离弦之箭一般,脱出骑兵主力部队,一路轻骑突进向着黑甲军右翼飞驰。

两支队伍风驰电掣般呼啸掠去。离黑甲军足有五百步距离时,长流从背后箭壶中取出一支精钢箭,挽弓对准玳国一名小将射去,一箭入喉!那人落下马背,两军已相距不足三百步,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向着猝不及防的黑甲军侧面呼啸扑去。顾非那边也是一样,一轮精准的射击过后,黑甲军的先锋部队有无数人惨呼落马。两支轻骑一招得手却毫不恋战,十分默契地双双掉头就跑。饶是如此,黑甲军回击的箭雨几乎是贴着两支轻骑的背后密集落下。侍卫长紧紧跟在女皇身后,大声道:“陛下,太冒险了!”谁知他话音刚落,长流已经利落调转马头,再一次向着黑甲军前锋侧翼杀过去,不给对方丝毫重新调整集结的喘息之机。

如此反复三箭过后,洛轻恒的先头部队阵型已隐有溃败之势,速度亦慢了下来,为顾正顾怀他们的正面交锋大大减轻了压力。

黑甲军阵中,叶行云看见己方士兵大批中箭,大声道:“陛下,这样下去不行啊。他们打得到我们,我们却动不得他们。”黑甲军之所以战无不克所向披靡靠的都是保持阵型正面推进。然而禹国这种轻骑对重骑两翼包抄的打法十分灵活,如果黑甲军要反击,势必得破坏阵型,把队伍向侧翼调集。何况重甲骑兵在速度上丝毫不占优势,一时之间竟然颇为掣肘,生生成了禹国人的活靶子。

叶行云没有注意到的是,玳国轻骑大部队已经趁着黑甲军受到侧翼打击放慢速度的机会,从后方撕开一道缺口,拉开车悬阵,试图一路破开黑甲方阵,跟正面迎敌的顾正顾怀的队伍汇合。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禹国步兵从上坡上俯冲下来,杀入黑甲军后方战圈。他们手持长枪,长刀,刀牌,钩枪,朴刀等兵器,七人组成一个小的战斗团体,每个组合各自为战,避开正面对抗重甲骑兵的冲击,专门在黑甲骑兵的侧面或背后袭击敌人战马的马腿。等到战马嘶鸣着倒下,几人再合围上去对付已经变成了步兵的骑兵。马蹄扬起的烟尘使得禹国士兵们的视线不甚清晰,往往黑甲骑兵掠过身旁后,他们根本不知道己方还有几个人活着,然而这些训练有素配合精熟的步兵们却拼着一股胆气个个杀红了眼,悍不畏死地与手持重型武器的黑甲骑兵对抗。

混战迅速蔓延,死死拖住了黑甲军前行的步伐。

这一仗,长流拚的就是对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的判断力,靠的是轻骑风一般的速度,最重要的却是数十万大禹将士众志成城保家卫国的血性和胆气,尽量避开正面冲击,采用多面合围,各个击破的方法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乱军之中,顾正大声喝道:“再顶一阵,为陛下拖住黑甲军!”原本在洛轻恒重甲骑兵冲锋之下,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已险些被黑甲军冲垮。然而女皇陛下亲自领军由顾非配合从两翼包抄将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此举大大鼓舞了正面迎敌的将士们的士气。骑兵无法冲锋,留在原地与正面冲过来的重甲骑兵对抗简直是螳臂当车一般的噩梦,然而此刻乱军中的大禹将士们群情振奋,拼命守住防线,誓为女皇和顾非的队伍争取时间。

长流与顾非的队伍风一般掠过沙场,如江河入海渐渐汇成一股激流。趁着黑甲军匆忙之间尚且来不及调整阵型从方才增兵的侧翼拉回人马,二人领着六千精锐轻骑稍稍拉开横向间距,摆开车悬阵,正面向着黑甲军呼啸而去,瞬间撕开一道口子,如同锥子一般插入中间相对薄弱的黑甲军阵中,与顾正顾怀的队伍顺利汇合。顾怀见到女皇,激动难抑地喊道:“陛下,您可算是来了!”紧跟长流的顾非一剑挑飞射向顾怀背心的流矢,道:“带着你的人跟我一道冲过去,势必要冲垮他们的阵型!”

“是!”顾怀心知顾非担忧女皇安危,不欲她在乱军之中冲锋冒险,是以身先士卒。顾非侧身对顾正抛下一句:“保护陛下!”遂与顾怀二人带领各自的人马轻骑突进杀向黑甲军的心脏部位。

敌阵之中,顾非剑法精绝,竟是扣紧弓弦双箭连发。转瞬间十多名玳国骑兵已被他射落马背。玳人见他悍勇,非但不避,反有二十多骑骤然向他一人围拢,挥落马刀奋力砍杀。此时乱军之中一人高喊道:“此人是将军,杀我将士多矣!”想来那人曾在嘉陵关与顾非交锋,心怀旧恨。顾非眼神如冰,腰间长剑出鞘龙吟,凌厉剑锋专刺敌人眉心,一剑手刃一人,竟无一剑落空。

玳人见他宛若杀神降世,顷刻间便将上前合围的骑兵杀戮殆尽,尽皆骇然,却仍有数十人立刻替补上前。顾非丝毫不惧,挥剑扬起一片血雾。被他凌厉剑气所惊的战马仰起前蹄嘶鸣,将眉间血流如注的骑手甩下马背,砸出一片烟尘。玳人终于为顾非杀人如麻所慑,一时无人再敢上前。如此这般便强行在黑甲军正中撕开一道裂口,身后的轻骑飞驰赶上,一鼓作气将这道缝隙不断扩大,直至彻底撕裂。终于,顾非的人马同从黑甲军后方突破的轻骑主力大部队顺利汇合,两股人马凝成一柄利剑,在黑甲军阵型中来回冲刺,势如破竹。

千军万马中,长流盯着洛轻恒金龙皇旗所在的方向,取出一支鸣镝火箭,扣弦满弓。火箭离弦,带着尖锐的哨音飞向蔚蓝天空下舞动的金龙。霎时皇旗被火舌卷起,而令箭却犹自去势不竭。禹国将士顿时欢声雷动,越发奋力冲杀。

那一箭轰鸣呼啸着撕开前尘往事,马上的洛轻恒几有一刹那的恍惚。然而亦仅仅只有一刹那。刹那过后,他的眼神已锋锐如刀,破开最后的一线迷离。烽烟滚滚杀声阵阵中,洛轻恒缓缓抬起双臂,同样拉弦满弓,乌黑的箭头在血色艳阳下闪耀着森冷的利芒,对准千万人中那道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一箭离弦。

作者有话要说:明后两天肯定没有更新,猫要去练车然后考驾照。上帝保佑。

计划元旦那天结文开定制。大家记得督促我。

关于长评送定制,各位想想机会成本,比如只有一个人写什么的。哈哈。为免有人说我刷分,长评可以打零分。分真的无所谓,关键是猫需要大家的评价。如果砸砖言之有理,能令我从此顿悟的,更是大好。

司马迁《史记》中的《匈奴列传》记载了“鸣镝”的来历,感兴趣的童鞋可以问度娘。

晚安。

兵戎相见(四)

修罗场中,长流几乎看不清利箭来势,只凭着本能足下脱出马镫,奋力一点。下一刻她只觉颈间擦过一道逼人寒气,紧接着便是一阵热辣辣的火烫,伸手一探果然一片殷红。不出所料,那人为了皇图霸业在紧要关头绝不会对她有丝毫心慈手软。是到了最后了断的时候!她轻轻冷笑一声,侧身避过自腋下刺来的寒芒,拔出沉渊,任凭掌心中温热的血液滴落雪亮剑锋,染红剑光残影。铛地一声短兵相接,长流顿觉虎口发麻。好个叶行云,不愧是表哥那位道士师傅的关门弟子!

叶行云身如鬼魅从乱军之中一路杀到长流身侧,本想出其不意,不料她身法竟如此之快,竟能同时避开洛轻恒的钨钢箭锋和自己倾尽全力的一击。

两人可算是师出同门,一招一式皆能互相料敌机先。一时你来我往杀得难分难解。长流在一片银色剑影中身姿飘忽不定,似落叶被狂风卷起。侍卫长竟插不下半分手,只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却苦于束手无策。顾正到底为将多年,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道:“替陛下挡住流矢!快!”周围的禹国士兵这才从惊心动魄中勉强拉回神智,迅速竖起一道防线,将长流和叶行云二人围在当中,护得密不透风。

洛轻恒一击不中,便不再留恋刀光剑影中的玲珑身影,弯弓搭箭没有一丝迟疑,对准为了救驾迎面飞驰而来的顾非,三箭连发。为扭转败局,方才那一箭不得不为,此刻这三箭则带着他的滔天怒意。

那三箭一箭快过一箭,携着扑面的寒意和无尽的杀气,分别朝着顾非的额头、心脏和握剑的手腕疾射。顾非眉峰聚冷,挥剑将前两箭劈成切口齐整的四段,不想第三箭却是用的一股巧力,突然来势一坠,哧地一声扎入迎头而上的马腹之中。

洛轻恒箭如令发,顷刻间更有无数玳国骑手瞄准顾非放箭。风声与流矢在耳边交错呼啸。箭雨如蝗中,顾非伏低身体,不断挥剑挡去流矢。□的深棕色宝马顶着箭伤撒开四蹄迎着箭雨飞驰。一箭,两箭,三箭…深棕马中箭越来越多,速度慢了下来,前蹄渐渐越抬越低,最后终于力竭倒在血泊之中。

顾非轻抚了一下陪着他征战数年的坐骑的眼睛,随即飘身而起,身如飞鹏跃向一丈之外的一名玳国骑兵,衣袂飘飘,一剑封喉。玳人见他眨眼间便杀人抢马,如蝗箭雨更是如影随形一般密集落下。

流矢不断擦过顾非身侧,血迹渐渐渗出战袍。透如明镜的艳阳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然而那双漆黑的眼睛却闪动着异常坚定的光芒。

洛轻恒见顾非连抢六匹战马,竟然乘风破浪一般破开箭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眼前,唇边不由绽出一丝冷笑:“无名小卒倒会送死。”

顾非眉目沉静,回敬道:“不错。我死了不过战场上一缕孤魂,你若死了则一国倾覆。”他语速奇快,出剑如风。

高手相争容不得丝毫分神他顾。洛轻恒知道顾非如此说不过为了扰乱自己心神,遂马刀横劈,力扫千军,冷讽回击道:“你倒有自知之明。你以为你死了她会为你披麻戴孝吗?她要的只不过是战不旋踵!”

顾非以一柄长剑迎战马刀本就颇为吃力,此时强提一口真气,索性剑走轻灵专攻洛轻恒空门要害,不再开口。

叶行云瞥见洛轻恒与顾非近身缠斗,心中焦急万分,无奈他此刻与长流激战之下无法脱身,遂故作轻松笑道:“陛下对你有情,你的小情人又已经被陛下斩落刀下,此战禹国必败无疑,不如顺应天意趁早归顺我主,皇后的位置非你莫属。”

长流闻言蓦然一惊,却强忍住不去回望搜索顾非的身影,心中恨极,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剑势茫茫如漫天洒下的巨网,下手越发凌厉狠绝。叶行云见长流丝毫不为所动,心知她绝非一般感情用事的女子,不由更为焦躁。如此一来,他攻心不成反倒自乱阵脚,回护下盘时左肩露出一个大大的空门。长流看准机会,身姿凌空长剑斜送而出,剑刃扎入叶行云左肩后,手腕狠命一转,剑刃翻转间,叶行云左肩已然血流如注。

叶行云强忍住钻心剧痛,长剑飞掷而出。待长流卸去他这势如搏命的最后一击,叶行云已点穴止血,瞅准缝隙就地一滚,借着尘埃的掩护脱出包围圈,跳上一匹战马将禹国士兵掷下马背,向着洛轻恒和顾非缠斗的方向飞驰赶去。

这一连串动作叶行云都做得快如闪电,待顾正回神想要追赶已然不及。

长流顾不上将叶行云斩草除根,只在千军万马中搜索一道暗蓝色的清俊身影。她转眼已瞧见不远处烧焦残破的皇旗下,两道人影鏖战正酣。顾非原本与洛轻恒势均力敌,却因着兵器不趁手渐渐落到下风。长流眉心一拧,对顾正道:“借你长枪一用。”不待顾正回答,她已劈手将兵刃夺过,飞身跃上马鞍,双手同时灌力,狠命将长枪远远掷了出去。

长枪脱离掌心的一瞬,长流只觉心头一轻,仿佛掷出了她两世所有的爱恨。她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心中压抑的所有怨愤如同开闸泄洪一般,随着那一掷终被卸去。在此之前,即便她恨洛轻恒入骨,都从未想过,一旦狭路相逢,她可以对着他的后背下这样的狠手。所谓爱恨两忘,大约便是如此了。从此以后,他不过是她帝王卧榻之下不容安睡的政敌,无关前世,无关记忆,无关情爱。

那一掷竟然力有千钧,银色枪头朝着洛轻恒后背破风而去,眼看就要径直没入他的背脊。

马上的洛轻恒听到背后破风之声,心中立刻警觉,却苦于一时无暇分神。

千钧一发之际,叶行云恰好赶到,飞身向着枪头扑去。锋利的枪头将叶行云的肺部刺了个对穿,鲜血汩汩而出。他的身体沉沉下坠,胸腔似漏气的风箱一般呼呼作响,一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中倒映出广袤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