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章洛扬没料到他还记着先前的话题,侧目看了他一眼,笑道:“当然很好了。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哦?”他笑微微的,“说来听听。”

她认认真真地说道:“以前我和很多人一样,一听到三爷的名讳就会心惊胆战,从未想过会得您照拂。而这一路走来,您对我和沈大小姐照顾有加,是很好很好的人。”

俞仲尧轻轻一笑,“凑巧而已。我这一辈子,也做不了几次好人。”又问她,“要是我遇到难事,你也会帮我么?”

“要是连三爷都为难的事,我想帮也帮不了啊。”章洛扬想了想,“到时候,我也只能陪在一旁。”

嗯,这话说的,让人心里真舒坦。

这就是她的好处,如同孩童一般,说话不会工于心计,一些话反倒更暖心。

最让人消沉的一种情形,不过是风雨来临之时,身边无人相伴。只得自己。

他沉默下去,慢悠悠喝酒。

章洛扬便专心看着江上景致。

夜幕湛蓝,璀璨的群星如一颗颗晶莹闪烁的泪滴,有着令人怅惘的美。

风起,流云在风中舒展着,将半弯明月挡住,又缓缓移开。

江水在星月映照下,波光粼粼,悠然流淌。

这些历经千万年的风景,任凭时光飞逝,始终岿然不动。只要你来,它就在。

是这样的风景,让人觉出自己的渺小,那些烦恼也变得可笑。

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定颜一笑。

俞仲尧说道:“日出时景致更好,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

他的语声在风中有些飘忽不定。

“嗯,改日我一定来看。”章洛扬想到天色已经太晚,沈云荞又在等着自己,便要道辞,先问了一句,“三爷还不回房歇息么?”

“还不乏,过一阵子再说。”俞仲尧看了她一眼,“你去歇息吧。”

“是。”章洛扬行礼道辞,走出去几步,犹豫一下,转身道,“三爷——”

俞仲尧转身望着她。

“少喝点儿酒,好不好?”她目光诚挚地看着他,“像您这样个喝酒的法子,伤神,也伤身。”

“嗯?”他有些意外,眉峰轻扬。

“…”她不觉得自己的话晦涩难懂,怎么他像是没听懂的样子?

“嗯。”

“说定了?”章洛扬笑着求证。

衣袂在夜风中轻舞,让她飘然欲飞,笑容绽放时,那双大眼睛里没了清冷,只流转着喜悦,光华璀璨。

这笑容之美,足以让任何人惊艳。

“好。”俞仲尧凝视着她,没了先前的敷衍,颔首一笑,“让我慢慢来。”

“嗯!”章洛扬心满意足了,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远。

她身影消失在眼界之后,俞仲尧才收回视线,手里的酒壶送到唇边,心里却迟疑起来。

他蹙了蹙眉,不明白方才为何要答应她。

可总不能对一个小女孩食言。

这可真是自找的麻烦。

**

翌日一早,孟滟堂派人送来了几样珍贵的诸如人参、何首乌、燕窝之类的补品。

章洛扬想了想,照单全收。云荞之前受伤,身体有些虚弱,这些东西正好可以用来给她滋补。

上午,她和珊瑚、芙蓉没出房门,坐在一起做针线、缝制新衣。下午,循例去了俞仲尧房里。

俞仲尧卧在躺椅上看书。

在拼凑的信纸到了后期容易许多,刚过未时,整页信纸完全拼好了。她仔细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出错的地方,这才知会俞仲尧:“三爷,您要不要来看看?”说着话,看了看他的手。还好,一手拿着一本书,另一手则在把玩着一并小巧的柳叶刀。

“帮我誊一遍,等信件齐全了再看。”

“哦。”章洛扬寻来笔墨纸,认认真真的抄录下来。晾干墨迹,又问,“那原来的信纸是不是要照原样放回去?”

“嗯。”

章洛扬称是,垂眸看着自己辛苦许久才拼好的纸张,居然有点儿舍不得。

俞仲尧看到她犯难的样子,不由笑了,“若是粘贴起来,又要你劳神劳力。你忙的是信上的内容,不是这张纸。”

“也是。”章洛扬这才一狠心,把纸张扫乱,放回信封内。心里倒是很佩服他,要是换了她,早就迫不及待地看信上的内容了。

但是整页纸都在说着某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很明显,这不是第一页。他不看也好,看了应该会窝火。

胡思乱想着,阿行和高进走进门来,前者神色似是比平日明朗几分,后者则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两人先对章洛扬拱手行礼,随后才转去俞仲尧面前说话。

高进道:“付小姐的脸红肿不堪,奇痒难耐,喊着要找大夫。”

章洛扬听了,立刻就想到了沈云荞,猜测着付琳应该是被好友收拾了一把。

俞仲尧翻了一页书,“不管。”

高进笑着称是,又道:“付小姐还要您彻查,说一定是沈大小姐做的好事,还说您要是连她眼看着就要毁容都不管,她也只能投江自尽了。”

俞仲尧沉默片刻,“让她去,不准阻拦。”

第21章

阿行与高进齐声称是,又说了几句别的事情,道辞而去。

高进出门的时候,对章洛扬眨了眨眼,眼神狡黠。

章洛扬不由回以一笑。看样子,她猜的没错,而高进赞成云荞的做法。

“给我沏杯茶。”俞仲尧语声中有着淡淡的笑意。

“好。”章洛扬爽快应声,环顾室内,见一角的花梨木架上摆着茶罐、茶具,走过去之前,唤小厮打一壶开水。

茶叶有碧螺春、庐山云雾、黄山毛峰三种,她选了碧螺春,用茶匙舀出少许茶叶,放入白瓷杯里。热水送来之后,她先加了少许的水,等到茶叶舒展开来,将水加至八分满,略等了片刻,送到俞仲尧手边。

翠绿纤柔的芽叶缓缓沉入杯底,送到鼻端,清香扑面而来。

茶水入口,馥郁甘醇。

他眉宇舒展开来。她倒是懂得些门道,不似小厮那样,茶叶胡乱丢进杯里,立刻将水加满,再好的茶都会损了原味。

章洛扬便转回去继续拼凑信纸。

过了一阵子,俞仲尧又唤她沏茶。

一连喝了三杯,还不够。

章洛扬犹豫地看着他。

“你总得让我手里有点儿东西吧?”他振振有词。

“茶喝多了也不妥,闹不好会难以入眠。”

“本来就睡不着。”

“…”她哽了哽,默默地帮他再沏一杯茶,腹诽着:反正这人是怎么样都不肯好好儿照顾自己的,就没见过这么不惜命的。随后心念一转,将茶送到他手里的时候问道,“三爷是因为夜不能寐才酒不离手的么?”

他犹豫了片刻才答道:“这么说也行。”

“那多久了呢?”

俞仲尧摩挲着茶杯,“不记得。”

“…”章洛扬凝住他略显苍白的容颜,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反正不大好过就是了。

俞仲尧见她站在近前,不说话也不走,抬眼笑看着她,“想什么呢?”她魂游天外可真是随时都能发生的。

她眨了眨眼睛,“在想这是可以调理的。”

“不睡又非坏事。一生只得几十年,多一些清醒的时间不是很好么?”

谬论。章洛扬委婉地道:“总这样可不行,现在不调理,会变成隐患。”

俞仲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用下巴点了点近前一把椅子,“坐下说话。”

章洛扬依言落座,琢磨了一会儿,很认真地问他:“三爷是不是有打不开的心结啊?”

她在一本正经地关心他,而不是有意打探。“心结…”俞仲尧想了想,“有时候觉得已经活完了一辈子,有时候又觉得还未活过——这算不算心结?”

那该是怎样一种荒凉的心境?章洛扬无法体味个中滋味,这才发现,别说自己,便是能言善辩之辈,怕是也不能开解他。她抬手抚额,“可是,三爷还有好多事没做呢。要找到妹妹,要让俞府成为世家名门,还要确保亲人一生安稳。”

俞仲尧喝了一口茶,“太多的人在走那条路,不差我一个。”

章洛扬没辙地看着他。

“找到妹妹倒是当务之急。”俞仲尧笑看着她,“等你成了气候,记得照顾她几分。”

章洛扬服了他。原来他有着这般消极的一面,除非他找到温暖整场生涯的阳光,否则,别指望他善待自己。

多糟糕的情形。

“说多了。”他有些困惑的看着她,不知为何愿意与她说这么多有的没有的事。

“是我多事。”章洛扬不安地站起身来。

“去忙吧。”俞仲尧知道她是一番好意,索性放下茶盏,拿起折扇。

“嗯。”章洛扬转回书案。

“洛扬。”他温声唤她的名字。

“嗯?”章洛扬望向他,见他闭着眼睛,浓密的长睫被光线打出一小片暗影。

“你得争气。”他说,“你只得两条路:要么一生乔装改扮,庸庸碌碌;要么闯出一条路,站到高处去。要清楚,怎样漫长迂回的路,都有尽头,谁都不能照顾你一辈子。”

“可是,我很没用的。”章洛扬低声道,“从小到大,什么都做不好。”

“那是你身边的人不知足。你已足够出色。知道柳擎是什么人么?”

“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是个试图抓走珊瑚又被他处死的人。

“柳擎身手不错,不然付琳也不会认他做表哥。而你能轻易伤及他,必是打好了根基,只是没精益求精而已。”

“真的么?”章洛扬心里惊讶不已,“可我觉得我根本没学好啊。我那个师傅很奇怪的,打好扎马步之类的根基之后,擒拿手让我练了一年,拔剑、挥剑练了半年,几个简单的招式又练了一年,骑射再让我练了一年…”她好几年就学会了那么点儿东西,简直是不堪回首。不为此,父亲也不会总嫌弃她学无所成了。问起时,她经常要重复相同的内容,父亲便以为她太蠢笨,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兴许你师傅是一番苦心。与人交手,很多时候不过是瞬息之间决胜负。根底最要紧。”这傻孩子可能是被人带歪了,只以为是自己蠢笨才需要不断练习,却不知这也是锻造一个人成材的好方式之一。

“要真是这样,我若有缘再见到师傅,该向他当面道谢。”

“沈大小姐呢?”俞仲尧发现自己很享受与她闲聊,便将话题引申开来。

“她啊,很厉害的,一年就将一本剑谱学完了。她替我向师傅鸣不平,师傅只说因人而异。”

“性情不同,自然要因人而异。”

“但愿是这样。”

“你不习武之后,最痛心的应该是你师傅。”

“我也不想的。”只是,那时候万念俱灰,一个不被看重又无心腹的人,还能造长辈的反不成?也只能用心学针织女工,换取一些傍身的银钱。说起这些,她有些黯然。那真是不愿再想起的经历。

他能想见到她一度境遇窘迫。要是过得如意,又怎能情愿流离在外?可又如何能过得如意?所谓嫡长女,没有位高且靠得住的人的照拂,在阖府的冷眼下,她处境兴许还不如一个庶女。

“都过去了。”俞仲尧道,“那些并不是最坏的事。”

他说得对。人生八苦,她还没经历过。自然,也不想经历。

门外传来喧哗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是付琳。

他与她俱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小厮进门来禀:“三爷,付小姐要见您。”

“请。”俞仲尧睁开眼,语气淡漠。

少顷,付琳快步走进门来。她因着脸颊红肿,面罩轻纱,只是额头无法遮挡。

她似是完全没留意到章洛扬的存在,径自到了俞仲尧面前,一开口便是气急败坏地语气:“俞仲尧,你要么一刀将我杀了,要么给我惩戒凶手,不然的话,我自己都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

俞仲尧恢复了言简意赅的做派:“因果报应。我不管。”

“哈哈哈…”付琳尖声冷笑,“因果报应?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真有因果报应,你能活到现在?!”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要是让我姐姐知道你这般对待我,她会恨你入骨!”付琳的手紧握成拳,竭力克制着去抓挠脸部的冲动。

“恨我的人何其多,不缺她一个。”

“她对你一往情深,你如今竟是这样的言辞…”付琳忽然转身看向章洛扬,“你看到没有?他身边的女子,就是这个下场。眼下不管是你自作多情谄媚逢迎,还是他见色起意霸住了你,你来日都不会有好下场!别当你自己有多矜贵,不过是个随时可丢弃的物件儿罢了!”

章洛扬这才明白,人家不是没注意到她,是先前懒得理会她。那一番话真是难听至极,叫人怒火中烧,活了十几年,都没见过比她付琳说话更叫人厌恶的。她冷了脸,“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动辄将人往坏处想,心思到底有多龌龊?”

“哈!有人撑腰到底是不同,动不动就说别人心思龌龊。”付琳眼含鄙夷地看住章洛扬,“总有你哭的时候!”