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自是不需说,两日后,皇帝给了批示:准。

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一如既往度日即可,不会面临腥风血雨。

在这之后,章府、沈府的事才引起人们的注意、议论,却没想到,刚开了个头,章府又出新事:

有闺秀在宴席上说,章府二小姐倾心武安侯世子,命人给武安侯世子送去了信物,偏生武安侯世子是个天生的混账,说就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闺秀,又是投怀送抱又是送信物的,赖上他了不成?这样的货色,给他做妾都不配。

顺昌伯夫妇爱女心切,怎么肯让外人这般污蔑女儿的清白,找上门去理论,两家你来我往的僵持不下。

所谓章兰婷命人给武安侯世子送去信物,当然是沈云荞离开之前安排好的。

两家闹到面红耳赤的地步,绝不可能结亲,章兰婷不需嫁给武安侯世子。

“可不管怎样,她卷入了这样的是非之中,名声是好不到哪儿去了,我倒要看看谁还肯娶她。”沈云荞不屑地扯扯嘴角,“她想为自己谋取好姻缘,本是人之常情,却不该妄想把你推进火坑。该!”

“嗯。”章洛扬点一点头,“也只有你能教训她,我可不行,在家里还不如外人。”

“是真心话么?”沈云荞打趣道,“要是日后能够回到燕京,章兰婷又过得惨兮兮,你可别埋怨我下手太重啊。”

章洛扬意外,“怎么可能呢?谁近谁远我还是明白的。”

沈云荞轻声地笑,摸了摸章洛扬的头,“跟你开玩笑呢。”

章洛扬的世界从来很简单,放在心里的人,屈指可数。她学不会怨憎谁,只知道自己该回报谁。苛待她的人,拒之心门之外;关心她的人,点滴都珍惜。

没办法,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能惩罚谁,能做到的,只有回报善待自己的人。

吃完饭没多一会儿,两名丫鬟进门来,撤下饭菜,给沈云荞端来煎好的药,服侍着她服下,又点燃明灯,打来洗脸水。

沈云荞遣了丫鬟,关上门,从行李中翻找出一个白瓷瓶,“把药膏涂在脸上,洗把脸,总敷着那些东西也不好,让你这小脸儿透透气再照原样画上。”

章洛扬依言行事。

沈云荞则换了身富家少爷的穿戴,“我穿着小厮的衣服,却总要你照顾,别人看着会起疑。”

“对啊。”章洛扬拭去脸上的水,“应该是我穿小厮的衣服才对,我们换换穿戴。”

沈云荞哈哈地笑,“换什么换?我们有人服侍着,穿戴上平起平坐就行了。”

“哦。”章洛扬跟沈云荞相处的时候,很少会动脑子,好友说什么就是什么。

随后,沈云荞也洗去脸上妆容,转去和章洛扬在挤在架子床上说话,“在船上只能用一个面目示人,真是可惜了我的好手艺,原来还想变着花样的装扮你呢。”

“那你还记得清我们之前的样子么?”章洛扬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当然记得了。”沈云荞笑道,“前几年我常拿丫鬟练手,不知画过多少次。后来贴心的几个丫鬟先后嫁了人,我才暂且放下了这手艺。”

说说笑笑间,两个人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晚,是她们离家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现状已经如此,多想无益,心神便完全放松下来。

翌日清晨,两人重新装扮起来,仍以上船时的面目示人。

俞仲尧对她们的原貌毫无兴趣,高进只是打趣沈云荞一两句,对这件事仅限于一点点好奇。他们是这态度,其余的人不明就里,只有孟滟堂满眼狐疑地审视着她们。

章洛扬和沈云荞态度一致,尽量避免与孟滟堂碰面。

这样过了两日,船在一个码头停顿了两个时辰。

章洛扬、沈云荞上岸去,买了很多日常所需的东西。高进给了她们二百两银子,让船上两名丫鬟随行,是为监视两人不会逃跑,也是帮忙拿东西。

两名丫鬟分明是听高进说了原委,抿嘴笑着唤了两人一声小姐,又保证不会走露风声,是婉言告知两人不需顾忌她们,便是想买胭脂水粉首饰也不需让她们回避。

人家做到了这样周到的地步,章洛扬与沈云荞自然不会唱反调,随后利用这便利,很多女孩子所需的东西都交给丫鬟去买,之后尽快返回船上。

下午,船继续前行。途中一艘快船赶上来,廉王府里的几名侍卫赶至。

沈云荞对这件事的结论是:“二爷立马就活过来了似的,话多了,也有底气了。看起来,他那几名侍卫的本领应该不输锦衣卫,不然他才不会这样。”

“那我们更要小心些了,之前二爷好像就已经起疑心了。”

“嗯!”沈云荞不无担心地道,“那几名王府侍卫这么快就赶来,说不定之前就在杭州城里,要是找那位知府大人询问过…二爷很快就知道我们两个是女扮男装了。不,也可能他早已识破。只盼着他在俞三爷眼皮子底下不敢乱来。”

章洛扬思忖片刻,起身前去翻找今日刚买来的一大堆东西,“我们不是买了两把匕首么?要随身携带着才是。”

沈云荞就笑,“你这小脑袋瓜可是越来越灵光了。”

章洛扬无奈,“居然还有闲情取笑我,快帮忙找。晚间我们还是要睡在一起,省得谁遇到是非都不能及时察觉。”

事实证明,她们的担心不是过于谨小慎微——

晚间,两人一同在沈云荞房里歇下。

沈云荞因着还在服药的缘故,睡得早一些。

章洛扬则还不困,静静躺在床上,随着船身的起伏胡思乱想。

大约戌时左右,她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准备睡去。刚阖了眼睑,听到很轻的叩门声。

她心弦一紧,睁开眼睛,沉默着望向房门。

过了片刻,叩门声略略加大一些。

她仍是沉默,推了推沈云荞。

不应声,是觉得来者不善,要是高进或是高进等人,都会在叩门的同时说明来意。

沈云荞不情愿地醒来,直觉驱使着她微微撑身望向门口。

门被人轻轻地极缓慢地推开,声音极轻微。

两道身影闪进门内,躬身立在左右,随后,一道修长的人影入门来。

沈云荞在章洛扬手背轻拍两下,意在提醒是谁。

章洛扬在这时也已辨认出来,那道身影是孟滟堂。

她们都有些紧张,从枕下抽出匕首握在手里,想法相同:高声呼救。

念头刚起,便听得有人在门外道:“二爷,您是不是走错房门了?”

是高进。

孟滟堂却笑道:“没有。”之后竟是大喇喇地落座,吩咐侍卫,“掌灯,我今日要开开眼界。”

“开什么眼界?”高进站在门口,语声冷肃,“不管想怎样,您先去问问三爷答不答应。”

“两个小公子哥儿这般的形影不离、同塌而眠…”孟滟堂语带戏谑,“你说我要开什么眼界?”意指两个人是断袖。

高进没说话,因为有人先于他接话了:

“心真脏。怎么走进去的,怎么走出来。”

说话的是俞仲尧。

章洛扬和沈云荞俱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俞仲尧似是站在房门几步之外,语声冷飕飕的:“高进,看清谁动了房里的一事一物,更要看清楚他用的是哪只手。”

第9章

孟滟堂给死对头添堵从来不择手段,却很爱惜自己的手下,不想有人为这么一件事伤残,因而并没吩咐侍卫违抗俞仲尧,冷着声音道:“怎么?我被你强行拖来走这一程,还不能找点儿乐子?”

俞仲尧缓声道:“你想撒野,可以,却不能动我请来的人。”

“你请来的人?”孟滟堂将请字咬得很重,满带讥嘲地笑了一声,“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两人形迹可疑,我这才入夜而来,要询问几句。”

“你先滚出来。”俞仲尧有些不耐烦了。

高进扬声唤来手下。

孟滟堂气得想杀人,怎奈这不是他的地盘,只能由着锦衣卫将自己“请”了出去。

其实他只是猜出两个少年是章府、沈府那两位大小姐乔装而成,又怀疑她们知道俞仲尧此行的真实目的,这才到夜静更深时走这一遭。原本是想先恶作剧吓唬她们一下,女孩子么,胆子小,乱了方寸,问话便容易些。

却没想到有人盯梢,他这儿刚有个风吹草动,俞仲尧就知道了。

真是丧气得可以。

高进留在最后,离开前温声道:“在这船上,只要是与三爷有关之人,三爷都会照拂到底,你们只管放心。”

沈云荞语声诚挚:“多谢三爷,有劳高大人了。”

“客气了,安心歇息。”高进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章洛扬和沈云荞哪里还睡得着,只是,不再是因为忐忑,而是因着满心喜悦。

日后只管自由自在地度日,不需怕孟滟堂寻衅滋事,俞仲尧、高进等人会照拂她们。

无忧无虑的时日,即便短暂,亦当惜取。

翌日一早,高进又过来了,笑着请两人换房间住下。

章洛扬和沈云荞猜着与昨夜的事情有点儿关系,自是欣然应允。

她们的房间与俞仲尧只隔着三两间——左边依次是俞仲尧的心腹阿行、俞仲尧,右边则是高进及其两名心腹。

沈云荞让章洛扬住在阿行隔壁,是没来由地觉得离俞仲尧越近就越安全,又知道阿行是绝顶高手——那次她被抓到林府,阿行跟随高进去了,身手最佳。再者,她与高进已算得熟稔,毗邻而居心里也很踏实,便坚持这样住下来。

章洛扬听了解释,便没反对,迈步进到了在短期之内属于自己的房间。

房间的格局竟是与俞仲尧那里相同,用槅扇分成了内外间,只是面积稍小一些。里间墙角一张架子床,一旁放着小小的黑漆衣柜、箱子,是让住客放随身行李用的。

外间有花梨木桌椅,靠墙角居然还有书桌、躺椅和一个小小的书架。

章洛扬心知这是上等房间,原来住的房里可没这么多陈设。

一名丫鬟走进来,笑道:“表少爷,奴婢帮您把行李搬过来了,等会儿您看看——您与沈家表少爷的行李,奴婢也区分不清楚。”她曾随章洛扬上岸采买东西,两人已不陌生。

“表少爷?”章洛扬慢吞吞看向丫鬟。

“是三爷说的,您二位是他的远房表侄。”丫鬟这样说着,也觉得有些好笑,“要是日后换了女儿装,奴婢再改口唤表小姐。”

远房表侄?看起来比她们大四五岁、实际年长十来岁的俞仲尧,朝夕间成了她们的长辈。

章洛扬胡乱点头应下,心里先是啼笑皆非,转念明白过来,有了这层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关系,俞仲尧这般照拂她们,他的手下才不会犯嘀咕,凡事尽心尽力。

一上午,章洛扬和沈云荞都忙着安放行李和采买回来的很多东西。

用过午饭,章洛扬慵懒地窝在躺椅上打瞌睡。

高进叩门,“三爷让你过去一趟。”

章洛扬连忙应声,出门前一口气喝完桌上一杯清茶,让睡意完全消散。进到俞仲尧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酒香、墨香。

他嗜酒,船上的人们私底下说起这件事,总是笑说咱们三爷可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号酒仙。

章洛扬飞快地回想一番,记起先前见他的时候,他手中大多握着酒杯。

此刻亦然。左手握着银杯,右手边有笔墨纸。

酒就有那么好?她没喝过酒,无从了解。胡思乱想着,上前去行礼。

俞仲尧说道:“要跟你说件事。”

“是。”章洛扬垂首聆听。

俞仲尧道出原委:“顺昌伯与沈家老爷的做派让人腻烦,我的意思是,暂时请皇上罚他们两年的俸禄,另外闭门思过一年。高进已经问过沈大小姐,她同意。你呢?”往后还是让他看着不顺眼的话,再说。眼下毕竟在外面,惩戒太重了,会让小皇帝落人话柄,犯不上。

章洛扬很快应道:“我也同意。”根本就没反对的理由,父亲不管她的安危,也不需要她记挂他的安危。

父亲的掌上明珠是章兰婷,不是她。

决定离开的时候便清楚,分离意味的是父女之间再无瓜葛。

俞仲尧对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他欣赏胸襟开阔之人,同时很膈应以德报怨的盲目宽仁之辈。之后,他喝了一口酒,要提笔写下两个女孩的名字,但是不大确定到底是哪个字,便站起身来,将手中狼毫递给她,“写下你与沈云荞的名字,给你们做通关路引要用到。”不见得有人敢查他身边的人,但是有备无患更好。

“是。”章洛扬的右手紧握一下才松开,手指蜷缩着将笔接到手里,站到桌案前。

俞仲尧漫不经心问她:“你的名字是谁取的?”男孩的名字,与她的人太不搭调。

“是我祖父。”章洛扬一面落笔书写,一面答道,“老人家取这名字的时候,正在与人谈论洛阳的风土人情,便取了这两个字谐音。”

“原来如此。”

章洛扬无声地笑了笑。她的名字是这缘故,章兰婷名字的由来,则是老人家当时正在看兰亭序,亦是取的谐音。

祖父祖母对膝下的孙女都不大看重,更不亲近,但是很公允。可惜去得早。要是他们还在,她也不至于走到背井离乡的地步。

她写完,放下笔的时候,俞仲尧看了看字迹,又略显意外地看了看她。

她的字清逸灵秀——不都说字如其人么?好在她让他觉得意外的地方太多,在他这儿,也算是见怪不怪了,顷刻间就放下这念头,转而取出五个信封,问她:“你下午有事么?”

“没有。”连本书都没带,她想找事情做都找不到。

“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俞仲尧温声道,“不愿意尽管直说。”

“是什么事呢?”章洛扬抬眼看着他。

俞仲尧走到她近前,取出一个信封,手势一转,一些纸张碎片落在桌案上。“我要将这些碎片拼起来,得知纸张上书写的内容。”他解释道,“这是一封书信,但是写信的人太喜欢恶作剧,剪碎了分成五封信送到了我手里。”

“要拼起来啊…”章洛扬看着那些切口整齐的碎片,“我倒是愿意帮忙,但是会特别慢,不知道能不能拼起来,也不知道需要多久。”

“快慢无妨,我可以等。”俞仲尧唇角上扬,“说定了?”她肯帮忙他已知足,高进那些混小子可是一听原由就转身跑开,如何都没这份耐心。

“嗯!”章洛扬点头。

“这信件算得重要,你不能带回房里,只能在这里试试看。”俞仲尧放下酒杯,亲手将桌案上散乱的东西归拢起来,“辛苦你。”

章洛扬忙道:“三爷客气了。”

俞仲尧凝了她一眼,“不怕我了?”

“不怕了。”章洛扬老老实实地点头。他对自己和云荞并无恶意,先前因着他名声的恐惧已经逐步消散。只要是她心里认可的对自己毫无恶意的人,她说话就不会紧张。

“可喜可贺。”俞仲尧自心底有了些许笑意,拍了拍椅背,随后绕过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