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芙蓉将饭菜放进食盒,随章洛扬走出厨房。

趋近几个人住的舱房的时候,芙蓉脚步有些迟疑。她拎着的食盒里,放的是俞仲尧的饭菜,但是,她和所有的仆妇一样,都特别怕他。

章洛扬见这情形,想着早知这样,就该让厨房的人送饭菜过来。她略一犹豫,从芙蓉手里接过食盒,笑了笑,“你们去歇息,等会儿我去沈大小姐房里用饭。”

芙蓉又是感激又是不安。

“对了,你们要留神付小姐。”章洛扬担心付琳是个睚眦必报的,因着两个丫鬟方才的话而记恨。

“奴婢记下了。”

章洛扬拎着食盒进门,只觉得室内酒香浓烈,又见俞仲尧站在饭桌前,而桌上放着几壶酒、几个银质小酒盅。

俞仲尧看了她一眼,“这些事让下人做就行了。”

章洛扬胡乱应了一声,自是不能说丫鬟怕他,不愿意进来。

“饭菜先放一放。”

“好。”章洛扬将食盒放到矮几上,心里直嘀咕:明摆着是用饭的时辰,怎么还鼓捣起酒来了?

俞仲尧招呼她:“过来。”

“是。”章洛扬应声过去,心里却是不明所以。

“帮我个忙?”他指一指面前倒满酒的几个杯子。

“…?”章洛扬睁大眼睛,要她喝酒么?

“帮我品一品这几种酒哪个最烈,哪个最柔。”他说。

“可是…我从没喝过酒。”没喝过酒的人,怎么会品酒?

“知道你没喝过酒,”俞仲尧心说,那是不需想都知道的事,“喝了什么感觉,直接告诉我即可。”

“…”

俞仲尧微微一笑,“几盅酒而已,难道我还能灌醉你不成?”

“…好吧。”她老大不情愿的应道。

“多谢。”俞仲尧又指一指面前几个斟满酒的酒盅,侧身站到一旁,“先闻香,再入口、入喉。”

章洛扬点头,举步过去,端起一个小酒盅,闻了闻,只觉酒味清冽,随即浅尝一口。

不曾喝过酒的人,什么酒到了口中的第一感觉,都是分外苦涩。

她蹙了蹙眉,酒液在口中打了个转儿,滚入喉间。酒液化作了火苗,落入胃里,灼灼燃烧着。

她到底没忍住,掩袖咳了两声。

俞仲尧递给她一杯水,“怎样?”

章洛扬先喝了两口水,随后才细细回味着酒的味道:“闻着清冽,入口辛辣,入喉之后,嗯…”她斟酌着措辞,“口中不再觉得辛辣,齿间生香,胃里暖融融的。”又迟疑地道,“我这样,也品不出门道…”还是换个人的好。

“初饮酒的人,品出这些门道已是不易。”俞仲尧满意地颔首,“继续。”

章洛扬只好继续慢吞吞地继续品酒,逐一告知他入口的感觉,到了末一种,她喝完之后,眉目舒展开来,“这种酒很特别啊,有果子味,香气馥郁,入口时令人神清气爽,这个好。”

俞仲尧告诉她,“这是来自波斯的葡萄酒。”

章洛扬意外,心说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酒鬼,居然连异邦的酒都搜罗来了。

“不生气了?”俞仲尧和声问道。她刚一进门的时候,分明是一只气鼓鼓的小猫。

“啊?”章洛扬一愣,随后眨了眨眼,“我…没生气。”让他知道自己生气又有什么用?

“是么?”俞仲尧说着,已亲自动手,将桌上的酒壶、酒杯安置到什锦架上,转回身来,走向矮几,拎起食盒,“今日是不是又忘记给自己做菜了?”猜她也没那份闲情。

“我跟沈大小姐一起吃。”章洛扬说着话,将他手里的食盒接过,给他摆饭。

俞仲尧瞥过那一海碗辣汤丝,“在这儿吃吧。”

“嗯?”章洛扬愕然。

“留下来,与我一起用饭。”俞仲尧给她拉过一把椅子,“坐。”

章洛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俞仲尧亲自给她盛了一碗辣汤丝,笑意柔和,重复道:“坐。”

“…”章洛扬瞅着那碗汤,险些冒汗。她会做辣菜,却是吃不了辛辣之物的。

第18章

“三爷,这于礼不合。”章洛扬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道出。

“于礼不合?”俞仲尧悠然落座,“我不讲规矩不是一日两日。”

“…”讲规矩的话,也不会动辄收拾孟滟堂了。真傻,就不该说这一句。章洛扬别无选择,局促地落座。

那边的俞仲尧自在得很,自顾自取来一壶酒,一个白瓷酒杯,一面用饭,一面自斟自饮。

这真是有生以来最煎熬的一餐饭。

章洛扬将那碗辣汤丝放在一旁不予理会,只吃着近前的一道糖醋荷藕。

“这鱼很是新鲜。”俞仲尧拿过布菜的长筷,给她夹了一大块鱼肉。

章洛扬低声道谢,闷头吃鱼。

俞仲尧笑了笑,又给她夹了两块排骨,“太瘦了,多吃点儿。”

“…嗯。”章洛扬依然食不知味,却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面前的菜肴。

“你厨艺颇佳,专门学过?”他问。

“哦…没有。”章洛扬反应过来之后,如实答道,“是我自己喜欢下厨,又看了不少相关书籍,摸索到了一些门道。也不算好吧,三爷谬赞了。”

“的确不错。”俞仲尧见她一直垂着头,很不自在却又非常乖巧的样子,不由失笑,“还是怕我?”

“没。”章洛扬慌忙道,说完才意识到是口不对心之语。

“已是同路人,不必太生分。”俞仲尧语气柔和,“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长辈亦或兄长,闲时不必拘礼,为难之事都可如实告知于我。”

章洛扬抬眼看住他,求证道:“我可以么?”

“自然。”

“那么,沈大小姐呢?”

她一连问了两个问题,神色很单纯,眼神一如懵懂无辜的小鹿。很多很多无害、可爱、可怜的小动物,都能套用在她身上。

俞仲尧温缓一笑,“自然。”

这应该是她第二次看到他的笑。不同于第一次,这次他的笑容分外柔软,眼中的暖意直达人心,让人心头不自主地泛起温柔的涟漪。

章洛扬逸出甜美的笑容,随即留意到他手边的汤碗是空的,站起身来,给他盛了一碗辣汤丝。

将汤碗送到他手边的时候,忽然记起自己放了很多很多的芥辣,不由额头冒汗。垂眸看着汤碗,汤的味道到达鼻端,因着芥辣多放了的缘故,要比平时浓烈几分。

她迟疑了片刻,决定将碗收回,大不了跟他实话实说就是了。

却不想,俞仲尧抬手将汤碗接过。

“三爷…”章洛扬期期艾艾地站在那儿,斟酌着如何解释。

“坐回去,好好儿吃饭。”

“…是。”章洛扬回身落座,继续慢吞吞地用饭。过了一阵子,听到他说:

“这辣汤丝做得不错。”

“…”章洛扬抬手抹汗。

“你怎么不吃?”他问。

“我啊,我不怎么吃这种羹汤。”她只好实话实说了。

“那也该尝尝,的确不错。”

“嗯…”章洛扬运了运气,“好。”语必,尝了一口。

这也太辣了!她不可控制地蹙眉,强忍着没咳嗽,眼泪险些掉下来。

什么叫做自食其果,她算是领略到了。

俞仲尧看着她这小模样儿,满心笑意,“还真是吃不惯。”难为她居然做得这么合口,先前是真以为她喜欢这种味道的菜肴。

章洛扬抿了抿唇。

“往后,就照着这味道做菜,行么?”

“行。”她干脆地应道,不为别的,只为他语气里的询问,而不是命令。

俞仲尧将一碗辣汤丝享用完,章洛扬才真正意识到,他是真的喜爱辛辣之物。这倒是好说,不会吃,还是会做的。

小厮进门来通禀:“三爷,高大人有话跟您说。”

“知道了。”俞仲尧漫应一声,不慌不忙地漱口之后,往外走之前,回眸看向章洛扬,“我回来之前,你就在这房里等着,不累就继续拼接信件,累了就在躺椅上歇息。”

“是。”她口里这么应着,眼底却满是狐疑。

“听我的。”俞仲尧丢下这一句,径自出门而去。

他走后,章洛扬也没心思再用饭了,起身去继续拼接那封古怪的书信。

小厮唤来丫鬟,将饭桌收拾停当。

俞仲尧这一去,去了很久,也不知是去忙什么事了。章洛扬起先还能集中精力拼接信件,后来便是呵欠连连。

——几盅酒加起来,也有三四两了吧?

她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心想俞仲尧要是收拾自己,那可真是信手拈来的事儿。问题是他没理由针对自己,真有歪心思,等不到现在。

这样想着,她愈发放松,却也愈发倦怠,索性听他的话,转去躺椅上歇息。

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

俞仲尧回到房里的时候,已是夜静更深。

小厮告诉他,沈云荞来过两次,询问章洛扬的情形,都被好言好语地应承走了。

他微一颔首,缓步进门。

烛光影里的女孩,睡在躺椅上,面容恬静无辜。她侧着身形,一手放在脸颊旁,另一手垂落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

俞仲尧俯身打量着她,良久未动。

侧面望过去,她浓密的长睫低垂,红唇微微嘟起,睡相分外酣甜可爱。

他险些就探出手去触碰她的长睫、她的唇。手指微微动了动,他张口欲唤她——但是,该唤她什么合适呢?章大小姐?怪别扭。

“洛扬。”迟疑片刻,他唤她的名字。

章洛扬睫毛微微动了动,侧了侧脸,继续沉睡。

俞仲尧弯唇笑了,抬手轻拍她肩头,“洛扬?”

章洛扬很快醒来,眼睛忽闪了几下,意识到此刻身在何处,慌忙跳下地,抚了抚鬓角,“三爷…”语声很低,特别不安。心里则在埋怨着自己:天啊,怎么真在这儿睡着了呢?!

俞仲尧敛去满腔笑意,温声道:“不早了,回去歇息。”

“是。”章洛扬仓促行礼,快步走出门去。

俞仲尧回眸看了看那几壶酒,想着她应该是品酒所致——这酒量也太差了吧?

章洛扬回到房里,珊瑚、芙蓉正在等着,见她进门,笑问道:“小姐快洗漱歇下吧。”

“嗯。”章洛扬洗漱更衣时,随口问了一句今晚可有什么事发生,珊瑚回道:

“今日付小姐和简先生登船之后,叫了一些人去房里询问。一些不知深浅的人就把船上有的没的许多事情跟他们说了,许是拿了好处的缘故吧。今晚,三爷将那些乱传话的人处置了。此外,便是一些公务了,三爷在中厅忙了许久。”

都处置了,怎么处置的?珊瑚没说,章洛扬也没问。凭自己这脑子,能安生度日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及得了别人的死活。

歇下之前,她心里觉得不安生,对两个丫鬟道:“你们两个要是不挑剔,夜间就在我房里睡吧?我还是怕付小姐算计你们。”

珊瑚和芙蓉有点儿意外,随即便是满怀的感激,前者道:“奴婢听小姐的。”

芙蓉应声附和,还道:“看小姐说的,奴婢两个巴不得睡在这儿呢。”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两个丫鬟去取了铺盖、凉席,在房里打地铺歇下。

**

付琳坐在房里,神色不虞。

随行的一名丫鬟走进来,低声禀道:“章大小姐那两个丫鬟今晚睡在她房里了。”

付琳若有所思,“我倒是看不懂这个人了,看起来不似缜密之人,可这样子倒像是想到了我前头去。”

丫鬟道:“凭她如何,还能逃得过您的手心儿不成?那两个丫鬟狐假虎威,待她分明有几分真心,越是这样,越要除掉,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付琳似笑非笑,“简先生怎么说?”

“简先生说,既是您有这兴致,他乐得成全,不外乎得手之后,将两个人赏给随行的护卫。”

付琳摆一摆手,“那就行了,照之前的打算行事吧。”

“是!”

另一名丫鬟却是面色迟疑,“小姐,这样不大好吧?三爷今晚才处置了不少见过您又口风不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