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章洛扬脚步轻快地走出去。

俞仲尧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弯了弯唇。

其实,是挺讨喜的一个孩子。

高进走到桌案近前,想看看拼好的纸张上写着什么。

俞仲尧抬手一挡,“想看?给我把余下的拼好。”

“那还是算了。”高进可没耐心做这种事情,只是好奇,“真是前任首辅写给您的信?”前任首辅三年前被三爷撵回祖籍种地去了。

俞仲尧颔首,“是他的字迹。”

高进沉吟道:“那这封信算得至关重要,万一他告诉您的是惊天秘闻,别人看到反倒会惹祸上身——按说您该亲力亲为才是。”对于寻常人来说,知道的越少,日子就越安生。章洛扬在他心里,始终是初见时那个单纯无辜的小公子哥儿,他不想她惹上祸事。

“可他要是将我一通辱骂,是该让他生,还是该让他死?”忙一场却大失所望的话,会让人恼火之下恣意行事,而前任首辅骂人的功夫一流,任谁都不能平静以对,“至于你担心的,也无妨,对于章洛扬来说,这只是个要拼凑起来的物件儿而已。所谓的惊天秘闻,于她而言,远不如让朋友吃一餐合口的饭菜。不会在意,更不会传扬出去。”

高进松了一口气,“到时不需灭口就行。”

俞仲尧说起别的事:“过几日你回燕京。”

“三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这件事我不可能听您的安排。”高进态度坚定。

俞仲尧跟他摆道理:“刚站稳脚跟便离开一年半载,于前程有害无益。”

高进就笑,“皇上已传密旨给我,要是您为着我前程将我赶回去,一定要及时报信给他,他会派身边最得力的金吾卫来服侍您。”

“…”俞仲尧蹙眉,“我忙了几年给他培养出来的心腹,他居然要送我人情?”怎么好意思的?

高进哈哈地笑,“皇上这不是怕您路上过于辛苦么?”

俞仲尧无奈,“感情用事。”

“也只对您这样。”

这件事不需再说,俞仲尧没得选择。

高进提及孟滟堂:“昨夜被您晾在甲板吹了一夜的风,今日到此时还闷在房里,也没召唤过王府侍卫。”

“看紧他。”

“明白!”

**

章洛扬满心愉悦地去找沈云荞,“快说说想吃什么,我等会儿要去厨房,能给你做几道合口的菜。”

沈云荞正窝在床上看书,是跟高进借来的一册史书,她笑着招一招手,“先跟我说说,这半晌都忙什么了?”

章洛扬坐到床畔,大略说了说原委,末了问道:“你呢?这半天都在看书?”

“没。”沈云荞起身下地,抬了抬受伤的手臂,“丫鬟给我换药,随后又跟高进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一阵子话。我跟你去厨房,看有哪些食材再琢磨吃什么。”

“好啊。但是,不能让我做你正忌口的。”

“知道啦。”沈云荞拍拍章洛扬的额头,“我们小呆子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瞎折腾呢。”

两人说笑着去了厨房,说了原由,在厨子亲自引路下,进到厨房里面放食材的隔间,凉意扑面而来。

这样的季节,并且是在航程中,这房间里已放了足够的冰,以供食材保持新鲜。

厨子解释道:“每日一大早,都会有快船送来冰块、食材和其余所需之物。”

“怪不得。”两人异口同声。

两人在里面看了看,挑选了几样蔬菜、肉类,厨子唤人给章洛扬打下手。

食材准备好,章洛扬在灶台前熟悉了一阵子,才生火做菜,又往外撵沈云荞,“快出去吧,这里热。”

沈云荞也帮不上忙,便转身去了甲板看落日,遇到了高进。

她对他颔首一笑,道:“是不是出边关之前,都会有专人面面俱到地照顾你们的衣食起居?”

“那是自然。”高进道,“这是皇上的意思。你们平日要是短缺什么,只管开出单子来,我让人给你们备齐——往后船就不会靠岸停留了。”

沈云荞想了想,“给我们准备些闲书吧,别的暂时还想不到。”

高进爽快点头,“好说。”之后又笑问,“只看书消磨时间?女孩子不都喜欢做针线打发时间么?”

沈云荞轻笑,“我们现在是这个打扮,拿着绣花针的样子不是太奇怪了么?”

高进凝了她一眼,想想那情形,也随着笑起来。

“对了,你这样是打算要陪着三爷往返么?”

“自然。”

“那可太好了。”沈云荞由衷地笑,“跟你也算是熟人了,有个熟人同行,心里踏实些。”笑容刚到了眼里,便又蹙眉,抬手摸了摸手臂上的伤处。有些痒,痒比疼还难受。

“别动。”高进凝住她的手,“你老实点儿,能痊愈得快一些。天气越来越热,伤势最好别反复。”

“啰嗦。”沈云荞小声嘀咕。

高进对上她视线,浓眉微扬。

“难道不是么?”沈云荞也挑了挑眉,“三爷跟你比起来,像是哑巴——他的话特别少。”

高进眼中又有了笑意,“这倒是。”

“一向如此么?”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十六七岁,那时就是惜字如金。”

沈云荞往高进身边凑了凑,小声笑问,“三爷身边从没女子么?他真是传言中那样的不近女色?”

高进想也没想,抬手拍在了她额头,“你怎么什么都好意思问呢?”

沈云荞没躲过,转而打了他一下算作报复,“别人好意思议论,我怎么就不好意思问?”

高进这才答道:“三爷十八九岁之前练内家功夫,在那之前没定过亲事,随后便是皇上登基,这一忙就忙了这好几年,得了空只喜欢喝几杯。皇上倒是也想给三爷找个足以匹配的女子,一直也没找到。”

沈云荞失笑,“皇上这是把三爷当长辈还是当兄长了?居然还管三爷的终身大事。”

高进思忖片刻,“都有点儿吧。”

这边两个人说着闲话,不知不觉间,夕阳陨殁。厨房里的章洛扬已分别给俞仲尧和沈云荞做好了四菜一汤。

天气热,又是在厨房,修饰过的脸上还涂着一层脂粉,让她觉得整个人都黏黏腻腻的,看着人将饭菜送走,转身回房,换了身衣服。

有丫鬟打来了洗脸水,“表少爷快洗把脸吧,瞧您热得很呢。”

“好啊。”章洛扬笑了笑,转去洗脸时问到,“沈家表少爷回房了没有?”

“还没,让人去请她回来用饭了。”

“我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也回去用饭吧。”

“是。”丫鬟笑盈盈地出门。

章洛扬不断将凉水扑在脸上,惬意地舒了口气。

那些特制的脂粉,寻常的水并不能洗去。要是一出汗沾水就花掉,也就算不得绝技了。

好好儿地洗了把脸,章洛扬觉得神清气爽的,擦脸时无意间看了看手巾,见上面似是有些脂粉的痕迹,心头不解,难道是妆容花掉了?

丢下手巾,正要去照照镜子,有人轻叩房门,道:“三爷唤您过去一趟。”

是阿行。这个人说话跟俞仲尧有些时候的语气一样,冷飕飕的,让人一听就紧张。章洛扬立刻应声,即刻转身出门,匆匆去了俞仲尧的房间。

进门后,见俞仲尧坐在饭桌前用饭,行礼后问道:“三爷有什么吩咐?”

“有话跟你说。”俞仲尧抬眼看向她,目光微凝,“你的脸——”

“怎么了?”章洛扬双手捧住脸,眼中有担心,有茫然,记起了出门之前的事,很怕被人算计,脸上已是一塌糊涂。

她这样子呆呆的,傻傻的,却特别有趣。俞仲尧眼中有了笑意,并且笑意越来越浓,“去里间找找有没有镜子,自己看。”

第12章

章洛扬匆匆应声,转去里间。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其他,翻找了几个抽屉,寻到一面镜子,忙不迭送到面前细看。

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恢复了原貌,只是左边眉毛没洗净,双眉一边高一边低不说,左边眉毛的黑色颜料晕染开来,难看又可笑。

再细看面容,大部分肌肤都已恢复成原来的白皙,有两小块脂粉没洗掉,因着颜色较深,看起来像是两块颜色浅淡的胎记。

天…

章洛扬闭了闭眼,撞墙的心都有了。

一定是有人在她的洗脸水里动了手脚,而丫鬟和她都没察觉。丫鬟还情有可原,太大意的是她。

她僵在原地好一阵子,第一次知道“没脸见人”还有这样一种情形。

俞仲尧在外间道:“出来,再洗把脸。”

章洛扬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见俞仲尧手里握着一个白色瓷瓶,正将瓶里一种白色粉末倒入水中。

阿行之前留意到这情形,便知有人在她洗脸水里动了手脚,这工夫已查出原由。

不需想也知道,是孟滟堂的侍卫做的好事。

他与阿行等几个心腹,对这些旁门左道可以轻易识破,亦有百试百灵的破解之策,只是鲜少会用。

章洛扬很有些垂头丧气地应声,听话地洗净了脸。

俞仲尧继续用饭。

这一餐饭,很合他胃口。

她做了花香藕、草菇西兰花、龙井虾仁、红烧肚片。两荤两素,只一道烧肚片是所谓京菜,其余皆是燕京城内官宦之家常吃的菜肴——一些菜肴流传至燕京之后,厨子们便会慢慢调整成符合燕京人的口味。

要是认死理,能放到桌面上的京菜,一年四季也不过那些独具特色的,很难不重样。

章洛扬擦净脸,踌躇着走到餐桌前,“三爷有什么吩咐?”

俞仲尧打量她一眼,见她小脸儿白白净净,已无先前的狼狈,颔首一笑,正要说话,孟滟堂闯了进来。

高进跟在孟滟堂身侧,对俞仲尧解释道:“没拦住。”

孟滟堂却自顾自走到了章洛扬面前,凝眸打量着,眼神透着惊讶、惊艳。

他看着眼前人,要不是还是那身穿戴,真要怀疑换了个人,“你…”

章洛扬愣了愣,拱手行礼,“见过二爷。”

孟滟堂神色已变得木然,“这就是你的真面貌?”

“…”章洛扬半晌也没闷出一句话,心头满是不解:俞仲尧见她什么样子都无动于衷——除了觉得好笑,再无别的情绪,这位二爷是怎么回事?没见过女孩子似的,这样盯着她看…莫名其妙的。

“竟还有这等美人…”孟滟堂不自觉地抬起手,想将章洛扬的脸托起来细看。

俞仲尧既是不解,又是反感。不解的是那个傻孩子真就长那么好看?反感的是孟滟堂的举止过于轻浮。他看向高进,握着酒杯的左手轻轻一摇。

章洛扬已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随即,高进钳制住孟滟堂的手腕,“二爷,自重。”依然笑着,却是语气不善。

孟滟堂视线仍是不离章洛扬,嘴里却道:“着实是一等一的美人儿…难怪俞仲尧要将你带在身边,难怪他这么护着你…”

章洛扬听得满腹火气,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长什么样儿跟俞仲尧的照拂有什么关系?他在今日之前也没见过她的真容。

她双手握成拳,抬眼瞪住孟滟堂。管不了他是谁了,只知道他在冤枉帮过她的人,并且很有可能将她看成了出卖色相的人——同时侮辱了两个人。

俞仲尧和云荞的话还真说对了。俞仲尧要是不曾出手帮衬,自己和云荞万一落到孟滟堂这样一个见色起意的货色手里…后果真是不可想象。

高进已经火了,扣着孟滟堂手腕的手加重力道。

孟滟堂因着疼痛不自主地弯腰,冷汗都要冒出来了,“高进!你这个混账东西!”他申斥着,语声却充斥着痛苦。

高进笑道:“比不了您。”

章洛扬心里好过了不少。

俞仲尧不动声色,语气淡漠地询问孟滟堂:“为何前来见我?”

孟滟堂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我来见你?我堂堂皇室中人,见谁都不在话下!此刻不怪你失礼已是大度!”

俞仲尧不由得弯了唇角,“跟我讲繁文缛节,那是秀才遇到兵。”他看向高进,“让二爷清醒清醒。”

“是!”高进强行挟持着孟滟堂走了。

孟滟堂倒是想出声训斥,偏生脉门被高进扣着,疼得做不得声。

章洛扬在这片刻间留心观察了一番,发现孟滟堂不是习武之人——举止、反应等各方面都能证明。

由此可见,手握重权之人也可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当然了,俞仲尧除外。

俞仲尧对章洛扬道:“明日起,你下午来我房里拼接信纸——我是这么打算的,你方便么?”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全听三爷安排。”章洛扬回道。她有什么不方便的?先前只愁无事可做。

“那就行。”俞仲尧吃了一块花香藕,赞许地道,“厨艺不错。”

“…”好不好她并不能确定,也没跟谁比过。沉了片刻,章洛扬才应道,“三爷觉着合口就好,我得空就给您做菜。”

“行啊,辛苦了。”俞仲尧语气微顿,放下筷子,端起举杯,“有没有什么心愿或是想要的物件儿?”

不想让她辛苦一番而无所得。这种性情的孩子,大抵跟小皇帝当初一个样,需要人给予鼓励、尊重和回馈。

横竖日子这么闲,他不介意让她过得舒心一些。

章洛扬沉吟片刻。

他也不催促,看着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忽闪着。

“嗯…”章洛扬抬眼看着他,“我就想问您两个问题,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